第704章 范無咎
“張大人所追求的夢想,是打破序列形成的壁壘,讓人與神之間的鴻溝重新退回到人與人的差別。這番宏圖偉業,令人心馳神往,足以跟儒家任何一位往聖先賢並駕齊驅。”
施卿侃侃而談:“但先不論這個夢想能否實現,這都與您的‘位業’背道而馳。”
張嗣源不屑道:“我有什麼‘位業’,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
施卿挺起殘破的身軀,受損的械體讓他的聲音變得尖厲。
“能當農序的娃,就讓他們去幫父母照看好今年的莊稼。能當法序的娃,就讓他們去為鄰里主持公道。兵序的娃不怕勞累,那就邁開腿去看看遠方。雜序的娃最愛說話,那就提筆寫下故事,寫下故鄉的山和花。”
“要是不爭氣,非要去當了道士和尚,就讓他們好好誦咒念經,保佑家鄉風調雨順,黎民安康。”
“要是好勇鬥狠,血熱難涼。”
施卿突然抬手指向門口,李鈞不知何時悄然現身,正面無表情的看着他!
“那就去成為一名武序,去保家衛國,戍守邊疆!這才是序列存在的意義,這才是從序者存在的意義!”
施卿話音感慨:“這可都是您曾經說過的原話,如此‘位業’如果就這樣輕易放棄,那真是令人扼腕嘆息,甚至抱憾終身。”
“這世上遺憾的事情太多,不缺我這一點。”
張嗣源似被勾動了往日的回憶,身上逸散的殺意正在緩緩變淡。
“您當然可以強迫自己無視遺憾,但是張大人做不到。”
施卿柔聲道:“對他老人家而言,您是他人生的另一種可能。現在他已經無法回頭,更不希望您也步他的後塵。甚至您如果繼續留在帝國本土,不止不會幫張大人,甚至可能會成為他的累贅。”
“你什麼意思?”
“曾經張大人為陛下授課之時,在談及如何消弭序列所帶來的壁壘和不公之時,曾經提出過兩個解決辦法。一則讓人人都能成為序列,另一個則是讓人人無法成為序列。前者難,後者易。”
施卿說道:“依照如今的局勢來看,張大人顯然選擇了後者,所以才會不遺餘力推行新政,逐步斷絕舊佛,覆滅新道,門閥分崩離析,神州烽煙四起。”
“可這張藍圖到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夠實現的,有形的人好殺,無形的心可不好變。在這場不知道會持續多長時間的蒼生棋局中,說句不好聽的話,一名儒序三已經變得無足輕重了。”
施卿這番話說的雖然有些籠統,但先後在劉謹勛和裴行儉的手下呆過的張嗣源,就算再大大咧咧,埋頭當刀,依舊能夠明白對方的意思。
張峰岳要想斷絕序列,不止要剷除各序的中堅力量和源頭之人,更關鍵的一點在於如何改變天下人對序列力量的渴望。
否則要不了五十年,就會再誕生一批新的從序者,出現另一個渴望以序立國的張希極。
可從毅宗皇帝‘開序’至今,三教九流十二條序列已經經歷了一段極其漫長的歲月,從序者的尊貴早已經深入人心,統治地位不可撼動。
所以要想實現這堪稱‘一步跨千年’的變革,在短時間內讓世間重回‘無序’年代,可能性微乎其微。
在這種情況下,一名儒序三,特別還是張嗣源這種‘射藝’儒序,作用的確很小。
“我是不擅長教化人心,光是番地那幾個小崽子就讓我頭疼不已。”
張嗣源自嘲一笑,緊跟着話音陡沉:“但要說殺人,我還是做得到的。”
“在下剛才已經說過了,只有有形之人才好殺。在當初被各方嫌棄厭惡,聯手打壓的時候,縱橫鴻鵠尚且能夠散於四野,只待春風一吹便能快速生長。現如今有黃粱的鐘愛庇護,您能殺的了誰?”
