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4.第453章 殉道者
外面悠揚的傳來奏樂,真正的宴飲才剛剛開始。
“開席之際,你不能不在場。”許梔說著,李賢卻沒有回應。
她轉過身一看,他半伏在案上。
“?”“李賢?”她當他是在不分時機的捉弄她,“喂,你莫與我說你喝醉了。”
沒有回應。
銅器在火色的照耀下瀲出金色的光。
“你方才想說什麼?我還認真聽着的。你說吧。”
出聲的不是李賢。
“莫要着急,宴會一般來說持續的時間相當長,以鄭國佈置的規格,通宵達旦也不為過。”
這個聲音令陳平也止步在了門外。
一個修長的影子從秋蘭塗面螺紋屏風后緩緩走出。
他身穿暗色寬袍大袖,服飾上刺繡着精美的紋樣。
他的髮絲似被燭火之光染亮,他比嬴荷華大不了幾歲,幾年不見,面龐輪廓分明,鼻樑挺直,唇角微翹,明亮而深邃,彷彿能洞察人心。
“荷華,”
……
許梔這下知道席面上那個主位是給誰留的了。
她怎麼忘了,一直住在雍城的是子嬰。
“…皇叔。”
“姁嫚似乎不情願這樣喚我。”
子嬰和李賢身體年齡差不多,要她喊一個真正的年輕人叔叔,沒有比這更怪異的事。
“當年逐客之後,我就沒見過您,而今怕與您生分了,不過今日一見,方知皇叔並未忘記荷華。”
“何以見得?”
她和哄嬴政一樣哄她這個年輕的長輩,她張開手,笑着道:“我穿成這樣您都能認出我。”
子嬰溫和的笑了一下。
他看了眼李賢,搖搖頭,又對許梔嘆了口氣。
“當年你路上遇險,沒能到達雍城。”他指了她,又指着着李賢道,“你穿成這般,是為了和他在此處私會?”
子嬰說這話的時候,冷了不少,沒笑也沒表情,讓許梔想到多年前,他被應龍附身的事。
“…我,”
“難怪扶蘇提前半個月就寫信要我在雍城好生照看你。”
聽子嬰談及扶蘇,許梔才覺得需要解釋,“皇叔誤會了,我是來為皇祖母尋月季花與柳條,不是為了徇私。……”她頓了頓,“可是父皇要您催我早些回咸陽?”
子嬰沒有回答最後那個問題,他這才笑笑,“冬日凌冰,如何有紅花綠柳?”
子嬰這才明白,她似乎不知道嬴政要蒙毅來雍城的用意。
“好了,”
“皇叔?”
子嬰將燭火點得要亮堂許多,肅穆黑幔之下,他溫潤的笑着,想起來嬴政剛親政的那段時間,為了穩固政權,雷厲風行的用了許多非常手段。
帝國統一,更是比之前要複雜許多。
子嬰示意她坐下。
她在楚國是明晃晃的和李賢跑了。對子嬰這類不知情的人解釋起來真算麻煩。
“皇叔為何不在宴上?”她岔開話題,也正想把李賢喊起來。
子嬰讓她坐在對案,緩緩開口,“我在堂后歇息,一不留神歇了許久。”
聽到這話,許梔頓覺不安。
空氣沒流通,室內沉悶。
她掃視一周,“博山爐上的白煙,怎麼能燃這麼久?該不會……”
她想起那些田氏貴族,趕緊要起身去將李賢晃醒。
“我們都在側室之中。宴會那邊,田氏若與鄭國生出衝突,或許鄭國會有麻煩。”
“荷華,到底是你太善良,還是拎不清?”子嬰的聲音從她後面傳來。
許梔以為這是子嬰在傳達咸陽那邊的意思,不管是嬴政還是李斯,在帝國初建之際,權威鼎盛,她多數不能違抗。
她緊張,卻本着良心,還是仗義執言。
“依秦律,放南逐地和去南任職,有很大的區別。若任由鄭國被貴族用瑣事纏住,那必然是前者。嶺南地瘴本多,鄭國有功無錯,理當應風光而去。”
子嬰沉思。
好幾個博山爐,霧氣環繞之間,如似仙山。
她剛走到李賢的案邊,想要滅去他案上的爐子。
“若皇叔覺得我所言在理,”
許多燭光在這一刻匯聚在了頭頂。
子嬰從屏風出來那會,許梔就一直提着一口氣,她竟然感到一種如釋重負!
她看到案面上凝了一層陰影,那就是龍的輪廓!!
“庚辰女君。您,剛才一直是……?”
