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第三章 訴衷情 1

70第三章 訴衷情 1

臘月是楊公和諸子忌辰,年底事多,穎坤回到家中一邊輔助嫂嫂一邊照顧母親,留了個心眼悄悄注意着吟芳和七郎。他倆卻並無多少異樣,七郎對吟芳雖然眼中脈脈含情,行為卻彬彬有禮,與其他嫂嫂無異;吟芳在白巧廟被七郎打動了芳心,一點火苗當即又讓皇帝澆滅,見着七郎反而不如他坦蕩自如,神情中略有悲苦之態。

穎坤刻意留心,一共也就見他們單獨碰過一次面,說了沒幾句話。七郎說:“再許我些時日,好好想想有什麼妥善兩全的法子。”吟芳道:“陛下說得不錯,以後就這樣罷,休再提了。”

年前穎坤未再見過兆言,不知他們君臣是否和睦,不過除夕皇宮的夜宴和元日的大朝會,七郎倒是都去了。

新年朝臣拜過皇帝太后,命婦們也不能閑着,輪番進宮祝賀。好在皇帝的後宮只有兩名妃子,杜貴妃有孕靜養,太后太妃們頤養天年不能再操勞,今年的宮宴慶會便由蘇賢妃主持。

楊夫人是太后的母親,七十高齡卧病在床,自然早得了太后特赦不必進宮,屢遣女官來送葯探望;大娘等先行覲見,留吟芳和穎坤在家照顧母親,改日再換她倆同去,正好吟芳也去見見杜貴妃。

入宮前七郎特意來找穎坤,叮囑她說:“到了宮裏你切記和吟芳同行,一定跟她一起回來,別分開單獨走動。”

穎坤見他一副防着宮中那位跟防賊似的焦慮模樣,生怕吟芳一進宮廷羊入虎口被人鑽了空子就回不來了似的,應諾道:“放心吧,我一刻也不離開嫂嫂。”

宮中這日又有宴會,一早宮門便熙熙攘攘門庭若市,全都是百官命婦帶着女兒親眷來參見,少女們個個花枝招展,還有不少操着外鄉口音,大約是元日進京朝賀的地方官員家眷。

吟芳詫異道:“不是只有命婦需要入宮覲見嗎,這些年紀輕輕的小姑娘難道也都有封號?”

穎坤以前卻是見過這陣仗的,看到那些打扮得比身穿大衫霞帔的命婦還鮮艷奪目的少女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宮中唯一受皇帝寵幸的杜貴妃有孕在身,龍胎不穩只能卧床,當然更無法侍寢,幾個月這麼長的空當,此時不趁虛而入更待何時。

果不其然,拜見過太后太妃之後,蘇賢妃在漱玉殿設宴款待女賓,這場花團錦簇的群芳宴上唯一的男客,就是被無數雙眼睛覬覦着的皇帝陛下。

穎坤和吟芳來得不是時候,也一併受邀夾在賓客中,這頓飯吃得真是味同嚼蠟難以下咽。席間她環顧那些二八年華嬌艷明媚的少女,忍不住拿她們和身邊的吟芳比較。吟芳年紀確實不小了,但是那份隨歲月積澱下來的沉靜從容,令她的美貌並未因年華流逝而折損,反而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韻光華。穎坤看來看去,還是覺得吟芳最吸引人注目停留,難怪七郎和兆言都為她傾心。

這樣想着,目光不由向殿中主位上的兆言看去。雖然離得遠,也能看出他正往這邊看,被她發現故作鎮定地調開視線,轉身和蘇賢妃說話。

今日這麼多美女嬌娥,奼紫嫣紅迷亂人眼,不知他會否看上其中一二?如果看上了,是不是就會心意轉移放過吟芳一馬?但是轉念又一想,宮中再添新人,杜貴妃的地位難免會動搖,對吟芳姐妹似乎也不是好事。

思來想去,左右都是給人添堵。穎坤心頭煩躁如坐針氈,酒過三巡就小聲對吟芳說:“這裏沒我們的事,要不我們先走,去看望貴妃吧?”

吟芳也道:“我也不想在此久留,悄悄離席不會有人注意的。”

兩人席位靠邊,趁席中眾芳向皇帝賢妃敬酒悄然退出殿外,向門口賢妃安排的女官說明,離開漱玉殿去往杜貴妃院中。

走出去百十丈,身後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吟芳回頭一看,屈膝行禮:“陛下。”

看得真緊哪!

兆言大步追上她倆,眼光在穎坤身上一掃,轉向吟芳:“蘭陵郡君為何離席?這是要去哪裏?”

吟芳道:“陛下恕罪,妾心憂貴妃,想早些與她相見,見席中無事便先行告退了。”

兆言道:“茉香也一直惦記你,前日舅母們進宮沒見郡君,她大失所望,聽說你今天要來,一早就盼着等着了。”

穎坤見他倆一問一答得熱絡,插話打斷道:“陛下也要跟我們一起去看望貴妃嗎?”

