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皇后

雍正十三年正月初四，大吉，諸事皆宜。

安陵容身着皇后朝服，跪於殿前受封，女官宣讀的冊文無比隆重：“朕惟道原天地，乾始必賴乎坤成，健順之功以備，外治兼資於職，家邦之化始隆，既應符而作配，宜正位以居尊。咨爾貴妃安佳氏，祥鍾華胄，秀毓名門，溫惠秉心，柔嘉表度，六行悉備，久昭淑德。於宮中四教弘宣，允合母儀於天下。朕叩問天地列宗，奉命，以金冊金寶立爾為皇后，爾其承顏思孝，務必敬而必誠，逮下為仁，益克勤克儉，恪共祀事。聿觀福履之成，勉嗣徽音，用贊和平之治。欽哉。”

“臣妾叩謝聖恩。”安陵容行三叩九拜禮，而後在女官的攙扶下起身，祭拜太廟后才緩步離開大殿，踏出殿門的那一刻，她微微眯起眼睛看了眼懸在空中的日光，璀璨如金，照得前路一片坦蕩。

她出神許久，直到禮官低聲提醒，她才回過神，邁步朝前走去，耳邊傳來鳴鞭聲和禮樂聲，一下又一下地敲擊着她的耳膜，在心底激蕩開一圈又一圈的震撼。

沿着紅綢鋪就的長街，安陵容一路走到了未央宮儀門前，或許是因為今天的陽光過於絢爛，朦朧間她似乎看見了故人到場，沈眉庄垂手站在甄嬛身旁，依然是滿眼溫柔的笑意，年世蘭環抱雙臂站在廊下，微微揚起下巴，似乎在說“居然是你成了皇后”，敏嬪和玉貴人攜手躲在芙蓉花後面，安康在她們身旁跑來跑去，一如當年做遊戲時的樣子，端皇貴妃含笑坐在院子裏，貞嬪祺嬪和宜修則遠遠地站在樹影里……

一聲鐘響，安陵容驟然回過神來，那些幻影頃刻間化作虛無，敬妃和欣妃從正使副使手裏接過皇后金冊金寶，高舉奉入承禧殿，置於東案，又由甄嬛將節陳放置於中案，引安陵容拜立北面，再行六肅三跪三拜禮。

至此，皇后冊立禮成。

“臣妾等參拜皇後娘娘，娘娘千歲金安、福壽齊天。”以甄嬛為首，眾嬪妃皆行禮拜見。

安陵容上前親自扶起甄嬛，朗聲說道：“自今日起，皇貴妃與本宮同尊，面見時不必行跪拜之禮。”

眾人皆應是。

皇后新立，後宮空虛，是該再行選秀了，然而，事情還未有定論，皇上卻先倒下了。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

蘇培盛應聲去了。

安陵容大驚失色，拍掌起身，猛地拔高了聲音：“什麼？！”

安陵容看了眼閉眼小憩的皇上，低聲正欲告退，卻忽然聽見皇上沉沉問了一句：“容兒，你可有愛過朕嗎？”

立她為後，晉封甄嬛為皇貴妃，冊立弘曆為太子，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為了護着她。

“只是太累了？”安陵容微微皺了皺眉，“叫周楠來回話。”

“夫人可看過日子了？”安陵容不再去看安陵丹，看向趙萱問道。

“皇上，朝政之事有四阿哥和張廷玉大人在，不必憂心，還是養好身子要緊。”安陵容眉頭緊蹙，攔下蘇培盛，“皇上總躺着也不是辦法，臣妾還是陪您出去走走吧，圓明園裏合歡花開得極好，遠遠望去就像一簇簇紅雲。”

皇上懨懨地搖搖頭：“總覺得身上涼津津的，吹不得風，還是處理政務吧。”說著，他就喊來蘇培盛，預備讓他將摺子都搬過來。

“皇上醒了，這會兒葯溫溫的正好入口。”安陵容扶起皇上讓他靠在床頭，接過蒔蘿遞過來的湯藥，一勺勺餵給皇上，“皇上今日可要出去走走嗎？暑熱剛過，這會兒天氣剛好。”

他都知道！

安陵丹嗚咽着垂頭認命：“那就請、長姐主婚，讓我早些嫁了吧。”

“夫人定吧，到時候和本宮說一聲就行，總差不到哪兒去。”安陵容沒了說閑話的心思，擺了擺手示意兩人跪安。

“丹兒，路是你自己選的，再難，你都要走完它。”安陵容狠心說道，心裏自然也是疼的，“你既存了這樣的心思，那嫁不嫁的也無所謂，安家不倒，你在溫家就不會受欺負，到時候院門一關、房門一鎖，你不見他就是了。”

周楠將頭埋得更低，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皇後娘娘！”

安陵容點了點頭，指着三月初三說道：“趁早辦吧，免得夜長夢多。”

“宮中凝暉堂的合歡開得最好……”皇上不知是想到了什麼，神色微微一變，終是搖了搖頭，“罷了，還是看摺子吧。”

趙萱不可思議地看向安陵容，安陵丹也是詫異地抬起頭來看她，卻聽見安陵容一字一句說得極其緩慢：“你與溫實初的親事是皇上親自賜婚，哪怕如今安家地位尊崇，也容不得你這般抗旨不遵，丹兒，這門親事是你自己求來的，沒有人逼過你。”她眼神銳利，話語更是直戳安陵丹心肺，“你若覺得難過，回松陽好好放鬆一段時間，等你想通了，該嫁還是得嫁，這一點，溫實初和你一樣別無選擇。”

