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未名之冬

第四十二章 未名之冬

<此地喚做梅山,本地人一般稱之為梅嶺。

登山路上,高處站立一位方臉中年人,路上雷霆攢動。

周至聖的劍之所以霸道,這好似要毀天滅地的雷霆便是最好的解釋。

胡瀟瀟氣的眉頭皺作一團,可此時已經被定身,動彈不得,也說不出話。

劉赤亭聽見了那句話,秦秉與陸玄自然也聽見了。相較於兩個身強體壯的,陸玄這個文弱書生自覺地自己後背涼颼颼。

他有一雙能看未來片段、察修士氣機的眼睛。上方那人一身正氣,正的……有些發邪。只是一眼而已,陸玄便知道,此人即便放在海外,也會是極其了不得的人物。

劉赤亭怎麼能惹上這種人?

秦秉以餘光掃了一眼陸玄,那會兒不是很冷靜么?這會兒怎麼就滿頭大汗了?

也懶得計較了,畢竟得了人家好處,再去陰陽怪氣幾句算怎麼回事?

只是上面這傢伙,未免太無禮了吧?

“我說前輩,在我家門口擺這麼大架子,合適嗎?”

茅屋外邊兒,方擘本來還悠哉游哉的,聽見自家徒弟這句話,一口好酒純純浪費了。

這死孩子,你招惹那周驢作甚?人家跟自個兒未來弟子鬧著玩兒,你搭的哪門子茬兒?

想到此處,方擘一步邁出,瞬息之間便到了秦秉身後,照着其屁股就是一腳。

“你這朋友交的可真快,滾蛋!瞎摻和什麼呢?”

秦秉一個踉蹌,但是沒倒。

“師父,我……”

陸玄九一直盯着劉赤亭,那傢伙,此時也終於是開口了。

“陸兄跟着秦秉先讓開吧,這是我跟他的事情。”

方擘一笑,“好小子,有種,干他狗日的!”

說歸說,幹得你去,我可不敢。

一手按住一條胳膊,只輕輕一跳而已,局中人立時變作旁觀者。

劉赤亭已經看了周至聖許久,見此時再無旁人,周至聖便再次開口:“給我你的選擇。”

方才那段光陰並不長久,可是劉赤亭想了許多。

他緩緩抬頭,直視周至聖,絲毫不懼周至聖的恐怖氣息。

“那年我即將十一歲,上山採藥遇見了鄧大哥,鄧大哥身受重傷。三年間鄧大哥只提起過一次他的師父,他說他有個很好的師父。鄧大哥教了我很多東西,開始練拳之後我才知道,原來三年間他一直在教我修行。後來,為了救我,他跟老郎中都死了。”

頓了頓,劉赤亭沉聲問道:“遇到瀟瀟之後,我才知道他是被師門流放的,我想問問你,他被流放的時候你在幹什麼?”

周至聖面色一樣難看。

“閉關。”

少年人嗤笑一聲,又問:“他身受重傷,一日不如一日的時候,你在哪裏?”

周至聖還是簡簡單單兩個字:“閉關。”

劉赤亭譏笑一聲,竟是迎着狂暴雷霆,拾階而上。

“我配不配的上那把劍,你說了不算,可你肯定是不配有鄧大年那麼好的弟子的。你給的兩個選擇我都不要,無需你幫忙我也活得下去,劉赤亭雖然賤命一條,卻也不是誰想拿就可以拿的去的。”

胡瀟瀟即便無法說話,卻還是咧嘴笑了笑。

邊上石台,陸玄拍了拍秦秉後背,問道:“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與劉赤亭一樣,陸玄也極其冷靜。

但是這次方擘權當沒聽見,扭頭兒找酒壺去了。

一個沒讀過多少書,說話磕磕絆絆的小子,說出來的話一點兒不霸氣,卻又皆是發乎內心。

瞧那周驢,被幾句話戳肺管子了吧?

果然啊!誠字是當頭一劍,殺力極高!

一門心思奔着做道德無瑕的劍聖的周至聖,面對這個他瞧不上的少年人,也會有些自慚形穢吧?

鋏山周至聖,劍術極高,但從不率性自由。

可就在此時,高處劍客不知突然發了什麼瘋,一言未發便化作雷霆劍意猛地落在劉赤亭面前,以一把木劍壓在劉赤亭頭顱,開口之時語氣冰冷。

“說到底,你不還是貪那把劍?”

方擘眼皮直打顫,周至聖犯什麼病?對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下這般狠手作甚?

“愣着作甚,那不是你朋友嗎?”

陸玄壓低聲音說道:“咱們連他衣角都沾不上,這樣也還要去?”