施卿話音頓了頓,“換句話說,如果現在能夠鎖定我們的準確位置,您覺得那位革君還會有閑心坐在這裏聽我們說話嗎?以他的性情,斬首應該才是解決麻煩最有效的方式。”
李鈞冷聲開口:“姓朱躲得了一時,不可能躲得了一輩子。”
“潛龍在淵,當然終有騰飛的一日。就是不知道到時候,李革君您一個人到底能不能擋得住千軍萬馬了。”
施卿放聲一笑:“其實對於我們這些做臣子的來說,在這種你死我活的關頭,不應該,也不能放過張公子您,而是該無所不用其極。無論是抓還是殺,都會對張大人造成不小的打擊。可陛下卻不允許我們這這麼做。”
施卿輕聲道:“站在陛下的角度看來,這不僅僅是一場中興大明帝國的奮戰,同樣也是一場名師高徒之間的對答,更關乎着陛下晉陞的儀軌。若是因為您導致張大人雄心受挫,破壞了這場儀軌,對陛下來說毫無益處,所以陛下願意做這一次明知可能是放虎歸山的輕率舉動。”
“您留下,已經毫無意義。您離開,張大人父心可慰。”
“我”
張嗣源目光恍惚,似乎陷入彷徨猶豫之中。
施卿語速不急不躁,繼續柔聲勸說:“既然您是至孝之人,何不遠離這場爭端,為張大人免除後顧之憂,同時也為張家留下一絲傳承的香火?”
“離開了大明,我又能去哪裏?”張嗣源喃喃開口。
“這個世界遠不止有大明帝國,在罪民區外,還有蠻夷建立的國度。只要您不放棄心中‘位業’,人生何處不是青山?”
“青山.”
張嗣源低聲重複着這兩個字,嘴角突然一挑,歪頭望着施卿問道:“那不是他娘的拿來埋骨用的嗎?”
聽着耳邊戲謔的笑聲,看着那張滿是嘲弄面容,施卿頓時明白,自己被耍了。
“看來您對我們的抵觸還是太強啊.”
施卿苦笑搖頭,正欲繼續說下去,卻直接被張嗣源打斷。
“行了,欲擒故縱那一套就別來了。”
張嗣源冷笑道:“不得不說,你們縱橫序確實有點本事,隔着一片黃粱幽海,光用一張嘴皮子就差點把少爺我說的一文不值。”
“難道在下說的可有半句假話錯話?”
“大錯特錯。本少我要真是那種為了什麼勞什子理想可以拋棄一切的人,那早就跟張老頭翻臉了,還輪得到你來挑撥?”
張嗣源擺手道:“如果儒序真有‘位業’這種說法,那本少的‘位業’最多就是當一次貨真價實紈絝子弟,皮兒杯,紅酥手,美娘在背後,痴婦在胸口,怎麼淫亂荒誕怎麼來。”
施卿語氣篤定:“你是在騙你自己。張嗣源,我們比你更了解伱自己。”
“一縱一橫如織網,人心落入無處逃。這句話看着唬人,可也就只剩下唬人的作用了。少爺我跟你玩兒了這麼久,就是想從你嘴裏套話,只可惜你也不笨,說來說去也沒透露出太多有用的東西。”
張嗣源有些惋惜的嘆了口氣,面露鄙夷問道:“看來朱彝焰這是打定主意要當縮頭烏龜了?”
眼見捭闔失敗,施卿並沒有因此惱羞成怒,依舊淡定開口:“亂局只要持續一天,縱橫序便能一日比一日旺盛,何樂不為?”
“不是只有你們擅長操控人海。”
“連門閥都已經倒戈大半,張峰岳就算是儒序二,一樣無力回天。絕天地通?不過是痴人說夢。”
“你現在有底氣說這句話,不過是因為現在有詹舜幫忙。那頭黃粱鬼野性難馴,他能捅張希極一刀,一樣也能捅你們一刀。”
“詹舜還沒能力.”
施卿口中話音戛然而止,僅存的一隻械眼中紅光閃動。
“張嗣源,你不是縱橫,居然也妄圖來捕我的意識?”
“沒這個興趣,只是看你們以身飼虎,就為了謀求一時間平安,實在是太可憐。”
張嗣源聳動肩膀:“施卿你要是眼睛不瞎,應該能看得出來,朱彝焰那個小皇帝不是什麼靠譜的東家,你給他賣命,前途暗淡,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跟春秋會一樣被拋棄。”
“雖然我不太看得起你這個人,但你要是想反水,本少爺倒也可以賞你一條活路。別的不說,至少張家從不出賣自己人,就算你運氣不好深陷重圍,我也能像今天這樣,單槍匹馬把你的背回來,如何?”
施卿冷哼一聲:“不愧是張峰岳的獨子,果然牙尖嘴利!”
“這就動怒了?連這點養氣的功夫都沒有,還當什麼縱橫說客?回去告訴朱彝焰,下次再派人來玩嘴皮,最好找個能扛得住我一槍的。”
槍口抬起,焰光匯聚。
“李鈞!”
