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五章 恨來遲 3
拓跋竑戰戰兢兢、避重就輕地簡述了一番戰鬥經過。一個飄渺的聲音從風中傳過來:“我何時下過這樣的命令?”
楊末兩耳嗡嗡作響,甚至判斷不出那是不是咸福,是不是她魂牽夢繞的溫柔嗓音。
拓跋竑來了底氣:“末將也覺得其中有異,因此全力抵抗沒有放楊令猷逃脫。果然那幾個斥候是吳國的細作,還殺傷我軍妄想打開柵欄放走楊令猷!幸好元帥及時趕到,楊令猷聞風喪膽,已經龜縮回谷中了!”
那個飄渺的聲音又問:“細作何在?”
拓跋竑向後揮手:“帶上來!”
她被鮮卑兵擁着推過去,臉撲在塵土裏。眼前是密密麻麻樹林一般的馬蹄,頭頂的聲音威嚴而陌生:“你是吳軍派來的?”
這不是咸福的聲音。
她抬起頭來,映入眼帘的是一名身穿銀光甲胄、三十多歲、頜下有髯的中年男人,他的目光堅毅而銳利,是那種久經沙場無數血與火洗禮之後的尖銳,像一把鋒利的鋼刀,讓人一望即膽寒。
她愣愣地問:“你是慕容籌?”
他眯起眼,手捋髯須道:“正是本帥。”
雖然心中驚愕難言,但她立刻就確信了。沒錯,這才是慕容籌,與爹爹齊名、魏國第一戰將、如今連爹爹都被他困在無回嶺生死未卜的慕容籌。她怎麼會認為咸福那種身嬌肉貴、兒女情長、連野菜都不認識的公子哥兒是慕容籌?
可他不是慕容籌,他又是誰?
拓跋竑向慕容籌遞上帥字金牌,慕容籌左右看了兩眼,問跪在地下的楊末:“你從哪裏得來的?”
她昂首回答:“令牌的主人送給我的。”
慕容籌盯住她片刻,對身邊下屬道:“細作先押入牢中嚴加看管,待本帥凱旋后再親自審問。”
楊末和靖平被士兵押到一邊,慕容籌振臂高呼:“全軍隨我進谷截殺楊令猷!活捉楊令猷者賞黃金千兩,殺楊令猷者賞金五百,校尉以上首級皆可抵一百!”
群情激奮,馬蹄和槍兵跺地連成震天動地之響。慕容籌又補充了一句:“這是太子殿下的諭旨!楊令猷只可殺不可放!”
這一夜過得格外漫長。
無回嶺西北山口駐軍的監獄,只是簡易的露天木籠,鐵鏈一鎖,連個遮風擋雨的頂棚都沒有。半夜裏居然又下起雨來,看守的鮮卑士兵也躲到附近的帳篷下去避雨,只剩楊末和靖平兩人鎖在同一座牢籠中,被雨淋得渾身透濕。
爹爹每次與慕容籌對決都恰好碰上雨天,而陰雨似乎總是給爹爹帶來壞運氣。
楊末抱膝坐在地上獃獃地看着雨簾很久,才發覺自己並沒有淋到雨,抬頭一看,靖平伸展雙臂把自己的衣服撐開,架在頭頂給她擋雨。他臉上的雨水匯成一條條從下巴流下來,也騰不開手去擦一擦。
楊末伸手把他推開:“靖平,你幹嘛替我擋,你自己都淋透了。”
靖平立刻又站回來擋着:“靖平是下人,為小姐擋雨是應該的。”
楊末站起身來走到籠子邊,雨下得很大,頃刻就將她頭髮打濕。靖平跟過去想幫她遮擋,她挨着籠子只能遮住一半,雨絲透過木籠的縫隙吹到她臉上。靖平急道:“小姐,你回來一點!外面都是雨!”
