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石頭小館
雖然剛入夏還沒多久,但這持續上漲的氣溫着實給人帶來難耐的煎熬,即使已近傍晚也沒有太多喘息的餘地。青年對此深有體會,尤其是在此刻挨山塞海的火車站自動售票處,擁擠的人群生生把體感溫度又烘高了幾度,好在漫長的隊伍即將排到盡頭。不過青年算計着時間,也不單單是因為解脫之時近在咫尺,他還惦記着另一件事。
青年用眼角餘光偷偷看着他右手邊隊伍里排着的只比他往前一位的一名戴着耳機的女子。女子的身材高挑,長發的發尾微卷,臉頰兩側的大卷燙髮修飾得那人明艷的容貌更加精緻,分明穿着的是基礎款的寬鬆白t恤和藍色牛仔褲,卻彷彿匯聚了周圍所有的陽光一樣讓人無法忽視。人群堆里顯然不是搭訕的好地方,青年琢磨着等買完票出去,就找個時機湊上去看能不能要到聯繫方式。
竇秋雨並沒有注意到旁人窺探的視線,她拉着自己的行李箱站好,隔着耳機跟電話另一邊的顏之嵐說到:“我查了一下高鐵只剩一趟末班車,要等今晚22:15以後才能到無諸。”
“還有車次就好,到時候我去接你。”電話里顏之嵐放心地吁了一口氣,隔了一會兒才有心情惱怒着道,“那個傢伙怎麼這麼陰魂不散,從大學就開始騷擾現在居然還追到秋雨你的公司想搞近水樓台先得月?他以為他是情聖嗎?真讓人噁心!害得你好好的工作被迫辭了不說,臨走都還要被糾纏一番錯過了高鐵發車時間。”
隊伍前進的速度很快,說話間就輪到竇秋雨了,自動售票機的購票流程她早就駕輕就熟,竇秋雨一心兩用地說:“所以我就來投靠你啦,你可要收留我,不然我就要流落街頭了……咦?”
竇秋雨的指間還懸在字母z上方,輸入目的站的拼音首字母查找搜出來的結果和她想像的有些許偏差,竇秋雨蹙眉看着並列的兩個無諸。
顏之嵐忙問:“出了什麼事嗎?”
“自動售票機可能有點小毛病。”竇秋雨猶豫了一下,隨手選了一個“無諸”按流程繼續購買,等到自動售票機吐出嶄新的車票,她仔細研究了沒有錯誤才接著說:“不過問題不大,能正常出票。”
顏之嵐安下心:“那就好。”
竇秋雨抬頭看了看天色,仍舊刺眼的陽光照得她眼前都有點模糊,她拉上行李箱,有一搭沒一搭地繼續和顏之嵐聊着天,往進站口方向走去。
在她後腳也買完票的青年,追着竇秋雨的背影跑了幾步,忽然迷茫地說:“奇怪,她剛剛是往哪走了?我怎麼好像……忘了。”
五個小時的車程稱不上折磨,卻足以令人疲憊。大約是因為末班車的緣故,隨着涌動的乘客人流出站,站內的燈也一盞一盞地熄滅,等到竇秋雨走到廣場上的時候,無諸火車站已經完全融入黑夜,連大門都被工作人員鎖上。
出乎她的意料,車站外沒有見到顏之嵐的人影。
屋漏偏逢連夜雨,在竇秋雨掏出手機準備打個電話給顏之嵐的時候,屏幕上方的無服務三個字狠狠地刺痛了她的眼睛。在一遍又一遍重複“打開——關閉”飛行模式這個過程,數次關機重啟直至手機徹底黑屏變成一塊板磚以後,竇秋雨終於沮喪地承認,自己的手機大概是真的罷工了。
末班車乘客們就走得一乾二淨,眼下想要找人求援都不太好找。竇秋雨只好沿着正對着車站廣場的那條筆直的通衢大道走一步算一步,看看能不能遇見漏網之魚。
