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章 稷下盛會(四)
“陛下可以想好了再回復我。<冰火#中文”
衛希顏端起茶盞,一副“我不急”的表情。
皇帝的表情有些無語:明明是朕提問。
趙昚的道德修養還是不錯的,只在心裏鬱悶了一下,便沉心思考起來,同時分心二用,聽着殿內的辯議。
台上搶辯語連如珠,沒個停頓的時候。學者們的風度儀態都不錯,不像大臣廷辯時挽袖子指笏板的吵架樣態,但鋒銳犀利尤勝朝堂——畢竟不像大臣在朝殿上還有一些忌諱,學會論辯管你是官家還是宰相。
衛希顏在暖閣里聽得很歡樂。
哦,趙太祖那句經典的“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被胡宏批了,斥之為霸道——“天下豈是一國之天下?此為兼并之借口。”趙佶被批了,“內不修王道仁政,外動兵戈霸道”,這就是招致國家傾覆的典型。王綱中辯駁說“道宗以武力收復夏地本無錯,錯的是沒有實力而行霸道”——咳,這話更寒磣人。
趙昚表情有些無奈,真心覺得做官家不容易。
哦,連禹都遭批了——“教子無方,啟家天下,私之大矣!”
趙昚覺得要成就“有德之君”真是一條漫長的路。
爭論起來時間過得特別快。
便聽殿角陡然響起三聲鼓——宣告上午論學時間到。
已經午時二刻了啊。
譙定,“當”一聲敲了黑漆條案上的小鍾,止住下一位學者即將脫口的搶辯,起身乾脆利落宣佈:退場,午膳,休息。
學子們發出“哎”一聲嘆。
這才覺得飢腸轆轆。
午膳休息時間不長,只有半個時辰。
聽經的學子和學者分成兩路,分別至學宮為學會搭建的膳廬用食。午膳很簡單。無論是宰相級的學者,還是一般的學子,都是一碗肉絲青菜的湯麵,不夠的再加兩個肉餡炊餅。講經台上的稷下學者們吃的也是一樣,唯一不同的是有些學者要求素麵不加葷。暖閣里的皇帝陛下和國師閣下也是同樣的午膳。不過國師閣下說她辟穀了,很好心地關切皇帝,“陛下不用擔心不夠,這裏還有一份。”皇帝陛下:“……”
午正二刻,鼓響三聲,論辯會下午場開始。
譙定提槌剛敲上鍾,太學博士廖遲的聲音便鏘鏘有力響起來:
“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國之所以廢興存亡者亦然。居安而思危,防危而杜漸。國家太平,盛世在即,更當修身持正道。政者,正也。正者,仁民也。何以仁民哉?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斯堯之王道也。”
堯是怎麼行王道的呢?首先“親九族”,就是親善自己的宗族,這是“親親”;進而“平章百姓”,治理好國家各族百姓;再進而“協和萬邦”,使天下各國和諧相處,這就達到“仁民”了。
一句“協和萬邦”表達了廖遲反對擴張戰爭的鮮明態度。
廖遲的父親是已經過世的御史台侍御史廖剛,廖遲與其父一樣崖岸高峻,不苟言笑,面容愈發嚴峻道:“夫子之王道,仁也,親親而泛愛眾。”外邦之民也是民,以兵戈征伐不是仁道。
但是,他也不是完全反對霸道,“王道,正道也。王道是經,霸道是權。要守經而不囿於經,是為通權達變。故,權變機詐之術,也在王道之中,然非為王道之根本。王道中之霸道,當圍三缺一,與人餘地,方得善遠。力行霸權者,未可見有善終也。”
廖遲認為,在“道”的層次上,王道是經,但有經也有權,故霸道要雜用。從“術”的層次上,王道是留人餘地,霸道則是趕盡殺絕。而不給別人留餘地,就是不給自己留餘地,故而橫行霸道者沒有好下場——行霸權的國家亦是如此。
趙昚心裏微微點頭,覺得廖遲說得很中肯,沒有偏幫哪一方。
衛希顏被廖遲批為“行霸權者”,卻無不愉之色。這個時代是講政治道德,講政治家的道德修養,若是鄙薄地將之批為“迂腐”,那恰是在現代物慾社會中被利益主義、利己主義浸染了的自以為是者——自以為站在歷史的高點,卻不知心已污濁,被**統馭的心,一切出發點都帶着利益的驅動,高明在哪裏?
