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章 百年積弊 噴薄之志
蒙古大軍發瘋似的進攻大同鎮,三關鎮和大同鎮的所有守軍都到了,血戰在長城之上,與敵人生死搏殺。
箭雨巨石砸下,慘叫聲驚破天地,而對方的巨石炮也終於發射,砸在城牆上,便是一個大洞。
“動用佛朗機炮,不惜彈藥,先打退他們的第一波進攻。”
周元此刻冷靜到可怕,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他決不能讓蒙古大軍起勢,否則八萬大軍攻城,大同鎮未必固若金湯。
吩咐好了一切,周元才走下城樓,迅速來到帥帳。
庄玄素給他準備紙筆,為他磨墨。
周元提起毛筆,卻又頓住了。
庄玄素道:“怎麼了?不知道該怎麼寫?”
周元搖了搖頭,道:“不是不知道該怎麼寫,而是,我早該想到有今天的。”
“什麼意思?”
庄玄素有些疑惑。
周元道:“封建王朝發展到後期,土地兼并至末尾,矛盾積弊深入骨髓,終究會迎來大崩潰。”
“古來王朝皆是如此,大晉尤為長久,國祚竟達四百年有餘,這也意味着,矛盾比那些兩三百年的王朝更深,更不可調和。”
“我們之前所作的無數努力,一部分是解決已經爆發的危機,一部分是解決根本矛盾。”
“雲州暴民,兩江之亂,景王造反,中原起義,抗擊東虜,樁樁件件的事,都意味着這個朝廷已經走到了最後。”
庄玄素聽到這樣的話,一時間有些心急了,她連忙道:“可是我們都處理得很好啊!兩江平了,景王敗了,張白龍滅了,東虜也退了!”
“我們分明做得很好,為什麼情況反而更糟糕了?”
周元搖頭道:“不,情況並不是更糟糕了。”
“若是沒有我,程平和韓拓就算不至於成功,也能固守臨安府,形成割據勢力。張白龍也能拿下整個中原,稱霸一方。”
“景王可能最終不是陛下的對手,但因為元氣大傷,京營難以重振,東虜可能會直接打下神京。”
“照理說,今年的大晉本該是——東虜佔據神京,韓拓、程平稱霸江南,張白龍割據中原,西南土司佔據四川和貴州。”
“天下分崩離析,軍閥割據,蒙古南侵,迎來真正的亂世。”
庄玄素臉色慘白,仔細一想周元的話,便心中發寒。
周元咬牙道:“因為我力挽狂瀾,才硬生生保住了江南、中原和神京,但這是治標不治本的辦法,我們無法拖住時代的進程,兩年的努力,不可能抹平百年的積弊。”
“所以土司依舊爆發了叛亂,所以蒙古依舊南侵,所以東虜還是虎視眈眈。”
“幸好中原和兩江被我們保住了,神京的內部敵對勢力被我們清除了,否則我們會更難辦。”
庄玄素顫聲道:“那、那現在怎麼辦?難道我們大晉真的沒有希望了嗎?”
周元道:“有!整飭與振興鹽務,一條鞭法的實施和攤丁入畝的改革,可以最大程度上化解矛盾,這是根本之法。”
“只需要兩年,大晉就能煥然一新,可惜啊,對手一點時間都不給我們。”
“他們極度渴望分食大晉這個垂垂老矣的巨人,他們想要割據天下,想要創造屬於自己團體的傳奇。”
“這是大晉百年積弊的結果,也是王朝末期必須要渡的劫,若是渡過了,則是百廢俱興,天下迎來生機,開啟一個新的時代。”
庄玄素道:“若是…渡不過呢?”
周元淡淡道:“若是渡不過…陛下可能會弔死在皇宮後山上,以命殉國,留下千古罵名。”
“而我,則將乘坐戰列艦,帶着五軍營最精銳的將士,帶着我的家人親朋,前往東番島,度過餘生。”
庄玄素臉色變得慘白,連忙抓住了周元的手,激動道:“不要!周元!我不要那樣的結果!”
“為什麼!為什麼我們做了這麼多努力,天下還是這麼難!”
“為什麼,為什麼好好的天下,突然到處都在造反啊!”
周元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並非一句空話,百姓過得豬狗不如,這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嗎?一旦時機成熟,這些矛盾自然就會徹底爆發。”
庄玄素看向周元,顫聲道:“周元,幫一幫陛下吧,我知道你可以的。”
周元搖頭道:“天下大勢,浩浩蕩蕩,沒有人敢說可以決定未來。”
“你可以!”
庄玄素大聲道:“從我遇到你那一天起,你就什麼事都能做到,雖然很多時候我總是對你不假辭色,但我心中是很崇拜你的,我只是怕你反!”