爪子若重若輕的按在了她肩上,許梔心底竄起她的聲音,“你看到博山爐之後。”
龍尾掃過案面。
許梔就看着李賢的手動了動,很快,他撐了起來,然後拎起案上的銅水壺澆到了爐中,白霧少了不少。
他手法熟練。
“你也知道這爐子有問題?”她問。
他看着她,掃了旁邊的龍一眼。
他還真是死過一次的人。
她第一次看到庚辰,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按理說,古人不應該更驚恐?
但這一條龍的虛影沒有構成他的震驚!
他從容的理了理衣袍的褶皺,見怪不怪的別過頭,波瀾不驚的和她說,“我沒事。”
這反應太反常了。
“你知道爐子有問題,你也知道庚辰?”
他壓下眼中一晃而過的愁緒,將銅爐的紐蓋蓋上,“我以為這是你的意思。”
許梔怔住,“我的意思?”
他深深的看着她,垂下纖密的眼睫,一舉一動變得過分通情達理,“若你,想去找張良。旁人問起,我會與他說,公主此夜是與臣待在一處。”
?
許梔寧願相信李賢也被別人附身了,也不相信他能說出這種話。
她這會兒操心鄭國的事,並沒有時間傷春悲秋。
“你到底有沒有看見庚辰?”“那條龍。”許梔補充。
她說話的時候,庚辰也配合的離他們更近了。
李賢依舊不慌不忙的點了一下頭。
“別怕。”他甚至在安撫她。
這時候。
許梔又聽到了庚辰的聲音。
【他看見我,絲毫不驚訝,是不是很意外?】
許梔望向李賢,似乎並沒有聽到庚辰的聲音。
“你為什麼一點兒也不驚訝?”
【你想知曉,不如問本君。】
他凝視她的眼睛,“我死之前見過。”
庚辰也同時說【自古以來,要做第一人,那就註定要承擔許多別人不可想像之物。】
“什麼意思?”許梔問。
【我會告訴你這個答案】【或者你可以繼續問我】
許梔想到她上一次從現代回來,庚辰最後說有個人等她七次。
她側過臉,選擇繼續問,“女君所言之人是不是墨柒先生?那位從民國時候來的老先生。”
【既然如此。你該明白,當你不能改變他們的命運時,就不要過多的干涉他們的生活】
“不該坐以待斃。”【許梔,你過去的準則在這裏並不適用。你看吧,你執意回來,可到頭來,變化了什麼?頓弱殉難。李斯執念法家之說。而你與張良,所隔仍是鴻溝,甚至比十年前還糟。】
庚辰說著,凝視着李賢,洶湧的金光穿透他眼中過去的景象。
【至於他。不過又是一個輪迴罷了。】
許梔眼前驀地拂過一個異常鮮亮的場景來。
嘈雜熱鬧,喧擾不止。
這是咸陽鬧市。
耳邊是趙高的獰笑。
‘丞相李斯有謀逆之心,上論刑腰斬。其子知而不報,亦從極刑。’
許梔身周仿有一道屏障,她邁不過去。
趙高說完話。
頭已白,兩鬢覆霜的李斯被推上了刑場。
周遭的人其實不多,沒有那麼多人喜歡觀看極刑,被勒令站在周圍的,幾乎全是秦國官員。
趙高早就覺得要將他的政敵,他遙望不可及的李斯狠狠踩在腳底下。趙高要予他們全部的恥辱,要他們像一條狗一樣被扔到刑場之上。
可笑的是,李斯做過廷尉,大秦咸陽獄,還真是他最後的歸處了。
獄卒們看着這個垂垂老矣的丞相,好像十年前從廷尉府走出的、那個鬥志昂揚的長官,是一場幻夢。
大秦如是一場迷醉輝煌的夢。
最後的關頭了,大秦丞相最後的顏面還是要留的。
於是,他們履行了趙高命令,對他兒子動手。
棍棒被用盡全力揮下,砸在他身上,碎裂之聲不忍卒聽。
‘肋骨盡斷’四字,她無法拼湊。
她試圖去拉開他們,但只能抓空。
一次又一次的抓空。
長達半小時的虐待,沒有停止。
一口又一口的血從他口中湧出,就在她面前,李賢肺腑俱裂。
她曾經被一塊木板砸過,當即吐了血,後遺症讓她虛弱了兩三年。
她再也聽不下去暗啞忍耐之聲。
她只能垂下頭。
【許梔,身在局外為上。羈絆太多,一旦輸了,你能承受這樣的後果嗎?】
她艱難的抬頭,試圖在重重光暈中找到李賢,但卻什麼也看不到了。
庚辰進而說,【這就是湯知培,也就是墨柒,從前六次的結果】
許梔無心去聽庚辰在說什麼。
她看見屏障之外,李斯掙脫獄卒,撲在他兒子的身上,李斯七十八歲,一棍下去已經渾然。
彷彿先帝餘威作祟,
獄卒鬼使神差的停了手。
獄卒不知道為什麼一直逆來順受的李斯,拿出了前所未有的態度。
