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結局
千歲節過去得有驚無險,赫連笏攜烏仁娜和薩仁送來了賀禮,在席間表現出商貿互通的意願。在一團和和美美的氣氛里,那在民間彷彿是子虛烏有的“上元兵變”似乎也被當做留言不攻自破了。
等到三月份的時候,由於草原事務繁多,赫連笏與我們辭別,準備回到草原。眼下與大越的聯盟彌補了鬼方在軍需和兵法上的短板,他現在躊躇滿志,似乎一統草原已經指日可待。
千歲節后宮裏便開始張羅新皇登基一事,在北川侯的推動下,加上聖上的旨意,三皇子的太子之位被很快廢除,而廣王周恪法就在幾乎沒有做過太子的情況下開始惴惴不安地等待自己的登基儀式,對此周恪法似乎多有微詞,但是無論他說了什麼託詞希望周恪己能繼承皇位,都會被難得強硬起來的周恪己否決掉。
周恪己在宮內忙碌肅清黨羽,為周恪法的繼位做好準備,我對這些事情向來不太了解便也算得了空閑。於是乾脆開始打掃廖清河的舊屋子,打算把它清掃出來,今後我若是自己回來,就還是住在這個老地方才好。
四月三日,義父的養子廖季岳托六殿下給我送了請帖來,將魏大人,兩位裴大人都喊上,說著想要吃頓便飯,順便和我見一面。
我欣然同意,從王府借了幾個侍從幫忙一起快些打掃屋子。
這本是廖清河學生間的聚會,可惜的是登基將近,周恪己實在忙得沒有時間,於是便只能托我和其他人說聲抱歉,約好等事情真的定下來再由他做東宴請諸位師兄弟。
四月三日,天氣晴好,暖融融的春色讓京城都披上一層霧靄般的嫩綠。我正在挑選茶葉的時候,就聽到外面通傳說幾人到了,匆忙提着衣角跑到門口,就見到幾輛樸素的馬車停在前門。相熟已久的師兄弟正在互相打着招呼。
裴公道終於見到了自己的堂弟,兩個人雖然都是一副狐狸般狡黠的姿態,但是相互見到的一瞬間表情中的喜悅還是溢於言表的。而我也第一次見到了廖清河的義子,廖峨廖季岳,如果算起來的話,我和他還能算得上兄妹。
廖季岳看起來大約四十上下,雖然說著是文臣,但是這次隨行在廣王身邊,倒是一副武官的打扮。他五官瞧着端正溫和,神態沉穩,一舉一動之間都透出一股北方城樓般厚重又踏實的氣息。令我感到驚訝和感慨地是,我無論怎麼告訴自己,廖季岳並非是廖清河的親生孩子,但是兩人在相貌氣質上確彷彿真的有幾分冥冥註定的相似。
他盯着我愣了好一會,猶豫稍許后後撤半步拱手道:“妹妹。”
我愣了愣,不由得笑了起來,上前一步回拜:“兄長,初次相見,有失遠迎。”
在廖清河的舊屋子裏面,我們幾個人吃了一頓家常便飯,席間說起多年前的經歷,我一邊聽一邊跟着笑:“老師啊,老了才慈祥的!我拜入他門下的時候他六十多歲,別看就差十年,那時候咱們太師還是正當年吶。莫要說什麼背不出文章這種事情,就是回答不讓老師滿意,都要被劈頭蓋臉一頓臭罵!今天說我們只盯着蠅頭小利,明日又叱罵我們只顧着面子漂亮,做事情勞民傷財。哎……”
裴公道一開始還是真心抱怨,說著說著卻惆悵起來,到最後悵然低下頭:“眼下這麼抱怨,居然也不出來罵我沒個正形,真是不習慣。”
“眼下大人正在張羅着義父謚號一事,他還邀請我問問幾位師兄師弟,他擬了幾個,各位覺得是否合適?或者還可以想想別的。”
“正德公不錯,老師一輩子都說要以德為先。”“文直也可以啊,正德總覺得似乎有些大同小異了。”“文直有些過於小氣了,我瞧着明慎也還可以。”“師兄,明慎如何可以?老師因何而亡故?就是取勇也不能取慎啊!”“我倒覺得忠肅就很不錯,忠也算為老師平反,肅乃為正己懾下之意,確實適合。”
……
等到傍晚時分,本來我還想着是否要安排廖季岳的食宿,卻不想宮裏來了馬車,一來是周恪己身邊心腹過來交代說已經準備好了住處,二來是周恪己說有要緊的事情要我快些進宮。
——眼下我這塵埃落定,還能有什麼大事?