施卿突然放聲怒喝,轉頭定定看向李鈞。
“你可知道為什麼會有天下分武,難道是因為門派武序果真已經暴虐到了人神共憤的地步?為什麼會有老派道序被滅,難道也只是因為所謂的新舊道統之爭?”
“你現在所看到的,所知道的,不過都只是擺在明表面的借口。真正導致他們滅亡的原因,是所有明人一生都無法割捨的夙願,長生!”
張嗣源眸光閃動,一樣轉頭看着李鈞,槍口微垂,並沒有動手阻止施卿的意思。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從序者擁有超脫凡人的力量,卻連一個張峰岳都能算是極其罕見的長壽之人?”
施卿尖聲喊道:“因為這一切都是朱明皇室從千年前定序之初開始,便已經布好的局,縱橫捕網,合縱連橫,其中精妙不是你所能想像的。我可以告訴你,就連這‘兩京一十三省’,也一樣都是皇室在暗中早就劃定好的基本盤!而皇室做這一切的目的,就是為了防止任何可能危及大明江山的意外出現!”
“以張峰岳的老謀深算,百年歲月一樣要化為枯骨。就算如今你體魄強橫冠絕當世,你又能活的了多長?不能長生,一切終究都是虛妄,這座帝國的天永遠都變不了!”
施卿話音高亢,似乎在為自己能揭開這等驚天隱秘而感覺無比驕傲。
“他們朱家自己的皇帝,死的也不少。”
李鈞語氣異常平淡,並沒有如施卿預想的那般興奮。
“只有成就序一,才有資格去追逐長生。而這世間的序一,只能出自朱家的血脈!”
施卿沉聲道:“李鈞,如果只要你願意棄暗投明,陛下說了,他可以與你分享長生之秘!”
“只是長生,不是不死。”
李鈞平靜道:“只要我不答應,他就活不長。”
“狂妄!”施卿厲聲怒喝。
“聒噪。”
砰!
槍聲暴起,瞬間轟碎了施卿的械軀。
張嗣源脫下外衣裹住李不逢的遺骸,仔仔細細系在背上,做完這一切后,這才小心翼翼看着李鈞說道:“先說好啊,什麼長生不長生的,我以前是真不知道。要不然以我的脾氣,肯定早就跟鈞哥你說了。”
李鈞此時的臉色依舊一片蒼白,聞言沒好氣道:“怎麼,怕我扛不住誘惑反水啊?”
“當然怕了,要是連你都投靠了朱家,那我就只能舉槍給自己一個痛快了。”
張嗣源直言不諱:“不過話說回來,就現在這形勢,其實都不用你反,只要朱家鐵了心當縮頭烏龜,連我都不確定老頭子到底還能不能贏。”
以縱橫序本身擅長隱匿的特性,如今再加上黃粱的掩護,朱家由明轉暗,將戰局從序列之上拉入序列之下,確實是成功淡化了來自李鈞和陳乞生等人的威脅。
朱彝焰這一手,雖然丟了身為大明皇帝的尊嚴,卻將縱橫序的陰險展露的淋漓盡致。
“如果施卿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那我也總算是能理解了,為什麼老張他一輩子的想法總是在變。”
張嗣源嘆口氣道:“他年輕的時候原本只是本本分分當個教書先生,接着意氣風發篤志要建立什麼‘大儒序’,擼起袖子跟人打的滿臉是血。再後來又離開書院,毅然轉入仕途,坐上了首輔的位置。現在卻又跟朱家反目,要去斷絕所有序列。”
兩人並肩走出舉目破敗的衙署,頭頂落下的月光披在身上。
“之前我總懷疑他是不是真的在算計些什麼,現在看來,老頭也不過是一步步被逼着走上這條路。”
虛空中盪開漣漪,鄒四九的身影出現在張嗣源左側,抬手搭上他的肩頭。
“老爺子這一輩子不容易,所以你也別整天盤算着要去當個逆子。”
鄒四九探着頭望向另一邊,陳乞生雙手踹在袖中,站在李鈞右手。
“牛鼻子,你名字叫陳乞生。現在長生有望,難道你就不心動?”
“修仙是逆天,不是求人。”
陳乞生言簡意賅,殺性盡顯。
“兩個殺坯,一個傻子。還是鄒爺我這條序列好啊,等到了老的那天,就埋頭往夢裏一鑽,長生不死也不過是唾手可得。”
眾人漸行漸遠,渾然不覺身後的衙署中,散落滿地殘骸之間,一顆殘破的械眼深處有紅光撲閃。
似有人在暗中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