楊末扶着木欄眺望山谷內的火光,這麼大的雨,居然都沒能把戰火澆滅。她緩緩說:“靖平,你不用替我擋。爹爹和兄長們正在那邊生死搏殺,我淋這點雨算什麼。你又不能替我擋一輩子,連爹爹都不能。”
靖平頹喪地放下手臂:“是靖平無能……原本以為自己練好了武功,就可以保護小姐、保護大將軍和諸位公子。可是武功再好,也抵擋不住千軍萬馬……慕容籌只是一個書生,據說連新入伍的士兵都能輕易打敗他,可是他卻把大將軍……”
慕容籌,即便如今已經知道自己認錯了人,但聽到這個名字,第一時間想起的仍是咸福,而不是剛剛驚鴻一瞥的長髯將軍。其實有很多跡象顯示他不是慕容籌,他嬌生慣養、不辨菽麥,顯然是個養尊處優沒有經歷過風浪的年輕人;他性情溫和柔順,更不像久經沙場見慣生死的鐵血將領;他的名與字毫無關聯;他的樣貌只有二十五六歲,青春年少,而慕容籌已經三十歲了,戰場的磨礪讓他比實際的年齡更顯滄桑,風流倜儻儒雅俊美的探花將軍只是少女們天真的幻想罷了。
那麼多不合理的地方,她竟沒有在意,一廂情願地以為他就是慕容籌。現在真相大白,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只有他不是爹爹最大的敵人,不會成為她的殺父仇人。
咸福是不是慕容籌,咸福到底是誰,她和咸福有沒有未來,這一切在爹爹的生死面前都顯得微不足道。她只希望爹爹和哥哥們都能安然歸來,為此賠上自己的性命都不足惜,更何況是其他。
天光透亮時雨停了,兩個年紀較大的士兵來換班看守,見牢籠旁沒有人,把躲進帳篷偷懶睡着的新兵拖起來:“這是元帥親自吩咐嚴加看管的吳軍姦細,你們倆居然不好好看着去睡覺!要是被犯人跑了,回頭元帥來提人審問交不出來,咱們都得挨罰!”
新兵打着哈欠滿不在乎地說:“這麼粗的鐵鏈條鎖着怎麼跑得了。再說元帥哪有功夫管這些小事,轉頭就忘了。挨罰我也不怕,都已經淪落到來看管俘虜了,再罰難道開除我軍籍?那倒正好,我就直接回家和爹娘團聚了!本來指着從軍立功混個一官半職光耀門楣,現在倒好,圍剿敵酋這麼好的機會都不讓我們去,還有什麼指望!”
軍營里的人幾乎都跟着慕容籌和拓跋竑進谷了,只剩老弱病殘留守。老兵也忿忿道:“殺一個吳國的校尉就能領黃金百兩,一輩子吃喝不愁了!這等好事都輪不上咱們,這兵當得真窩囊,什麼好處都撈不着!”
新兵道:“要是能活捉了楊令猷,那就是一千兩黃金!哎呀,是不是可以買個幾十畝地、養七八個小老婆了!”
幾個人都猥瑣地笑起來。老兵笑話道:“就你這小樣兒還娶七八個小老婆,女人的肉味兒都沒聞過吧?”
新兵嘿嘿賠笑。老兵又道:“這個你就不用想了,楊令猷哪那麼容易活捉。這筆賞金誰都沒撈着,老子心裏還舒服些了!”
新兵忙問:“什麼?不是說殺了也有五百金嗎?難道讓楊令猷跑了!”
靖平一直留意着他們的對話,聽到此處不由豎起耳朵。
老兵道:“你還不知道?剛剛前線的快馬傳回來的消息,已經送到大營了,太子殿下正往這邊趕過來,親自來迎接元帥凱旋呢!楊令猷這老兒也是塊硬石頭,誰都拿他不下。他還有五個兒子,都不是省油的燈,殺到最後就剩他們幾個人,還足足撐了半個時辰,四死一傷,我們的人才近得了楊令猷的身。元帥心懷仁義想勸降楊令猷,姓楊的老兒誓死不降,橫劍自刎而死,這五百一千的賞金都落了空,真是可惜啊!”
靖平心中猛地一落,轉頭去看楊末,只見她雙手握着牢籠的柵欄,十指扣進木欄中,被木刺扎得鮮血淋漓。他失聲叫道:“小姐!”
新兵忽然道:“你們聽,山那邊是不是有馬蹄聲?是不是元帥提着楊令猷的人頭回來了?快走快走,咱們也看看去!”
老兵呼喊不及:“你們這就走啦?還要看管犯人呢!”
