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7.第417章 家財散盡
奉安泰司使令,大梁多處城池城門大閉,引得江南愈發動亂。有對此不滿的江湖散客持劍混入上京行刺梅承庭,遭御林軍圍攻喪命,卻仍有人前仆後繼。
疫病已經壓不住了,血紅的疹子像突發的洪水,如猛獸張開利爪侵略,掠奪了大半個翠州城百姓的性命,朝廷派來的那兩名太醫晝夜周旋在百姓病帳中間,也不幸感染水疹暴斃。
淵縉王拿下熊刺嶺后,便在那路段安營紮寨了,看那樣子好似並不着急攻打上京。
明梵嵐派出暗子百般打探,都沒得到什麼有利的消息。
雙方兵隊陷入莫名的僵持,而這期間,江南發生了件大事。
長林崖金塔從承雲接月可摘星到徹底消失不見,僅僅用了十一天。
上千名玉氏族人穿梭在崖頂,他們三五結群推着木車。在那不斷進出於山路的木車中,裝載着近萬噸黃金,燦燦然經日頭折射,照出人世間最不真實的富貴榮華。
殷羅抱胸靠在崖前那棵最為粗壯的棗樹前,盯着這大工程出神。
以她所在的位置,能將崖頂的情景盡收眼底。此時,白衣少年大咧咧坐在一架木車上,跟他的族人說著話,她甚至能看清楚玉如意的表情。
他面上沒有任何不舍或者悲戚之色,嘴角的笑容都比先前真誠許多,彷彿這潑天財富轟然瓦解沒有給他的心情造成一點兒影響。
身側傳來輕盈腳步,殷羅偏頭看過去,只見一襲妃粉色長裙的留美人朝她走過來。
“聽公子說,殷姑娘近來去了趟白州,昨晚上才回長林崖?”她話語裏帶着些客氣與關切,“數日舟車勞頓,姑娘身上倒不顯風塵顛簸,不愧是習武之人。若是我,怕早累得睡它三天三夜了。”
殷羅微笑着答:“大梁都亂成這模樣了,連小六這守財奴都肯拆了金塔賑災濟民,我若安心睡它三天三夜,不得淪為笑柄?”
留美人略帶打量的望她,少女一身黑紅色廣袖墜裙,雙手交疊無意識做了宮儀。尋常江湖女子都愛穿些方便的窄袖勁裝,可每次見殷羅,她都穿的是京中貴女愛穿的廣袖疊衣……
經商二十餘載,留美人最懂人心二字,從這點她就能看出,殷羅很放不下她這殷家獨女的身份,思及此,她眉眼微垂,問出一句:“如今的殷家,仍誓死效忠明氏皇族嗎?”
殷羅表情變了變,她收回視線,不再看留美人,“留姨這話問的有趣,如今上京世家的名冊里,我們殷氏幾乎成了末流,效忠?要承蒙明氏皇族看得上。至於誓死效忠也不至於,我如果沒了命,殷家的血脈便絕了。”
留美人輕笑兩聲,似在提點:“殷姑娘明白就好。不論到了啥時候,咱的命始終得先保住了。”她視線下移,“我沒來過幾次江南,聖主這金塔初建成時,是怎樣的光景?”
殷羅眼底帶了些笑意,“他做事一貫張揚,十九層觀星金塔初建成時,稱得上是名滿天下。這金塔雖立在長林崖,但在江南任何一個角落,只要抬望眼,都能瞧見這金塔的塔尖。或許有人不知道大樑上天鑒聖主這名號,但我敢說,絕對沒人不知道長林崖的六公子。”
“那又如何呢?”留美人若有所思,“這享譽天下的金塔終有瓦解之日,而我們玉氏,卻再難回到上京了。”
殷羅垂眼,“小六什麼意思?要將這些金磚全部送出去賑災?”
“是,他說他這十年來榮華受盡,穿着千兩白銀難買的玉衣,住着金塔吃着山珍,開着百家鋪子,活的如同一場夢。現下的水災戰火把他從這美夢裏喚醒了,他就得醒着活。”留美人神色欣慰,“儘管我們玉氏避世了些,可大梁百姓有難,我們也不藏着掖着,實不相瞞,我們這次來江南,可是帶足了金銀,只等聖主一聲令下,玉氏族人家財散盡亦不可惜。”
“玉家大義,”殷羅轉眸看她,笑着打趣,“不像我,就這一身功夫和一條命。”
“所以,殷姑娘要進京了,對嗎?”留美人突然發問,問得殷羅愣了愣。
黑裙少女抬眼又垂眼,“這話,是玉如意讓你來問的吧?”