甄嬛展顏一笑，與安陵容執手相望，回看十載風霜磨礪，滿心感慨，再看前路漫漫，陽光串連成一條條細密的金線，照得眼前的路一片金光璀璨。

周楠很快就走了進來，待安陵容屏退左右後，他才肅着臉冷聲說道：“皇後娘娘，皇上怕是時日不多了。”

“我想出家。”安陵丹悶聲回道，“長姐，我原本以為我可以做到無欲無求，可現實卻瘋狂嘲笑我不自量力，我根本就做不到。”她抬頭看向安陵容，眼底一片荒涼，“明明陪在他身邊的人是我，可是無論人前人後，他都對我無比疏離，從始至終對我只有一句‘抱歉’，還未成親，我已經看到了我今後的生活，既如此，為何我不直接削髮為尼？也好過一生都求愛不得。”

“丹兒，你是怎麼想的？”安陵容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問道。

“皇阿瑪是天子，可皇額娘愛着的人卻是隆科多，朕也是天子，可純元和嬛嬛都背叛朕……”皇上第一次流露出了膽怯的悲傷，“容兒，你可有愛過朕嗎？”

蘇培盛哎了一聲，疾步朝偏殿走去，而此時，豆蔻閃身出現在寢殿門口，對着安陵容使了一個眼色。

“……今兒個早朝結束，皇上一隻腳才邁進養心殿呢，人就昏過去了，奴才斗膽摸了一下皇上的額頭，可嚇了一跳，滾燙滾燙的。”蘇培盛神色慌張，仔仔細細地將事情經過和安陵容說來，“周太醫剛診斷過了，說皇上只是太累了，休息一陣就沒事了。”

與皇上行過大婚之禮后，安陵容便是這後宮名正言順的皇后了，往來命婦官眷送禮不斷，她雖疲於應付，但到底還是做足了場面，直到趙萱帶着安陵丹進宮，她才推拒了所有來拜見的人，交由甄嬛接待。

趙萱忙不迭地點頭：“溫家遞了三個日子進來，妾身瞧過了，都是好日子，分別是三月初三、六月初九、十一月廿六。”她將袖口裏的庚貼拿出來遞到安陵容眼前。

安陵容身形猛地一震，她抬起眼，對上皇上深邃的瞳孔，一股深切的悲涼狠狠扎進了她的心，扎得她鮮血淋漓。

原來，竟已情深至此……

“娘娘息怒。”周楠立刻跪了下去，沉聲說道，“自從娘娘長眠后，皇上屢次透支聖體埋頭於朝政之事，廢寢忘食，積勞成疾，雖然近兩年多以溫補為主，但虧損已然無法彌補，微臣……無能。”他深深拜禮，無顏再抬頭。

趙萱急得不行，安陵容卻沉默了。她有想過安陵丹會有一日後悔當初做的決定，但她沒想到居然會是這樣一個結果。

安陵容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開口道：“你回松陽吧。”

安陵容踉蹌着跌坐回榻上，眼淚蓄滿眼眶，她顫抖着問周楠：“這件事，皇上自己可知道？”

當皇后的日子其實和以前並沒有差多少，安陵容要照顧柔嘉柔儀，宮裏大多數事情還是交由甄嬛處理，而甄嬛掌權多年，處理起來更是得心應手，唯有些重要的事情才會來找安陵容商量，比如選秀。

他沒有問是否愛他，而是問是否愛過他，帝王之尊，卻在她面前愛得如此卑微。安陵容忍不住淚盈滿眶：“皇上，臣妾……”

安陵丹已然沒有了當年如花一般的朝氣，她眼中已是沉沉暮色。

趙萱連連點頭，又絮絮和安陵容說了些家長里短：“景宣的親事也該定下了，娘娘是否要過目看看人選？”

安陵容閉上眼，滾燙的淚水划落臉頰，她恍然想起和皇上說起四阿哥可堪為太子時的那天，還覺得奇怪，明明之前皇上一直有意於弘昊，可那皇上就鬆了口，原來，是他自知命不久矣，為她做好了一切打算。

這一年的春夏帶着揮之不去的絲絲寒意，皇上病勢反覆，總不見好，安陵容便將聖駕挪去了圓明園修養，一養就是大半年。

安陵丹遏制不住地顫抖起來，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長姐……”

安陵容泣不成聲，心痛如刀絞，細想往事種種，她忽然發現，原來自己一直被保護在皇上的羽翼之下，他的愛，無聲無息，卻滲透進了她生活的每一個角落。

“皇後娘娘，丹兒的婚事還請您做主。”趙萱輕聲說道，安陵丹站在她身後垂眸不語，“當初，賜婚聖旨下來時，溫家為顯鄭重，將婚期定在了年底，不曾想偏偏趕上了國喪，緊接着娘娘沉眠、老爺病逝，丹兒的婚事被一再耽擱，如今娘娘榮登后位，正是好時候，這孩子偏又不想嫁了。妾身今日帶她進宮來見娘娘，是想讓娘娘勸勸她。”

“求長姐成全。”安陵丹掀衣跪地，額頭抵在手背上，磕在地上再不起來。

安陵容猛地瞳孔收縮成針，但很快又鬆開了這口氣，皇上能這般提起此事，便是已經全然放過了甄嬛，他不欲追究，是因為舊情，也是因為長情。

到底，他還是愛過甄嬛的。

安陵容緩步上前坐到皇上身邊，拉過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臣妾，自始至終只愛皇上一人，從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是，永世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