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第三章 訴衷情 3
一行人在雪后的清河苑中信馬巡遊,期間薛亮要和七郎比騎術,縱馬疾馳,一下午也繞出去幾十里路。
轉過一圈回程,穎坤對四周地形已心中有數,問七郎:“七哥,你有沒有覺得附近的山川地貌有些熟悉?”
七郎道:“你我都從未來過此處,怎會覺得熟悉?”
穎坤仔細想了想,腦中把剛剛走過的地方所見連結起來,隱約有了圖形,問薛亮道:“薛郎將可有清河苑的地圖,能否借我一看?”
薛亮道:“並未帶在身上,回去后再呈與校尉。”
兆言笑道:“不用看了,你想得沒錯。”
薛亮道:“校尉與陛下倒是心有靈犀,第一次來走了一圈就看出來了。當初陛下與臣提起的時候,臣還覺得匪夷所思,取來地圖對比才知不假。”
只有七郎不解:“好像只有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兆言道:“清河苑西側這一帶,山勢地形與燕州相似,當然地域不如燕州廣闊,山丘也更低矮,宛如縮小的天然沙盤。朕發現后又招工匠改斷河流,填土造山,如今已與燕州十分接近。”
七郎道:“在此間練兵備伐燕薊,豈不事半功倍?”又對穎坤道:“你倒是比我仔細,這麼走一趟就看出來了。”
穎坤道:“我奉職雄州巡官,時常在白河沿岸巡值,又多次去過燕州,地形早已瞭然於胸。不像你是團練使常駐城內營中,術業有專攻而已。”
兆言卻問:“你多次去過燕州?所為何事?”
穎坤垂眼未答,七郎替她回道:“穎坤為職務之要,常喬裝過白河去查探,臣勸過她許多次,她總是不聽。”
兆言道:“若是被鮮卑人察覺,豈不危險?這種事自有斥候負責,以後你別親自去冒險了。”
穎坤回道:“是。”
薛亮道:“待陛下收回燕州,臣等皆可自由出入,屆時就不必擔心冒不冒險了,就算是住進前朝留下的溫泉行宮裏也未為不可呀!”
他說這話只為玩笑,穎坤卻疏無笑意。旁邊兆言本是面帶微笑,看她的神情略微一想,心下就明白了,笑容也漸漸淡下去。
七郎看兩人神色有異,抬頭眺望四周,指着遠處山丘問:“既然此處地形類燕,那邊豈不應該就是燕州城的位置?”
兆言道:“朕可沒有財力重修一座小燕州城,就以那座小山代替了。對了,你們倆不是想爭前鋒之位嗎?明日會獵,就看你們誰能勝出,先把旗幟插上燕州山頭吧。”
薛亮道:“既然要對壘競賽,臣可否請與楊將軍合作?”
兆言看了穎坤一眼,對薛亮道:“你不想跟朕一邊?”
薛亮嘿嘿笑道:“楊校尉說得對,術業有專攻。陛下雖然治國理政英明神武,但是論行軍打仗,只怕還是久經戰陣長駐邊關的楊將軍更勝一籌。臣只在禁苑裏練過兵,還沒真正上過戰場,想跟着楊將軍偷偷師嘛。”
七郎正想婉拒,兆言先道:“他們兄妹倆協力駐守雄州已有八年,默契無間,你跟朕互相也熟悉,想偷師做他們的對手不也一樣學得到?”
七郎稍稍放心。薛亮不同意:“上陣什麼意外都會發生,即使是不熟悉的同僚部下也得通力合作,共御外敵。”他想了想道:“方才與將軍校尉比試騎術輸了一着,臣心有不甘,不如我們再行比過,以名次劃分。”
這個提議其他幾人一致贊成。四人並轡而立,兆言指着那座代替燕州的山丘道:“就以此山為標,誰先抵達便是誰贏。”
那座山看着近,其實在十餘里開外,即使四人騎的都是千里良駒,也得疾馳半刻鐘以上。之前短途賽馬,七郎薛亮領先;這次延長了距離,五六里之後,七郎和薛亮的馬耐力不足,逐漸被兆言和穎坤甩開;上到十里,前面那兩人已經不見了影。
薛亮最末,比七郎晚了須臾到達山腳。他氣喘吁吁地跳下馬來,拍拍自己愛駒的馬鬃:“很少比這麼遠的距離,沒想到落差如此之大,我竟然是最後一個。不過,陛下和楊校尉不是應該早就到了,人在哪裏?”