“李丞相你自己起開最好,我等已然給了您顏面,別讓我等難辦。”
“李斯是千古罪人,受刑理所應當,身首異處也是應該。死前一願,只盼求一賢良,除我朝奸佞。到了黃泉之下,李斯再向先帝贖罪。”
“既是贖罪,丞相不如將認下三川郡守謀逆之事,中車府令說了,只要你簽下此書,鴆酒已備好,必定為你們轉圜全屍。”
李斯沉笑。
“曾幾何時,我多諷呂相國不能求得圓滿。而我李斯竟然連一杯鴆酒也要是求得。”
說盡悲涼,連牆壁上的蜘蛛也都凝聽。
他顫抖接過帛書,卻被人死死攥住了。
“不,不可。”李賢每多說一個字,他就要嘔出雙倍的血,“四地叛亂,兄長鎮守三川,是為秦之門戶,父親,萬萬不可……”
李斯連說了幾個好。
他坦然的笑着,“趙高啊趙高,想我認罪。”
這一刻,他看向認罪書,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從上蔡來到秦國,他將嬴政送上親政的王座,他看着他成為天下的帝王。
他好像看到了嬴政。這時候,他不是那個昏了頭的李斯了,他突然富有了一種年輕的朝氣。
“我之數子皆是忠貞之臣,不會謀逆。”
李斯找準時機,將帛書一口塞進了嘴裏,逼着自己吞了。
帛書沒了,特質的材料,再寫一份已經來不及。
李斯熟知程序,他這一招屬實高。
“丞相還痴人說夢呢!”
很快,他們就這樣上了斷頭台。
李賢眼中全是灰跡,凌亂之中,仰頭所見是藍天白雲,芬芳乍現,還有梔子花的香味。
原來,他死在一個春天。
他忽被人按在刑具之上,側着臉,就對着了許梔的方向。
她不知道他是在和誰說,但她看懂了他要說的話。
‘抱歉’
然後,一米長的大閘刀瞬間閉合,眨眼之間,已經是血肉模糊。
許梔終於崩潰。顫抖着,全身發怵。
墨柒失敗了六次,意味着,在六個不同的平行世界,都是這個慘淡收尾?
【不如和本君離開?】庚辰的眼睛彷彿有魔力。
她的心底有一個許久沒有出現的聲音迴響——許梔,這次要靠你了。
“他們不該是這個結局。”她說。
——我希望你會走出不同的路。墨柒說著,他的眼睛從戰火紛飛中帶來她祖父的消息。
許梔如夢初醒。
“如果我沒有為之一搏,那我往後的歲月都將抱憾。”
儘管過去很多年,儘管她失去了張良,她從來沒有動搖她的意志。
門外砰砰的響起敲門聲,庚辰的輪廓忽地消失。
許梔周身寒涼,她真正的看到了過去,這一刻,望着面前人年輕的面龐,她到底是明白了他眼中的灰色從何而來,她忽然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李賢和她譏誚言談,說著口是心非的話也是是習慣了,鮮少看她用這種柔慈的目光望着他。
他側過頭,戲謔笑笑,“…臣知道的東西的確比公主想像之中要多。”
她意外的沒接話。
許梔怎麼還這樣盯着他瞧?
他這下才驀地不知所措。
“不會再重複了,一定不會。”她這樣說。
“剛才應龍讓我看到了上一次最後發生的事。”
她一五一十的說著,情緒滿懷複雜。她又左右上下的看他,多的是確切落在他身上的。
她又感覺到了不妥,解釋道,“不瞞你說,剛來的時候,我是真的很怕死,一度想離開。”
李賢看着她。
她抬頭,“你是不是一直都想問我,為什麼胡亥出生之後,我還要回來?”
許梔兀自發笑,“我,真的害死了子房。”
“但你知道嗎?所有的一切並沒有變。”
“自刎,飲毒會很痛。我不要他們這樣。”她說的是扶蘇和蒙恬蒙毅。
李賢默默聽着。對一個本就塗上污點的靈魂來說,並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得到救贖。
他們說話時,子嬰就倒在案桌的一旁,濃墨黃燈,像是傾頹的大秦江山。
許梔緩緩抬眼,又垂下眼睛,“我想,你也很痛吧。”
他愣住。
良久,良久。
他微微笑着掩飾哽咽,“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我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