兆言終於正眼看她:“她們姐妹兩個見面說體己話,你就別去摻一腳了,反而拘謹。”

穎坤心中警鈴大作,這竟是要借口支開她?她謹記七郎的囑咐,腦筋一轉,笑道:“貴妃和六嫂都是女兒家,說些閨中私話,陛下跟着去豈不是更讓她們拘謹?對了,自從上回初試身手,臣一直想再與陛下過招切磋,不知陛下今日可否賞臉?”

皇帝陛下似乎對比武比對美人更有興趣,兩眼放光:“真的?這就去。”

吟芳疑惑道:“小姑,你這樣如何跟陛下比武?”

穎坤笑着對她說:“不打緊,我自有辦法。六嫂你且去與貴妃好好敘敘,這邊你不用擔心。”有我替你擋着呢!

吟芳告退自去找貴妃,穎坤和兆言從御花園抄近路去往演武堂。冬日草木百花凋零,天氣嚴寒,御花園裏空無一人,池塘里都結了冰。兩人走在池上迴廊,兆言道:“過了這麼些年,你可覺得這御花園裏的景緻都無甚改變?”

穎坤道:“冬天看哪裏都差不多,哪有什麼景緻?”

兆言道:“我倒一直覺得,御花園冬日的景緻最好。”

“為何?”

“一到冬天花園裏少有人來,這裏就成了你我的天下。”

穎坤笑道:“如今不僅這皇宮的御花園,整個天下都是陛下的。一年四季陛下盡可獨佔,只怕連只蒼蠅都不能飛進來打擾。”

兆言望着她道:“只剩我一個人,獨佔了又有何意義?”

穎坤道:“陛下是天子,高處不勝寒,當然無法與兒時相較。”

兆言低聲道:“我更希望回到小時候。”

一番話勾起了她往日回憶,舉目四望。調皮的孩童不畏天寒,沒人管束鬧騰得更歡。冬季樹葉凋落,藏在樹冠里的鳥巢暴露出來,一個個全都難逃他倆的魔掌;水塘上結了冰,兩個搗蛋鬼也能鑿開冰面從窟窿里撈魚,比平時更有樂趣。

她探頭往池塘上看去,水面結了薄冰,冰下還可見紅黃各色錦鯉遊動。她指着冰面歡聲道:“快看快看,好大一條魚!”

兆言也看到了,如少年時一般摸着下巴:“養這麼大的魚,不捉上來吃掉真可惜。”

兩人相視一笑,心領神會。

兆言挽起袖子,把長袍下擺紮起圍在腰上,越過迴廊欄杆就要往池子裏跳。穎坤攔住他:“冰面這麼薄,站不住人,從岸邊慢慢下去。”

兆言道:“以前不都是在冰上直接行走?”

穎坤道:“那是小孩子身體輕,大人當然不能了。有一次踩破了冰掉進水裏,險些上不來,陛下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你二話不說跳下來救我,把我推上去了,自己卻被水流沖走摸不着冰窟窿在哪兒。要不是六郎及時趕來搬起巨石把冰面砸裂,後果不堪設想。那是我有生以來最害怕的一次,除了……”

穎坤笑道:“陛下現在是九五至尊,威風八面,小時候嚇得哭鼻子這種丟臉的事就別提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還有我那地下的六哥知,臣也不會對別人說的。”

兆言道:“我沒覺得丟臉。”

穎坤道:“陛下當時已經十二歲了吧?算是個小男子漢了。男兒有淚不輕彈,雖然小孩子膽小情有可原,不過……”

“不是因為膽小。”

穎坤抬頭看他,見他目光灼灼,忽而又換了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誰規定的男兒有淚不輕彈,十二歲哭鼻子很丟臉嗎?別說十二歲,十七歲、二十二歲我還哭過。”

穎坤一愣,略一回想,十七歲是他登基,二十二歲是親政,往前推一點,那就是先帝駕崩和貞順皇後過世。

他的聲音漸低:“都是因為同一個原因。”

穎坤若有所感:“陛下是有情有義之人。”

“你才知道。”

兩人從岸邊水淺冰厚的地方下去,冰層果然結得不牢,離開岸邊一丈多遠,兆言走在前面,一腳踩出去冰就咔嚓一聲裂了,穎坤急忙拉住他:“陛下小心!”

兆言把腳收回來,看了一眼她挽住自己的胳膊:“如果我現在掉下去,你還會不會跳下來救我?”

穎坤覺得這句話有些耳熟,似曾聽過。

萬一我真的跌進去了,你會不會救我?

她的笑意便隱去了,端正回道:“陛下遇險臣自當挺身相救,萬死不辭。”

這個回答顯然並不稱他的意:“說起來小時候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要不是你……和你那兩個哥哥,我這條命都送掉過好幾回了。”

穎坤道:“陛下是真命天子,上天庇佑,臣等不過是神明假借其手罷了,不敢居功。”

兆言道:“你看看你,從哪兒學來的官腔,好不容易跟你回憶一番往昔舊情,還跟我說這種套話,都不如你七哥兇巴巴的真性情。在你眼裏我除了是皇帝,就沒別的了?”