“王道者,盡精微而致廣大。”
石鼓書院山長呂廣問聲音宏大,附議廖遲之論,並闡述自己的觀點道:“致廣大,修己安人,內聖外王也。然則,何以盡精微致廣大?”
“其一哉,內其國而外諸夏。”**同風,九州共貫,齊其政,不變其俗。
“次二哉,內諸夏而外夷狄。”德洽四海,協和萬邦,天朝藩貢,賓服遠夷。
“其三哉,天下遠近大小若一,夷狄進至於爵。”天下太平,進之大同,民胞物與,天人合一。
“如上三全,則盡精微、致廣大,知行合一,王道千載不殆也。”
胡宏、李侗、胡憲、王去非等人都點頭。
永嘉書院山長許世原辯駁道:“《春秋》治昇平,有**四,其一即獎諸夏能持霸權以制夷狄。霸道固然不及王道,但絕非為王道對立。霸道亦為道,非與苛政、暴.政相提並論。”
太學祭酒金安節接過他的話道:“何曰禮法?一則依禮製法,二則禮中有法。法中,又有刑法。王道可離禮法焉?”儒家認為禮為仁道,法為霸道,金安節這話即指王道中本就有霸道。“扶善懲惡是義刑,弔民伐罪是義戰。兵戈固然不能妄興,然推仁於萬邦,戈止亦不可取。若外邦禽獸當道,暴.政為行,中國偃戈與禽獸談仁,何如與虎豹相謀?”
譙定的學生、峨眉書院山長張行成道:“政有王道、霸道、苛政、暴.政之別。王道聖賢在位,以德為首,謂之君子之國。霸道豪傑為尊,以力假仁,謂之梟霸之邦。苛政小人逞志,利益至上,謂之物利之邦。暴.政盜賊當道,殺戮罪惡,謂之禽獸之邦。——如梟霸、物利二邦者,可以仁義教化之,唯禽獸之邦者,必以武討之。如夏桀、商紂、秦亥、隋廣,暴君當以戈止也。”
這兩位都是肯定宋周兩國興兵討伐實行暴.政的蠻夷之邦的舉措。在他們看來,像吐蕃這種割據分裂如春秋時代的亂世,大宋興兵統一,也就是孔子贊管仲所說的“如其仁”了。
不同的是:金安節認為這是王道之下的霸道,而張行成認為這是制止暴.政的王道。
胡宏立即辯駁道:
“道者,古今共由之理。堯所以修此道而成堯之德,舜所以修此而成舜之德,自天地以先,羲黃以降,都是這一個道理,亘古今未嘗有異。三代之所以為王道流行之時,乃因三代帝王心術最正,最能以道心治天下。古人論王、伯,以為王者兼有天下,伯者能率諸侯。此以位論,固是如此。然使其正天下,正諸侯,皆出於至公,而無一毫之私心,則雖在下位,何害其為王道。”
胡宏以諸侯作比,肯定起兵推翻暴.政是為王道,但必須是“出於至公,無一毫私心”,否則就是假仁而行霸道。他和其兄胡寅都不認為衛希顏是這樣的“無一毫私心”者,所挑起的戰爭均是為利益而動——除了滅金戰爭不算,這是報國讎、雪國恥,《春秋》亦有法。
國子祭酒胡憲支持堂兄胡宏的論點,說道:“人主之心術,乃綱紀之所系。人主心術正,則天下萬事無不正。然而綱紀不能以自立,必人主之心術公平正大,無偏黨反側之私,然後綱紀有所系而立。反之,假仁義以濟私慾,即是霸道。”
胡憲強調帝王的道德,帝王心術正,則朝廷綱紀可立。帝王心術不正,即使坐在皇位上,就算頒佈了仁政的策令也是出於維護其皇位的私心,而其本心不是出於仁愛百姓,故施政雖然利民,但行的仍是以私為心的霸道,而非以仁為心的王道。
胡宏、胡憲都是在強調帝王的“心”,也即施政的出發點,是真的出於對百姓的慈憫心,還是出於維護統治的目的?包括對外興兵,是真的出於對外邦受苦百姓的慈悲憐憫,還是為了國家的土地擴張和更多的資源佔有?如果是後者就很可怕,那會導致整個國家向著利益擴張的霸權道路行去,而朝廷政治道德的淪喪必會導致民眾向利益看齊的道德淪喪——所謂上行下效也。
“善。”名可秀忽然開口道。
她的聲音清越,如三月飛濺落石的寒泉,僅一字卻格外的醒耳。
胡憲沒想到名可秀會贊同他,驚愕下不由側頭望去。
