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 曾經同桌的你
我不知道能救我的人是誰,但是我爺爺知道,有些為難地說:“真要去求他們,這個,這個……”
太婆冷冷道:“她不是他們家的人了!”
爺爺吞吞吐吐道:“她也不一定有辦法,萬一她不肯救或者治不了,我們不是丟了人又……”
太婆厲聲道:“你去還是不去?”
“是,是,我這去就,媽你別生氣。”
……
據我所知,我們家是在我太爺那一代從外地遷來的,本地村民們很排外,但是我們家幾代都是技藝精湛的木匠,方圓幾百里內沒有第二個可比,村民們離不開我們家。我太婆治家有方,嚴以律己,寬以待人,能謀善斷,威嚴誠信,幾十年下來終於博得了村民們的尊敬和信任。
牙齒有時還會咬了舌頭,鄉民之間難免也會有些摩擦,若干年前我爺爺因為一件小事得罪了村裏的一個大戶,此人名叫徐壽來,這些年我們家與他們家一直有些尷尬,路上遇到了都無視對方。徐家是本地大姓,徐壽來又是徐姓族長,現任村長就是他的兒子徐德成,在村裡風頭無兩,這是我們家唯一的“敵人”,我太婆和爺爺說的一定是他們家。
我更加疑惑,難道村長大人還能治邪?我太爺留下的什麼絕招不用,卻去求仇家的人,這算哪門子道理?看樣子我太婆有些老糊塗了。
我說我已經沒事了,但我爺爺根本不信,和我爸一左一右抓着我出門。我媽提了禮物跟在後面,我太婆大踏步走在前面,九十幾歲的人了,眼不花耳不聾,走路不用拐杖,一頭銀髮梳得整整齊齊盤在腦後用黑絲籠着,頗有老當益壯的趨勢。
此時已經天黑,那女鬼又在我們後面出現,只是我們人多它不敢靠近,我也處於基本清醒狀態。
村子依山而建,靠後面的地方都是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舊屋,因為巷子狹小,交通不便也不好改建,已經大多被人拋棄,大部分是空房。我這幾年在外跑,偶然回家也沒走到這後面來,沒想到已經如此荒廢和陰森,誰在這裏住我就更不知道了。
走到一棟很破舊的老宅前,太婆敲門,過了好一會兒大門才開了一條縫,投射出昏黃的燈光,有一個年輕女子站在裏面問:“什麼事?”
太婆說:“有事要麻煩你。”
裏面的人猶豫了幾秒鐘,把厚重的木門推開,發出難聽的門軸摩擦聲。大廳里用的居然還是15w的白熾燈(舊式燈泡),光線昏暗,所有東西都很陳舊,不過可以看得出來東西擺放很整齊,泥土的地面也掃得非常乾淨。
太婆進去之後,我看到了站在大門旁邊的女子:大約二十來歲,頭髮隨意攏在後面用皮筋扎着,臉容俊秀,眉毛彎彎,白凈的臉上散佈着一點兒雀斑。身上穿着一件很土氣的花格子襯衣,除了衣領的扣子外全扣上了,下身穿的是長褲和塑料涼鞋,顯得樸素而整潔。
這幾年在城裏見慣了露臀露臍甚至露胸的女人,我簡直不敢相信夏天還有人在自己家裏也穿得這麼嚴實。這個少女我有點眼熟,肯定是村裏的人,但我有好些年沒有見過她,想不起她的名字了。
“許承業?”少女有些驚訝地望着我,似乎有一點兒老友重逢的驚喜,但又保持着矜持,顯得有一些靦腆和羞澀。
“你是……”我這時真希望自己神智失常,人家一眼就認出了我,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卻認不得她,實在太尷尬了。
“五年級的時候我們是同桌。”她垂下了眼光,怯生生的樣子,顯然她是一個性格內向,不擅長交流的人。
多年前的記憶突然在腦海里被翻出來了,我想起了她,眉梢眼角依然有些相似之處,但依舊沒有想起她的名字。當年她又矮又瘦,坐在前排,我比較高大坐在後面,後來因為我上課調皮搗蛋屢教不改,被老師調到了前排重點改造,才與她同桌了一段時間。那時她臉上的雀斑很多,頭髮稀疏枯黃,膽小怯懦,畏畏縮縮,我從來沒在意過她,甚至還欺負過她。後來在外地讀初中、高中,我就已經把她忘了,高中畢業后一直往城裏跑,過年回來也沒有見過她,我都記不清有多少年沒有見過她了,女大十八變,沒想到現在長得這麼漂亮秀氣了。
我媽提着禮物陪着笑臉湊了過來:“靈鳳妹子,不好意思要麻煩你……”
太婆在門內沉聲道:“閉嘴,不要叫名字!沒打過白露么(指沒有人生閱歷不懂事)?”