穎坤聽他說起七郎,心下一動:“七哥以前意氣飛揚,和陛下興味相投,如今他脾氣漸改越來越像六哥,臣還擔心陛下不會像從前那麼親厚他了。”

兆言嘆道:“誰說他像六郎我就要疏遠他?六郎是我授業恩師,嚴師出高徒,小時候害怕他避之唯恐不及,其實想來受益良多。說起救命之恩,救我們次數最多的,還數六郎吧?”

穎坤見他接了自己的話,心中暗喜:“陛下長情念舊不忘故人,臣等幸甚之至。”

兆言望着她說:“那是當然,過去的人和事,我從來沒忘過。”

穎坤又道:“六哥為國戰死,於公死而無憾,只是放不下六嫂和七哥這一段差錯因緣。他臨終前將六嫂託付於七哥,七哥這麼多年對六嫂一往情深,其中故事陛下也都親眼所見。”

她抬起頭瞥了他一眼,見他神色平靜等着她說下去,並沒有不悅的徵兆,鼓起勇氣道:“如果陛下還念着六哥授業之恩、七哥少時之誼,那就成全了我兄嫂,為地下的六哥了卻這樁心愿吧。”

陛下!那是您師父的未亡人,弟弟接嫂那是得了哥哥的允許,您可不能欺師滅祖霸佔自己師娘啊!

她低頭過了片刻,只聽他緩緩道:“力所能及之處,自當幫擢一二。”

穎坤大喜過望,跪下叩首:“臣替兄嫂謝陛下隆恩!陛下德容海內,臣……”

下拜的動作被他托住,他就勢握住她的手:“又來了,這裏是冰面,怎麼說跪就跪,小心把你手掌粘在冰上拿不下來。”

這當然又是兩人小時候發生過的糗事。穎坤心中正歡喜,笑道:“臣不比陛下雅量,想起來還覺得丟臉,陛下就忘了吧。”

兆言道:“我記性好得很,你那些事一樁樁一件件都記得清清楚楚,輕易忘不掉。”

穎坤打個哈哈,諂媚道:“陛下往後讓一點,臣個矮身輕,我來鑿開冰面。”

“個矮身輕,”兆言謔道,學着她以前的樣子屈指敲她頭頂,“從前你總取笑我個頭矮,可想到過自己也有今天?”

穎坤剛剛有求於他,雖然覺得這樣的動作大人做出來未免彆扭,但還是陪着笑臉,心中嘆道:七哥,你可欠我一個大人情了。

兩人在冰上鑿洞撈魚,竹枝為叉,技藝都還未生疏,叉出來好幾條。兆言還不罷休,非得拉她躲到假山洞裏,藉著山石掩護生起火堆把魚都烤熟吃了。

從山洞裏出來才發現天色已擦黑,穎坤想起六嫂還在宮裏,一時玩得興起把她給忘了,大為懊惱。兆言道:“蘭陵郡君興許已經回去了,你在這兒稍等,我遣人去幫你問問。”

穎坤在御花園門口等着,齊進派了一個小黃門去貴妃那裏打聽,不多時回來稟報,吟芳果然辭別貴妃自己先走了,還留了話讓她早些回去。穎坤心想雖然沒一直看着吟芳,但她把兆言看住了也一樣,還求得他金口許諾,就沒放在心上。

兆言指派數名金吾衛士兵送她回家,穎坤謝道:“臣自己回去即可,這洛陽城內不說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就算有幾個宵小也難為不了我。”

兆言道:“天都黑了,我怎麼放心讓你一個人走夜路,就當讓我求個安心。”

穎坤拜謝:“陛下對臣子體察入微,臣沐皇恩受寵若驚。”

兆言嗔怪道:“你再這樣跟我說話我可要生氣了。”

“臣不……”她剛想說“臣不敢”,看到他已蹙起了眉,想改口說“臣遵旨”,似乎還是那回事,最後囁嚅道:“不說就不說唄。”

兆言終於滿意而笑,命金吾衛送她出宮。

穎坤一到家中又撞見七郎,看到金吾衛送她回來臉色就黑了,衛士一走急沖沖地叱問她:“這些金吾衛是怎麼回事?陛下派來的?你一整個下午都和他在一塊兒?不是叫你跟吟芳同進同出嗎?”

穎坤拍拍他胸口:“七哥,你放心,你囑咐過的事我忘不了,六嫂我給你看得好好的。”

七郎道:“吟芳看得好好的,那你自己呢?聽她說你又去跟陛下比武了?”

穎坤道:“沒比武。”

七郎更加心急:“沒比武?沒比武你跟他在一起這麼久,幹什麼了?”

穎坤當然不會告訴他自己和皇帝破冰撈魚烤魚吃的事,高深莫測地笑道:“七哥,今天我可幫了你一個大忙,回頭你就知道了,想想怎麼謝我吧。”任七郎如何追問都閉口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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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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