胡宏、李侗、王去非、晃公武、呂廣問等責斥對外戰爭的南北學者也都訝然望去。
台上霎然間靜了一下。
暖閣內,趙昚瞥見衛希顏微微一笑,恰如天光雲影入寒潭,漾開一池清冷。
便聽名可秀清越如寒泉擊石的聲音道:“故言,為帝者不容易。”
這一句立時讓趙昚凝神了。
“言帝者,必言帝王心術。心者為仁,術者為權謀。只有心沒有術,則不可為明君,一則無辨人之明,則奸佞得志,二則無辯事之明,則朝令夕改,仁政不得延續。只有術沒有心,則不可為仁君,無道德自律,則成昏君、暴君。要想成為仁德又賢明的帝王,心、術必得兼具,王霸必得雜用,二者不可或缺。”
名可秀道:“仁宗皇帝,有心而乏術,是以無用人之明,致伐夏之敗,是以政令不得繼,慶曆新政失敗。道宗皇帝,有術而無心,可力掌朝綱,卻為私慾而用,於百姓無慈憫之心,故起宋江、方臘之亂。”
名可秀既肯定了胡宏、胡憲等人所論的王道“唯以心”論,也肯定了朱蹕、金安節等人主張的王霸雜用,很是不偏不倚的態度。
呂祖謙低贊一聲:“名山長果然公正啊。”並不因為衛國師是其愛侶就偏幫於她。
這時台上的稷下先生們都在無聲中達成了一個詭異的默契,沒有人在名可秀語氣微頓的時候去搶辯——無論贊同還是反駁。這與衛希顏很有關係,畢竟學者們主要撻伐的就是她,反對和支持的學者都想聽一聽名可秀怎麼辯議。
“《易經》云:‘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為之器。’”
名可秀首先以諸學之首的《易》為引,說道:“道,道義情理也。器,名物制度也。朝廷體制、刑法律令、治安捕役、國防軍事、用之於物的科學與技,均為‘形而下者’之器。”
她論道:“治國治天下,無外分此二種。以器為治,則是政法之制。以道為治,則是道德為治。”
衛希顏心裏比較,西方和現代中國的政治都偏於“器”──政法強制,其一“寬鬆式”的,就是民主法制,其二“緊張式”的,就是集權統治。而儒家為治時的中國則重於“道”──道德自覺,主要是倡導道德社會,帝王官僚百姓都要正心修身,形成道德自治,對無道德和破壞道德的以政刑為治。
簡單地講,儒家中國的政治是“道”或內在道德力;現代世界的各國政治(無論西方,還是中國)幾乎全然為“器的政治”,唯重視權力、制度、組織、管理等外在的強制力,而非人們內在的良知。
名可秀道:“以道為治者,成就道義天下。以器為治者,成就利益天下。”
衛希顏認為這就是儒家為什麼重視義利之辨。
儒家治國強調道義取向,而西方及現代是利益取向。後者會因為利益的無窮衝突而不可解決,於是便有現代流行的那句:“只有永遠的利益,沒有永遠的朋友”。孔子則說,“放於利而行,多怨。”人與人之間只有利益關係了,又如何能和諧呢?
衛希顏就是在那個利己主義社會裏打滾摸爬出來的,與名可秀、師師、希汶、何棲雲、名清方、種瑜、蘇澹這些身邊親近的人相比,衛希顏有着更多的自私性,除了有限的這些親人朋友外,她對其他人沒有太多愛心,更不要如胡寅、胡宏這些儒家士大夫、學者們仁及天下的胸懷。她打對外戰爭,就是為了利益,如果不是有名可秀以道為首,估計殖民主義她都弄出來了。
但是,走後世西方擴張的路對大宋中國就真的好嗎?除了打造一個如美國那位的霸權主義大國,又有什麼意義呢?
衛希顏覺得她應該摒棄來自後世的那些利益主義的觀念想法,好好做一個學生——儒家的政治文明或許比起後世的政治更加高明,名可秀就是她最好的老師,也可以說,是衛希顏這匹物慾野馬的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