新兵一邊跑一邊回頭嘻嘻笑道:“不是輪到你們倆換班了嗎?好好看着別讓犯人跑了,小心回頭元帥罰你!我們先走啦!”
老兵氣得頓足:“兔崽子溜得倒快!老子運氣真背,連看熱鬧都趕不上趟兒!”
同伴勸他道:“有什麼好看的,打了這麼多年仗死人見得還不夠多嗎,什麼英雄豪傑的腦袋砍下來還不都是那個血糊糊的樣子。”
老兵仍不甘心,總覺得自己吃了虧,罵罵咧咧地轉回頭,就見木頭籠子裏兩個吳國的姦細,被雨淋成了落湯雞,頭髮濕漉漉的粘在臉上。其中那個矮個兒的,身材纖弱,膚色白凈,雖然目光空洞臉色嚇人,但仍看得出長相清秀俊俏……
他盯着楊末看了半晌,越看越覺得不對勁,低聲問同伴:“你看那個人……”
靖平發現他們倆在對楊末指指點點,神色異樣,轉頭看了她一眼。她淋了一晚上雨,面上喬裝都被洗去,露出其下少女白嫩的肌膚,頭巾在爭鬥中散落,一頭青絲半散在肩上,怎麼看都不像個鬚眉男兒漢。他暗叫不好,急忙去遮掩楊末的容貌,但她只是定定地站在木柵欄邊,紋絲不動。
兩個老兵不懷好意地笑着靠近來:“是個女人呢,還是年輕水靈的小姑娘!剛才那倆小子果然毛沒長齊沒眼色,活生生的小妞兒擺這兒他們就睡過去了,活該!老天有眼,沒讓咱上陣立功,還給點甜頭補償!”
楊末盯着他倆,看他們漸漸走近,突然露出一抹嫵媚怪異的笑容:“是啊,我是女人,你們才發現嗎?”她撩開散亂的頭髮,露出纖細秀美的脖頸,甚至還故意把領口扯開了一點。
靖平大駭,低聲道:“小姐!你幹什麼!”
老兵色心大起,疾步走上來伸手越過柵欄向她臉上摸去。她往後退了一步,退到他們一臂夠不着的地方,笑得愈發嬌媚惑人:“有本事你進來呀。”
老兵隔着木欄向前探了一下,手指將將從她下巴那裏掠過,好像摸到了一點,又好像沒摸到,更讓他心癢難耐。他還算沒有完全色迷心竅,對同伴道:“你,拿刀過去看着那個男的,一會兒我換你!”
同伴不服:“這麼小的姑娘,說不定還是個雛,憑什麼你先呀!”
老兵踢了他一腳:“有女人就不錯了,你還挑先來後到!那我去看着男的,你先來,悠着點別把小姑娘折騰壞了!”轉到靖平那一側,拔出刀來穿進木欄架在他脖子上。
靖平已經明白楊末要做什麼,往後退了一點,任那鋼刀虛虛地擱在自己頸前。
那名看守士兵立即去找來牢籠鑰匙打開鐵鏈。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他根本毫無戒心,兩眼放光地向她撲過去,手摸到她的臉頰,肌膚細嫩光滑,他猴急地捧住她的臉就要親。
說時遲那時快,楊末微微側身,從他腰間抽出佩刀,反手橫刀在他脖子裏一抹。那名士兵連哼都沒哼一聲,就血濺五步成了刀下亡魂。另一邊靖平也同時動手,拉住老兵伸進來的胳膊將他卡在柵欄上,另一手扣住他的腦袋一扭,頸斷而亡。
楊末用鞋底蹭去刀上血跡,冷不防靖平衝過來,用袖子猛擦她的臉,連擦了好幾遍。楊末躲閃不及,連道:“好了好了,我臉上沒濺到幾滴血,不用擦了。”
靖平卻還不停手:“剛才那個混蛋是不是親到你了?親了哪裏?”一邊用袖子反覆擦她臉頰。
楊末推開他道:“我沒注意。就算親到又怎麼樣,人都死了。”
靖平忿忿道:“小姐金貴玉體,怎麼能讓這種臭男人隨意玷污!一刀結果算便宜了他!”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管這個。”楊末低頭去解士兵身上的刀鞘,“快幫我把屍體藏起來,軍服扒下來咱們換上。希望衣服上沒濺到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