“不,”留美人走近她,笑得溫柔,“你方才說,你就這一身功夫和一條命,我便明白你有進京守城的打算。我來找你,不是為給我們聖主打探消息,卻是想為我們聖主留你。”
“留我?”殷羅挑眉。
“淵縉王匪兵個個精銳,你武藝再高強,總歸是個姑娘家,這些年來,我們聖主一直跟在你身邊,你們的姐弟情意我看在眼裏,若你此去上京遭遇不測,我們聖主必然一蹶不振,”留美人緩緩低身,衝著殷羅行禮,“武林與戰場不同,輸贏和生死並連。所以,我希望殷姑娘好生考慮,你是否要誓死效忠明氏皇族,用你自己的性命去為他們搏天下。”
留美人後面這句話的語氣咬得很重,卻不像是在挑撥離間。
殷羅沉默須臾,哼笑了聲,“留姨說的很有道理,可我有位朋友,他本身在世外,如今也入京了。即便我去搏天下,也並非是什麼效忠明氏皇族。說實話,這大梁的皇位由誰來坐,我毫不關心。在戰亂前我就發誓,我要殺了明之渡。我得去做。”
“那,我還有一問。”留美人皺眉。
殷羅看她,“但說無妨。”
“殷姑娘你想殺明之渡,更多的,是因為家仇還是因為別人的事?”
殷羅沒有猶豫,她答得坦坦蕩蕩,“留姨應該明白,如你玉家散財濟世,求得是個名聲。我報私仇也除惡賊,兩者既能兼顧,就沒必要非矯情的做個選擇吧。”
“如你玉家散財濟世,求得是個名聲”這話砸在留美人心頭,將她一貫的從容砸碎了。
黑裙少女目光如炬,“我信玉如意拆金塔,是因他赤子之心至真至誠。可我不信,留姨攜朱瘦城萬箱財寶來此,只是單純為了賑災救民。”
留美人內心打好的算盤就這樣被搬到了明面上,中年婦人皮笑肉不笑,嘴唇囁嚅。
“你我都清楚,自玉氏遷出上京的那日起,再想恢復以前的盛況便難如登天了。”殷羅走到留美人身側時刻意放慢了腳步,一黑一粉擦肩對立,“但行好事,莫問前程。我勸留姨,別為了你復興玉氏一族的私慾,把玉如意的赤子善心扯進這場算計。不然實在太難看了。”
留美人能感受到她右邊黑裙少女犀利的眼神像是一把刀,剖開了她心裏陰暗的角落。
她不禁腹誹:早聽說殷羅心思玲瓏,卻不想這麼玲瓏!沒錯,她帶着朱瘦城所有的財寶到江南來,本意就是想拉攏大梁百姓站在他們玉氏這一邊。當年,玉卦苦求蘭陵玉遭到拒絕,玉氏脫離上京下遷邊陲,她就恨死了明氏皇族,如今更是對明氏皇族內戰一事樂見其成!
玉如意年紀尚輕,他拆金塔是同情百姓苦難、想幫他們度過難關……她留美人可不是小孩子了!這萬噸的黃金、價值連城的珍珠玉器平白散出去,不收些回饋便是凈虧!
她要明氏皇族倒台!她要的是所有得到恩惠的百姓都銘記,他們拿的是玉家的錢財!
殷羅靜靜站在留美人旁邊,見她久久不回話,又道:“留姨,我也還有一問,不知能不能在你這裏得到答案?”
留美人對上殷羅那極具穿透力的眼神,下意識躲閃了半寸,“殷姑娘請講。”
“我記得,你曾告訴玉如意,我們在靈州的時候,崇文帝的馬車進過朱瘦城,對嗎?”
“是。”留美人頷首。
殷羅接下來的話幾乎是篤定般,“你派人跟了那馬車一段路,最後發現那馬車上沒有崇文帝,只有安泰司使梅承庭。你憤然,卻決定對玉如意隱瞞這個消息。”
留美人遲鈍應聲,反問:“你怎麼知道?”
殷羅不答,揣着思慮,挪步走開了。
然而,她剛走出兩步,又聽得留美人在背後喚她,“殷姑娘,請留步!”
殷羅停下,沒有轉身,她嘴角微勾,明顯帶了些笑意。
留美人彎身行禮,想要補救:“殷姑娘言之有理,大梁如今夠亂了,玉家不該再添事兒。我會心甘情願地把朱瘦城所有金銀財寶都交給聖主,由他定奪!還望……殷姑娘不要把剛才問我的這些話說給聖主,現在玉氏一族全靠我們兩人撐着,萬萬不能因此事有了芥蒂!”
殷羅聳肩,“只要留姨你心思端的正,依玉如意那耿直性子,才不會與您有芥蒂。”
黑裙少女走遠了。
留美人還站在那,眉頭深鎖。
這丫頭,真有心眼子,三兩句話便將她繞進了局,逼得她再不能有什麼格外的作為。
原以為,明之渡謀反挑起戰亂,是玉家翻盤的大好時機。
罷了。
她長嘆一口氣,妃粉色衣裙刺繡的芍藥花單薄飄搖,被山間涼風吹出褶皺。
崖頂的玉如意呼喊,“留姨姨!我餓了!你拿些花糕點心,給弟兄們也分一些——”
留美人回神,走下山梯,重山疊疊拱起錯落有致的雲海,竟似玉合捲軸鋪展開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