我帶着滿腹狐疑進了宮,就見正陽殿裏面,新皇和皇后一人一邊坐在宮殿兩側,相互撇臉不看對方,游蓮氣得臉色白里透粉,梗着脖子和香爐對視,周恪法抱着手臂一言不發,偶然轉頭偷偷看一眼游蓮又立刻轉過頭去。
周恪己坐在中間,見我進來彷彿終於看到了救兵,抬頭瞬間雙眼一亮,隨即放下手裏禮部的摺子:“阿梨,師兄師弟如何?”
“都康健吶,正在為義父的謚號打破頭地想,半天都沒個主意——這是怎麼了?”我給周恪己遞了個眼神,湊到他耳邊小聲嘀咕,“他倆這都倆孩子了,還學小孩子賭氣吶?”
周恪己笑了笑,語氣里透着幾分無奈,大約是為了給兩人一個台階,他說話的聲音雖然不算響,但是這殿內也是聽得清清楚楚:“哪裏有相好的夫妻不吵架的道理?當真好的,總要吵到七老八十才是。”
我瞧着新鮮,語氣裏帶着幾分調侃地笑了起來,倒是沒有為他們擔心的意思:“大人這樣急匆匆把我喊進宮,就是調解這小夫妻拌嘴吶?”
“不是拌嘴!”游蓮忽然抬高聲音,憤憤地轉過頭,“是很嚴肅的事情,他就是不答應我。我又不是為了自己打算,也不是自己要穿金戴銀,怎麼就沒有商量的餘地了?”
“哼,你為自己要東西本王哪裏會阻攔,但是你說說你那個事情,本王若是答應了,後世怎麼看本王?哪裏有這樣的荒唐事?”
游蓮急了,直接從椅子上站起來:“怎麼就荒唐了,後世能怎麼看你?你善待百姓任用賢才開疆拓土,史書上少不了給你留功勞。跟這個事情有什麼關係?再說,這樣的事情功在千秋垂範後世,今後有志向的女子感激你還來不及,你還怕留下罵名?”
我拽拽周恪己,小聲跟他蛐蛐:“不得了,阿蓮這次真的生氣了,都不喊王爺直接喊你了。”
“你可知道弟妹為什麼生氣嗎?”
我老老實實搖搖頭,心說管他呢,反正肯定和我沒啥關係。
“那也不能把許……皇嫂封王啊!你見過一家兩個王的嗎?”周恪法終於憋不住了,站起來走到游蓮面前,“古往今來,阿蓮你見過幾個給女子封王的!”
——啥?
我茫然地看向周恪己,就見他對我挑挑眉,示意我不要說話。
“往昔沒有,今日就不能有嗎?再說一朝雙聖都可以有,憑什麼北地雙王就不可以?而且王爺你都要做皇帝了,卻還是想着循規蹈矩。為什麼你就不能開天下先呢?為什麼就不能從你開始,女子也能封王呢?”
我指了指自己,狐疑地看着周恪己,小聲用口型問他:“我?”
周恪己對我點點頭,嚇得我全身一個激靈。
“我知道皇嫂這些年在邊關如何勞苦功高,而且在北境也頗有些威望。我大可以封一個護國夫人這樣的頭銜,不也是嘉獎嗎?為何阿蓮你非要執着於封王呢?這好處我是不會少了皇嫂的,但是封王一事是不能胡來的!”
“王爺,我沒有胡來!我怎麼會在這樣的大事上胡來!”阿蓮跺跺腳,氣得眼眶都紅了起來,“什麼護國夫人,我就是不想要阿蓮只做一個護國夫人,才一定要她封王的!”
“王爺,您真心同臣妾說,阿梨改進了邊關後勤制度,終於讓我們能和匈奴有結盟交好的機會,而讓北境免於連年戰火。若阿梨是男子,是不是應該封王!”
“這……”
“就因為阿梨是女子,你便拿一個什麼護國夫人出來打發人。天下女子看了,她們怎麼想?縱使我外能邦交,內可理政,我最多也就是個不倫不類的什麼夫人,王爺你這不是讓天下有志向的女子灰心喪氣嗎?”