秦秉拔出銅鐧,撇了撇嘴。

“什麼事能萬無一失?等做好十全準備,吃屎都趕不上熱的。”

可是……秦秉一步躍起,才做了個揮舞姿勢便傳來一聲轟隆巨響。

陸玄低頭看了一眼,略有些無語。

秦秉乾咳一聲,苦笑道:“你說得對。”

確實連衣角都沾不上。

此時此刻,劉赤亭的雙腿不住的打顫,抖個沒完沒了的。

可木劍仍舊在往下壓,周至聖語氣冰冷且平淡:“你心機很重,姑且算你聰明,所以你明白沒有?”

劉赤亭雙目通紅,方才一瞬間,看似輕飄飄的木劍帶着千鈞巨力落下,周遭那股子雷霆甚至壓的他連胳膊都提不起來。

引以為傲的神力在這等大修士面前,簡直狗屁不如。

他甚至連直視周至聖都做不到,硬撐着不跪下,已經是極限了。

少年人深吸一口氣,沙啞道:“明白,你做不到對嗎?又或是不敢?不敢……”

一句話好像戳中周至聖痛處了,方擘趕忙朝着胡瀟瀟跑去。

這犟驢怎麼回事?幾百歲的人,跟個孩子過不去幹嘛?那小子也是個犟種,說話平平淡淡,全他娘是鈍刀子。他周至聖自行流放至此為弟子收屍,當然是後悔當年未曾出手阻攔了。你說他做不到也好不敢也罷,不是照着他的臉狂甩巴掌嗎?

奇了怪哉,他周至聖極其愛惜名聲,當眾對一個一境巔峰出手的事兒他怎麼乾的出來的?

此時此刻,秦秉從地上人形大坑之中爬了出來。

高大少年呼吸沉重,低頭看了看手中銅鐧,嘀咕一聲:“這他娘什麼境界啊?嚇死我了。”

可他嘴上說著嚇死了,卻還是提着銅鐧,邁着沉重步子往周至聖走去。

劉赤亭對秦秉印象極好,秦秉對劉赤亭又何嘗不是?

我秦秉又不是傻子,匡廬山上他本來是打算用我好好練練手的,是聽見那個大方臉說我會死,這才不再留手,算是下了狠手。渡江船上,他已經有意幫陸玄,不着急給答案,是要確定陸玄為何被追,弄清楚一時之間的善惡罷了。後來瞧見三島印信,雖然是為了不讓我再煩胡瀟瀟,但那可是三島印信,他不光沒有任何貪念,還先為我討要。

也許是他沒見過世面,尚未長出一顆“黑心”。但對秦秉來說,兩人已經是朋友了。

陸玄有些無奈,衝著秦秉喊了聲:“有用嗎?”

秦秉淡淡然一句:“可以沒用,但不能不去,你不是說交個朋友嗎?”

方才陸玄已經想了數個典故,打算好好勸說一番的。結果這平平無奇的大白話,硬生生堵住了他的嘴。

讀書人長嘆一聲,撩起衣袍,大步邁出。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真是蠢得可以,我也蠢得可以。

“姓周的!你敢再欺負他試試!”

一聲清脆聲音傳遍山野,除了劉赤亭之外的人皆轉頭看去,卻見胡瀟瀟單手握着一把劍,眉頭扭在一起,看樣子生氣極了。

不過周至聖也只是淺淺望了一眼,緊接着所有人便都無法動彈了。

周至聖手中木劍重量又加重幾分,伴隨一聲炸裂響聲,劉赤亭猛地單膝跪下,將地面敲出幾條裂縫,蛛網一般。

“你不是說那是你的劍嗎?那你喊它,若是它來找你,說明劍確實是你的。要是劍不來找……”

話未說完,周至聖猛地低頭,胡瀟瀟手中的劍,不知何時,已經握在了劉赤亭手中。而爬滿山路的雷霆之中,竟是充滿了寒霜,就連地面都在一寸一寸被寒氣腐蝕。

周至聖手臂略微一顫,當然沒人察覺到。他一雙眼睛死死盯住未名,張了張嘴卻又沒能說出話來。

可是劉赤亭卻手持長劍,重新挺直了身子。

少年人不敢置信地看着手中長劍,不覺眼眶有些濕潤。

“謝謝。”

與此同時,周遭雷霆瞬間消散,寒氣重回長劍。

方才一瞬間發生了什麼,唯獨陸玄感知到了些。是感知,而不是看見。

劉赤亭將未名綁在身後,抬頭問道:“我是它的主人嗎?”