原來凡是中邪、怪病求人救治,或半夜叫門,都忌諱直呼人家名字,我媽應該是知道這個禁忌的,可能是心裏焦急忘了。
張靈鳳倒是沒有多說什麼,請我們進去,忙着給我們倒茶,結果卻因為杯子不夠而有些尷尬,連大碗小碗都用上了。
屋裏除了她沒有別人,嚴重磨損坑坑窪窪的舊桌子上放着兩碗菜,一碗是黑色的咸蘿蔔,一碗是新鮮的空心菜,飯碗和筷子都只有一副,這也證明她是一個人生活。我掃視整個廚房,沒有看一件新的傢具,除了電燈沒有任何電器,感覺就像是穿越時空回到了五六十年前。唯一特別的地方,是她的廚房裏供了一個香案,點着煤油燈和三支香,牆壁上貼着觀音像。
如果我沒有記錯,她是徐德成的女兒,現在徐德成住在村口寬大豪華的小洋樓內,在城裏也買了房子,為什麼她單獨一個人住在這麼破舊陰森的地方,過着常人難以想像的清苦生活?
我爸爸媽媽爺爺都有些尷尬,或者是不安,手不知該往哪裏,只有我太婆鎮定地坐在那兒。喝了一口茶之後,太婆說:“小妹子,我這個曾孫不懂事,在外面惹了麻煩,請你給他看看。”
張靈鳳的臉紅了,掃了我們一眼就低下頭,低垂着眼光說:“都是同村人,他還是我同學,能幫忙我肯定幫,就怕我沒本事治不好,你們還是找別人吧。”
太婆說:“你的本事我是知道的,既然你不見外認他這個同學,就請你試一試,不管怎樣我們都感謝你。”
張靈鳳低着頭想了一會兒:“試一下是可以,我不要你們感謝,你們也不要對別人說。”
“那是,那是。”我家裏人連忙回答,外加點頭。
女鬼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進了這棟舊屋后,我就感覺神清氣爽,心神安寧,完全清醒過來了。從那天晚上在雨中狂奔之後,我就沒有這麼清醒過,我既欣喜又驚訝,這麼一個柔弱內向連說話都會臉紅的鄉下小姑娘,能有多大本事,沒見她出手就把我治好了?我以為神婆都是像我奶奶這個年齡段的,沒想到也有這麼年輕的,還是我同學,真是太出乎我預料了。
張靈鳳走到神位前,雙手合十恭敬地拜了三下,閉上了眼睛。幾秒鐘后,她似乎搖晃了一下,再睜開眼睛轉向我時,眼神和氣質都發生了變化,顯得從容、堅定、自信,甚至有些讓人不敢逼視的莊嚴和神聖。
我很驚訝,怎麼一眨眼功夫,她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張靈鳳說話的語氣也與之前有些不同了:“你的事我已經知道了,那個女子因情殉身,跳樓而亡,心懷怨念不肯轉世投抬,卻因為魂魄不全懵懵懂懂,已經忘了生前的事,只剩下執念。你與她男友同歲,長得也有些相似,所以她痴纏着你不放。如今她吸收了你的陽氣,能力變強大,並且與你氣息相通,很難趕走她……”
原來是這樣!我有些頭皮發麻,我什麼都沒說她就知道了,比我知道的更多,那麼是不是我做過的事、想過的事她都知道?
我太婆等人面面相覷,太婆說:“無論如何請你幫忙。”
張靈鳳嘆了一口氣:“這事不好用強,要化解有些麻煩。”
我忍不住說:“它是鬼,是害人的東西,為什麼不直接滅了它?”
張靈鳳道:“人要有慈悲心、同情心,她本來就是個可憐的人,變成了鬼更可憐。鬼跟人一樣,也是一條命啊。”
在我的人生信條中,與我對立的就是敵人,對人類有害的就應該滅殺,妖魔鬼應該見一個殺一個,從來沒有聽說過或想過張靈鳳這種言論。雖然我有些不服,但現在有求於她,我也不敢反駁。
我太婆等人連連肯求張靈鳳化解,張靈鳳點了點頭:“我先畫一張符給他帶着,你們準備往生經一千卷,解劫經一千卷,增壽經一千卷,地藏王經一千卷,渡船一條,衣服三套,還有香燭冥幣供品等,明晚十點到河邊等我,不要讓別人知道。”
我知道她說的某某經一千卷是指用彩色紙做成的經卷,念上該經文一千遍,這東西我經常看到老頭們在念、在燒,具體什麼功用我就不知道了。我太婆連忙說沒問題,都能辦到。
張靈鳳裁下了一小張黃裱紙,左掌托着,右手食指在上面奇快無比地寫畫,我根本看不清她畫的是什麼。畫了一會兒,她把黃紙放在桌子上,雙手手指扭來扭去,做出非常靈巧和複雜的變化指向黃紙,最後吹了一口氣在上面。
我有些疑惑,連線條都沒有,這能算是符嗎?不過我不敢多問,以前沒有接觸過這方面的東西,太無知了,說錯了惹人笑話還是小事,犯了什麼禁忌就更糟糕了。
我一家人都在神位前拜了幾下表示感謝,然後我帶着那張符,在親人的擁護下離開了。臨走前張靈鳳無論如何不肯收禮物,我太婆卻非要她收下,最後還是丟在她家桌子上了。鄉下沒什麼好東西,其實也就是一包冰糖、一包蜜棗、一包龍眼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