穎坤和兆言一直齊頭並進不分伯仲,十多里路下來相差未超過半個馬身。到了那座燕州山,勝負難分,她轉過頭去見兆言近在身側,毫無收韁減速的跡象,頂着風問:“終點已達,陛下為何還不停?”
兆言盯着她道:“你不也沒停嗎?分出勝負再說!”刺馬揚鞭超到她前頭。
穎坤的好勝心被他激起,不甘落後奮起直追。許久不曾如此酣暢淋漓地賽馬馳騁,彷彿又回到少年時意氣風發的時光。
又跑出去數里地,地勢變得崎嶇,進入山丘林地。林中昏暗,灌木叢生,兩人都慢了下來。穎坤道:“陛下,前方密林幽深,就到此為止吧。”
兆言道:“你的意思是認輸了?認輸我就停。”
穎坤當然不肯:“我哪裏輸了?林中草木橫雜才更考驗騎術,陛下的汗血寶馬也沒有優勢了,該認輸的是陛下吧?”
兆言揚眉道:“我可不是光憑良駒腳力贏你,比騎術我更不懼,今日就叫你輸個心服口服!”
穎坤嗤道:“哈!你是忘了以前天天跟我比天天輸的日子了嗎?就算過了十年,該贏的還是會贏!”她意氣一上頭,都忘了敬稱他陛下。
話不該說太滿,她一心求勝,林子裏又晦暗不明,腳下就沒看清楚。不知誰在樹林裏遺留的捕獸夾,馬蹄踏上去咔嗒一聲,等她反應過來心叫不好時,胯|下駿馬已經一聲長嘶前腿跪倒,后蹄收勢不及向前翻滾,穎坤整個人也被甩飛了出去。
身子脫離馬鞍飛在空中,手卻叫人拉住了。兆言從馬上躍起,空中撲向她一把抄住抱在懷中,兩人沿着山勢斜坡一路翻滾下去。
坡上既有嶙峋山石又有灌木硬枝,穎坤被他抱緊護在懷裏,還是震得七葷八素眼冒金星。一直滾到坡底凹谷里才停住,穎坤墊在下頭,後腦勺撞在一塊石頭上,眼前陣陣發黑,閉眼躺了許久才緩過勁來。
兆言壓在她身上一動不動,她以為他受傷昏迷,睜開眼發現他也醒着,臉就在她上方數寸,昏暗中看不清五官神情,卻有一線光亮照見他眸中幽暗之色。
她連忙問:“陛下,你沒事吧?”
身體一抬碰到了他,就聽他吃痛倒吸一口冷氣。穎坤伸手一摸,摸到他腰間背後的罩甲撕破了好大一道口子,還有點濕漉漉的,連忙一手扶住他坐起來。就着林中微光,赭黃罩甲撕成兩截,露出裏面的襯袍中衣,素白綾羅上洇出點點血跡。
“陛下,你受傷了!”穎坤大驚失色,想到他是護着自己才挂彩,心中更感愧疚,“都怪臣疏率大意馬失前蹄,未能護駕反要陛下捨身相護。陛下若有閃失,臣萬死難辭其咎……”
兆言忍痛道:“你沒事就好……幫我看一眼,傷口多大,血流得多不多?”
穎坤拂開撕破的罩甲,裏面的襯袍雖然染血卻還完好,看來是山石樹枝刺破了外層衣物,隔着裏衣劃出傷口,傷勢不重,終於放下心來。她不好掀開皇帝陛下的衣服窺視龍體,答道:“內裏衣物未損,似乎不嚴重。陛下,你可能行動?”