以往竇秋雨知道的火車站都是位於道路兩側,無諸車站的這種設計她見所未見。似乎是要貫徹這種畫風,距離廣場出口最近的只有右側的一棟三層建築,一層的led廣告燈牌上閃爍着“石頭記”三個大字,要再走出去幾米道路兩旁才有高樓鱗次櫛比、華燈璀璨,像一座孤島,離開了它輻射的區域繁華才開始。但此時這繁華沉入靜寂,無諸好似休息得很早,竇秋雨在街上走了一圈,除了石頭記還在營業中,其餘店面全部門戶緊閉。
竇秋雨站在石頭記敞開的大門前往裏看了看,一層樓是家飯館的佈局,然而看櫃枱后的牆上掛的住宿價格表,應該也兼營旅店的業務。櫃枱緊挨在樓梯間旁邊,視線範圍內沒看到其他人,只有櫃枱里一個趴在桌面上玩手機的十三四歲長發少女,一隻奧西貓踩在桌面上圍着少女蹭來蹭去,就為了得到她時不時空出手的撫摸。
竇秋雨走了過去,微微俯下身詢問:“小妹妹,能幫我打個電話嗎?”
少女和奧西貓一起抬起頭看向竇秋雨,大概是被竇秋雨的突然出聲嚇了一跳,瞪大了兩雙圓溜溜的眼睛,很是驚訝地看着竇秋雨。
竇秋雨流利地報了十一個爛熟於心的數字,放輕聲音又問了一次:“可以嗎?”
少女眨巴眼睛乖巧地說:“你要打外面的電話?現在不可以的。”
童言童語在竇秋雨腦子裏轉了一回,好半晌她才囫圇猜出意思,可能是少女的手機設置了兒童模式,現在只能接聽不能撥打電話。
竇秋雨追問道:“那小妹妹你家的大人在嗎?我需要聯繫一個人,打個電話或者發條短訊就好。”
她臉上的急切和真誠溢於言表,任憑誰都能看出來不是作偽。少女思忖了片刻,從櫃枱後走出來:“你在這等我一下。”
少女站起來以後,竇秋雨才發現她的長發還染了顏色,從髮根開始是由黑至紅的漸變。她小步跑出門,白色連衣裙的裙擺伴着她的步伐稍稍揚起漾出水一般的波紋。
竇秋雨望着少女的背影越走越遠,徑直往火車站的方向去了。
石頭記里只剩下竇秋雨和奧西貓兩兩相望,這隻奧西貓的耳朵尖比起常見的貓的耳朵要更為圓鈍,打從少女離開以後就揣起爪子趴下,喉嚨里發出一連串的咕嚕聲,可愛得令想要擼貓的手蠢蠢欲動,竇秋雨用強大的自制力很是矜持地忍住了。
閑着沒事,竇秋雨對着貓咪絮絮叨叨,“你們家的老闆實在是不太盡責,怎麼能放小妹妹一個人在這看店,太不安全了。”
奧西貓猛地扭頭盯着竇秋雨,它毛絨絨的嘴巴抖動得飛快,貓臉上扭出一個怪異的表情,到最後連咕嚕聲都變調了。
看這情形,竇秋雨不想再出聲嚇着貓咪,安靜踱到店門口站着等待,而奧西貓就一直保持着這個詭異的神色覷着她。
沒過多久,火車站那方就出現了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少女跟在一個黑衣男子後面回來了。
那人看上去二十七八的模樣,黑髮略長,最長的幾縷剛好及肩,這個髮型很多人留起來都是災難,不過放在他身上卻是恰到好處地襯托出他俊顏。竇秋雨在心裏偷偷點評了一下,是很帥的,而且估摸着比她還要高半個頭,就是瞅上去冷淡到宛如蘊藏着冷漠,讓人望而生畏。
他腰上纏繞着數條銀鏈,襯衫袖口挽起,露出腕間一條綴着一顆灰色圓珠子的紅黑藍三色手鏈,這是他身上唯二的裝飾。
竇秋雨瞧着有些眼熟,往少女手上一看,果然也有一條三色手鏈,只不過少女手上的少了灰色圓珠。
少女指了指竇秋雨對着那人說:“老闆,這就是我跟你說的人。”悅耳的聲線如水淙淙。
竇秋雨立時回神,禮貌地接着問:“老闆你好,我想借用你的手機給一個人打個電話或者發一條短訊,請問方便嗎?”