“周元,你一定能幫陛下的。”
周元看向她,目光沉靜,緩緩道:“你到現在還依舊認為,我是在幫陛下嗎?”
庄玄素愣住了。
周元道:“我從來沒有幫她,或許在客觀的角度看來,所有人都認為我在效忠於她。”
“但從我主觀上的角度來講,從臨安府立下大志那一刻起,我至始至終,效忠的都是這片古老的土地,效忠的是這片土地上無數的百姓。”
“我和你們不一樣!”
“驅使我向前的,是塑造我靈魂的千古文明!”
“是順天行道、武周滅商!”
“是奮六世之餘烈,滅六國而一統。”
“是寇可往,我亦可往!”
“是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為漢土!”
“是悠悠蒼天,何薄於我的遺憾!”
“是萬邦來朝、萬國臣服的盛唐輝煌。”
“是靖康恥中那跨越時空的痛哭,是崖山腳下數萬人的絕望投海!”
“是大明鐵騎的飲馬瀚海,是黑暗盡頭的紅日初升…”
周元攥着毛筆,第一次在這個世界向其他人吐露內心深處的聲音。
他看着庄玄素,一字一句道:“我效忠的是身上傳承數千年的炎黃之血,是靈魂中滌盪數千年的璀璨文明,是無數億人刀耕火種而孕育出的智慧結晶。”
“本質上來說,我效忠的是我的靈魂和理想。”
“什麼昭景女皇,什麼大晉皇朝,她與它,只是搭上了我理想的順風車罷了。”
說到這裏,周元笑了起來,壓抑的情緒因發泄而變得洶湧澎湃。
他咧嘴道:“我知道你聽不懂,畢竟這個世界的歷史從三國后就不一樣了。”
“不過你不需要懂,我不是為了傾訴,我只是為了發泄心中的憤懣。”
“我要告訴這個世界,五胡亂華,我周元不允許!”
“若天下真的崩潰,那我周元便不做曹孟德,我做劉寄奴。”
到了此刻,情緒已經噴薄而出。
周元提筆便寫:“蒙古南侵,東虜坐望,貴州土司叛亂,四川阿都、烏蒙土司效仿,此天下存亡之秋也。”
“大晉國祚至今,矛盾積弊,深入骨髓,可謂百姓苦晉久矣,而今種種變故,皆因多年弊政所至,所修所繕,絕非一日之功。”
“陛下殫精竭慮,以圖振興,此時更應冷靜沉着,理智應對,坐鎮中樞,穩住局勢,逐步解決矛盾。”
“中原巡撫鄧肅,改革中原一年有餘,頗有成效,政績斐然,經驗積累充足,於複雜局勢中建立規則,能力卓越,當即刻調遣至成都府布政司,擔任總督,統管四川一切軍政大權,安撫百姓,解散亂民。”
“四川大地,天府之土,民風剽悍,百姓悍不畏死,可撫而不可鎮之,請陛下務必放權鄧肅,不可再派欽差桎梏其為政措施,力求四川和平過渡。”
“貴州土司乃多年矛盾,撫慰已然無用,向勇帶兵有方,固然可以守住貴陽,但雙方僵持,卻不利於整個西南局勢之平穩。”
“臣建議陛下命向勇讓出貴陽,將貴州交予土司統治,待北方戰事平定,四川和平過渡之後,再徐徐圖之。”
“大晉之沉痾舊疾,深入骨髓,下藥不可過猛,否則根基不穩,大廈倒塌,天下逐之。”
“時代更迭,大晉之復興,當以中原為旗,效仿其法,循其規則,衍及天下,則大事可成。”
“臣建議,大膽啟用昭景三科進士,述職中原,由年輕之力量、年輕之思想,管理重生之中原,必有奇效。”
“李照鹿雖早有入京之功,時機卻不成熟,天災之後,兩江百廢俱興,須得有能臣坐鎮,穩住大晉之錢糧。”
“臣建議拔擢李照鹿為兩江1總督,統管江南軍政要務,擢李賀為帥,驅逐東南之島寇,則江南再無亂世。”
“南有兩江之穩固,北有中原之振興,即使風吹雨打,巨浪滔天,大晉亦可堅守大統,逐步解決矛盾。”
“陛下乃千古聖君,該有亂世君王之擔當,隱忍耳、鎮定耳、果決耳,亦在於胸,臣不復言。”
一筆寫完,周元抬頭看向庄玄素,道:“八百里加急,送去神京,事關重大,不容差錯。”
庄玄素咬牙道:“我明白了。”
她聽不懂周元剛才說的那些話,但她似乎知道,大晉百年積弊,在此時此刻似乎已經全然爆發。
病痛不會一個接着一個來,讓人一個接着一個處理。
它總是突然齊齊爆發,將宿主直接摧毀。
這是真正的生死搏殺時刻,誰倒下,誰站起,全看手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