“……”
“還有鬼方的王妃,她們盛讚我們大越女子也能從事官職,他們今日還不知道,我們所謂的從事官職,不過是給僕役編了個好聽的名字吧。”
“……哎”
“王爺,妾身未曾求過榮華富貴,但是今日阿梨該有什麼,就應該給她什麼。這是天下的表率,是聖上您登基后做給天下人看的第一件事,我作為皇后,這件事情上我非要為天下女子爭個明白!今日是阿梨一人,明日才能有千千萬萬女子走出閨房,實現抱負去。倘若阿梨今日做了遠勝於男子的功勞,卻還是只能拿個什麼夫人,別說天下女子,就是臣妾也是寒心的!”
我愣住了,眼前的游蓮忽然間就有些陌生起來。儘管這個姿態好像還是帶着些稚嫩,但是她似乎真的從一個小姑娘,變成了一個可以母儀天下的皇后。
——是啊,我在成長的同時,阿蓮也在成長着,不是只有變得尖銳和聰慧才叫有能之人,阿蓮她有她自己的理想和抱負。
半晌,最終周恪法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封王可以,但是只能有王位不能有封地,不然皇兄真守活寡去了,而且按照功績來算,只能封雙字王。”
游蓮聽着,眉眼一點點彎彎起來,她興奮地跳起來一把抱住周恪法:“王爺!”
“有事王爺王爺的喊,無事就周恪法周恪法地叫。”周恪法勾着嘴角小聲抱怨,“等着吧,我要告訴那些史官這是皇后的主意,若是名垂千古咱們一起,若是被後人唾罵,阿蓮也別想獨善其身。”
游蓮笑出一個酒窩,上下大幅度地點點頭。
只有我在旁邊腦子一圈風暴:“封王不封地?那我還是俸祿拿不着稅收?我還是二十兩保底?”
周恪己笑着把我比着二十兩的手壓在手心裏:“乖,乖,你真討了封地我怎麼辦?我那部分稅收都是你的,我拿二十兩行了吧?”
·
景安十四年,廣王皇六子周圭慧敏而明斷,重法而公允,擇吉日登基為帝,改年號為永昌,立游氏為後,立長子周珏為太子。
恪己大人被加封為晉王,統攝北地三郡的農商軍政大權。至於我自己嘛……
“唉?元北王,你早上把我拿糕餅收到哪裏去了?”
“……柜子第一排。還有我名字是叫不得了嗎?天天元北王元北王的!”我追着唐雲忠從驛站打出去,一腦門都是火大。
遙想起封王時候周恪法在那邊侃侃而談:“元乃是萬物初始,由此新生,寓意着朕希望天下女子從此得以有機會施展抱負,北乃是卿立下赫赫功績之所在,故封元北王。往後世之人以卿為鑒,多多建立功業。”
“……說得好聽,我還想拿個好聽點的封號呢,最後這個讀出來這麼奇怪,他就是在整我吧!”
“哎哎,不能稱呼他,要稱呼聖上。”唐雲忠在前面一條走廊陰陽怪氣地提醒,“也不能稱呼我,要稱呼本王。你這以後怎麼辦啊,元北王?這天天讀錯稱呼萬一被史書記下來那可是不得了了,萬世之後還有人要笑話你不懂規矩呢。”
“煩死了,誰在乎啊,就我這點破功績要還能青史留名才是莫大悲哀吧!”我抱着一大筐蓮子往外走,迎面撞上了周恪己,“大……不對,王爺!唐將軍又嘲笑我,他笑我封號不好聽!”
周恪己笑眯眯地接過我手裏的竹籃,遞給馬車上正在搬運貨物的侍從:“好,等會兒我幫阿梨罵他去。”“大哥!你幫她不幫我嗎?”“我夫君幫我不正常嗎?幫你幹什麼啊!”
窗外盛夏時分格外濃密的樹冠搖曳在暑氣未曾消散的熱風之中,忽然,我感覺自己的心跟着震顫一下,不由得停下腳步,彷彿聽到什麼聲音一樣望向空中。
周恪己順着我的目光看向午時灼熱的太陽,低下頭拽住我:“怎麼了阿梨?”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但是我偏偏見過一次江河倒流,日月顛倒。
就在剛剛,太陽達到最高處的那一刻,那正是我被砍下頭顱的那一刻。十年就在就在剛剛悄無聲息地過去,從此後,我將面對的,只有一個嶄新且再無預兆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