兆言試着動了動胳膊,傷處火辣辣地劇痛,但沒有傷到筋骨,行動無礙。“應該只是皮肉輕傷,你攙我起來。”
穎坤攙扶他站起,他除了從背後到胸腹被劃了這麼一道,所幸其他地方都未受傷。穎坤扶他站直了,剛要後退,他卻胳膊一伸橫過她肩頭,半邊重量都壓在她肩上。
穎坤被他這樣摟住,臉幾乎是挨着,她都能覺得他的呼吸拂在她面頰耳畔。荒山野地,暮色漸深,她看不清他的臉,卻能真切地感覺到這是一個二十多歲年輕健壯的男人,與她肢體相觸緊密貼合,離得這樣近。
她心中略感異樣:“陛下不是說只是輕傷……”
他的聲音近在耳邊,柔軟低沉:“我為護你才受的傷,你連扶我一下都不肯?”
這麼一說穎坤自然不好拒絕。她抬頭看了一眼坡上,這段斜坡有七八丈長,兩丈多高,想走上去是不行了。她那匹馬被捕獸夾夾住了腿,躺在地上哀哀低鳴,兆言那匹則受了驚跑沒了影。身處野外沒有馬,他還受了傷,光靠兩條腿得走到什麼時候,不知七郎和薛亮會不會找過來。
天色將暗,穎坤扶着他往回走了一段,就有點分不清來路方向了。她停下來觀望四周:“陛下,這片你熟不熟,可認得路?”
“我……”兆言頓了一下,“也不太認得。”
穎坤皺眉:“那就糟了,這裏離陛下下榻的宮室至少有三四十里,沒人來救今晚我們肯定走不回去。”
兆言側向她道:“禁苑裏很安全,在野外過一晚再回去也沒什麼大不了。”
“哪裏安全,不說山林里有沒有猛獸虎豹,天氣這麼冷,在野外露宿如何抵禦夜間嚴寒?陛□上還有傷。”
兆言問:“你冷嗎?我一點都不冷。”
穎坤方才縱馬疾馳出了汗,但山林中夜間委實寒冷,負重走了這麼久還是漸漸凍透了,手足冰涼。她覺察到他呼在自己臉上的氣息熱得發燙,貼着自己的身軀也是一樣,不由驚慌:“陛下是不是發熱了?”伸手摸了摸他額頭,似乎還算正常,剛剛才受的傷也不至於這麼快就開始發熱。
兆言低聲道:“我沒事……”
“還是得儘快回去才行。”她繼續背扶着他往前走,“按照燕州的地勢來算,這裏應當是安山,離胡梁不遠了。胡梁是鮮卑人屯兵之處,陛下可有按照燕州的軍鎮佈防紮營?”
兆言沉默良久:“……有。”
他頭一回覺得,把清河苑造得像燕州不是什麼好事。
山腳下林木稀疏,天黑後仰頭可見璀璨星空。穎坤舒了口氣:“幸好是晴天,看到紫微星辨清方向就踏實了,往南走不出數里即可到胡梁。”
紫微星是帝星,光芒閃耀則預示帝王運勢鼎盛,是吉兆。但是它偶爾黯淡一下也未嘗不好。
認清了方向,不過多久便走出樹林。四下開闊,積雪映着星光,即使沒有燈燭也看得清腳下道路,平地比林中更好走,兆言卻忽然停步:“我走不動了,傷口疼。”
穎坤見路邊有塊平石,拂開積雪讓他坐下:“陛下先在此處歇息片刻。”
兆言見她要走:“你去哪裏?”
穎坤道:“臣去那邊高地點起篝火,附近只要有人馬上就會找過來。陛下勿急,很快就能獲救了。”
陛下勿急,陛下一點都不急。
穎坤獨自爬到小丘坡頂,撿了樹枝落葉點燃,果然沒過多久便聽到東面馬蹄隆隆。離近一看,是齊進帶了侍衛趕過來,見皇帝衣衫破落身染血跡,全都伏地請罪:“臣等護駕來遲,陛下恕罪!”
兆言哼了一聲:“來得可真是時候。”
齊進看一眼山丘篝火邊的人影就明白了,低頭上前伺候攙扶,摸到他的手嚇了一跳:“陛下的手這麼冷,可千萬別著了涼!”急忙取來貂皮大氅為他披上。
穎坤從小丘上下來,詫異道:“剛剛還熱得很說一點都不冷,這麼一會兒就凍着了?”
齊進瞄了一眼皇帝青黑的臉色,把他的手遞過去:“不信您摸。”
穎坤當真摸了一下兆言的手,觸手溫涼,放心笑道:“我還擔心陛下傷勢加重發熱,不是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