老闆抬眼看着竇秋雨,淡淡地道:“我允許你發一條短訊。”語氣平靜,然而用詞多少有俯視的意味,如同能發一條短訊是因為他的垂憐一般。
竇秋雨抿了抿嘴沒作聲,忍下心裏的不適。
好在接下來都遂從人願,竇秋雨接過老闆遞過來的手機,坦蕩的當著老闆的面編輯了一條報平安的短訊發送給顏之嵐,順便提了石頭記這個地址,她在無諸人生地不熟,還是乖乖等着顏之嵐上門領她這個走失的大齡兒童比較好。
確認短訊已發送成功以後,竇秋雨把手機還給它的主人,對他誠懇地道了聲謝,她總算能舒了一口氣。
心弦一松,心理上疊加的疲憊讓生理上的疲憊更加明顯,折騰了一天的竇秋雨在近凌晨的當下對溫暖的床鋪沒有一點抵抗力,她屈服於暴漲的困意之下,取出現金和身份證放在櫃枱上說:“我想辦理一下登記入住。”
少女愣了,一臉懵逼地看着竇秋雨說:“你是新來的?沒有做過登記嗎?”
竇秋雨失笑:“我這不是正要登記入住嗎?”
少女還想說些什麼,被老闆打斷了。
老闆言簡意賅:“給她辦理。”
少女一頓,聽從了老闆的話窩回櫃枱里,熟練地開了一間房,把薄薄的房卡夾交給竇秋雨:“201號房。”全程不過三分鐘。
竇秋雨接過房卡,拎好行李就往樓梯間走去。
在邁出第一步的那一刻,她忽然泛起一股衝動回頭看了一眼,少女伏在櫃枱桌面上抱着貓偏過頭也望着她,老闆低着頭按着手機,明明一派和諧,但電光石火間,竇秋雨心頭卻閃過一些朦朧的念頭,可惜這思緒不成形,她沒有抓住精確的尾巴。
從走出無諸火車站起,今晚的這一切她隱隱約約覺得透露着異常,卻盡皆十分自然以至於她說不出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竇秋雨張了張口,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這一步停得連老闆都轉過頭來看着她。
俄頃,她只能撿着方才忘了的一件事說:“老闆,這麼晚了只有小妹妹一個人看店不太安全,還是需要有大人在。”
這話題起得挺突兀的,少女眨了眨眼睛有些沒反應過來,怔愣地說:“謝謝哦。”
老闆沒有說話,那愈發幽深的眼神和凝滯的靜謐她根本扛不住,竇秋雨僵硬地點頭示意,沒再猶豫地上了樓。
她想,真的有點奇怪。
余清漪目送着竇秋雨上了樓,皺着眉頭揉了揉貓肚肚好一會兒還是想不通,困惑不已地轉過頭問:“老闆,這個人怎麼奇奇怪怪的?”
越憶收好手機,路過櫃枱的時候伸出食指,在桌面上散着的剛剛打出來的開房票據單上敲了敲:“她是‘武陵人’。”
余清漪顯然沒有領會到越憶的意思,頭上又多了一個問號,用眼神期盼地瞧着自家老闆。
可是越憶不做更多解釋,出了石頭記的大門,頭也不回往來時的地方行去。
夜色深沉,熄滅了所有燈火的無諸火車站幾乎化身為濃墨那般黑。
臨走前,越憶交代了最後一件事。
“聯繫顯應宮派人來接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