周至聖同樣收起木劍,隨後緩緩轉身,邁步往高處走去。

“在我這裏,你還是配不上的。”

胡瀟瀟幾步跑過去,張開雙臂攔下周至聖,皺着臉大聲問道:“你幹什麼?他是鄧除夕給你選的弟子!”

“誰要收他?”

“誰要拜他!”

兩句話,兩人幾乎同時說出來。

劉赤亭一臉黑線,我才不會拜這樣的人做師父,自負到了極點!

兩人給對方的印象,都不太好。

氣得胡瀟瀟直跺腳,不敢罵周至聖,我還不敢罵你劉赤亭嗎?

她伸出白皙手指衝著劉赤亭大喊:“憨貨,你閉嘴!”

隨後才可憐兮兮看向周至聖,噘着嘴問道:“師父,你答應我的事情呢?不會要言而無信了吧?”

周至聖搖頭道:“我只能帶你們去那些地方,能不能拿得到,要看他自己。另外,我是不可能收他的,若是食言,我一輩子不喝酒了。”

劉赤亭呵呵一笑,“我若食言,一輩子不吃肉!”

秦秉與陸玄對視一眼,都很無奈。

咱多餘摻和,這不就倆犟驢嗎?

周至聖憑空消失,秦秉也收起銅鐧,湊過去問了句:“方才那股子寒氣怎麼回事?”

劉赤亭微微搖頭,“不知道,好像……我的劍能感覺到我的心情,我有點兒生氣,它就這樣了。倒是這位讀書人,看不出來啊?”

陸玄微微一笑,實話實說:“交朋友嘛!樣子總要做一做的。”

秦秉哈哈一笑,“喝酒去?不行咱仨結……”

“劉赤亭!你給我過來!”

一聲怒吼,劉赤亭嗖一聲便跑出去,穩穩停在胡瀟瀟面前。

“咋了?”

少女黑着臉將一枚藥丸子塞入劉赤亭嘴裏,冷聲道:“我要你跟他學劍!”

什麼?

劉赤亭皺着眉頭一臉嫌棄,“不學,他願意教我也不學,何況他肯定不願意。”

結果一隻手已經扯住一隻耳朵,“你再敢說不學?教不教用不着你管,我自有辦法,但是你得學!不然你對得起鄧大年的劍嗎?”

提起鄧大年,劉赤亭突然一陣恍惚。

沉默片刻后,他呢喃開口:“方才……我聽到鄧大哥的聲音了。”

就是寒霜散開的一瞬間,劉赤亭聽見了一道熟悉聲音。

“傳說未名有春夏秋冬之分,師弟,還不錯嘛!”

雖然無人告訴他,可是劉赤亭感覺得到,那是鄧大哥留給自己的最後一句話了。

……

在方擘看來,這就是一場鬧劇。

天色已經沉了下來,四個年輕人在外邊兒嘰嘰喳喳,他提着兩壺酒,進了一處茅廬。

方擘手中有一份書信,是三十餘年前鄧大年留在此地的。

進門時,方擘長嘆一聲:“你猜得也對,鄧大年知道自己只有三十餘年的壽元,他當時留下這封信,想必是篤定他的師父總會為了他來一趟流放之地。吶,酒是當年他親手所釀,就留了兩壺,還有這封信。”

方擘緩步退去,周至聖看着眼前兩壺酒,沉默許久后,終於是拆開其中一壺灌下一大口。

拆開信封,簡簡單單幾行字罷了。

“師父終究還是來了,在鋏山與大年之間,師父總算選了一次我。我明白師父擔著的是一座鋏山,我也從未怪過師父。未來百年會是中土千年以來的大世,這裏挺好的。或許有朝一日,姓名之前冠以中土的就不單單隻是呂岩、陳圖南了。”

也就在胡瀟瀟面前會有個笑臉的中年人,此刻兩行濁淚止不住的往下掉落。

讀到信上最後一句時,他好像能看到一個瀟洒青年,桌上點着一盞燈,放着一壺酒。

“我弄丟了師父的好徒弟,我想我能還給師父一個更好的。我想,我能改變未來的師弟,未來的師弟,也將會改變師父。”

合上信,周至聖還是伸手擦了擦眼淚。

打小養大的弟子,兒子一般……豈能不心疼?

孩子啊!你到底瞞着我什麼啊?多大的事情,連我都不能說?

那劉赤亭身上有古怪,極其古怪。

分明資質平平,卻偏偏拿得起未名,就連鄧大年都從未用出的寒霜都被他無意之間用出來了。

未名不是無名,只是未命名之。有名之時,只在出劍那刻。

斗寒峰藏劍閣有記載,未名在祖師手中,分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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