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請自重!
不知多少年沒有睡得如此安穩過了,凌瀾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大亮。
雨,不知何時停了,明晃晃的陽光透過窗和大門照進來,耀得一室亮堂。
在那一團光亮中,有細細的塵埃飛舞,四周靜悄悄的,他環顧了一下堂屋,大門敞開着,沒有人。
想起昨夜殷大夫說,今日一早會上山去採藥,應該已經走了吧?
不知什麼時辰,看斜鋪進來的陽光,感覺也不早了,掀開被子下床,就發現床榻邊上的凳子上,已經放着盥洗用的木盆、錦巾等東西畛。
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自己,他就出了屋。
前院也沒有人,只有幾隻雞在院子邊上的草垛里覓着食,不時發出一兩聲“咯咯”的聲響。
眉心微微一斂,他又轉身進了屋,朝裏屋走去釧。
一走進後院,凌瀾就遠遠地看到那個坐在小池塘邊的石頭上,鞋襪未穿、赤足盪在水中的女子。
凌瀾的心頭微微一松,尋了半天不見人,還以為又走了呢。
原來在這裏玩水。
玩水?
凌瀾呼吸一滯,她不是最怕水嗎?
怎麼會?
他有些難以置信,緩緩拾步走過去。
後院不大,小池塘也不大,池塘邊上幾塊光潔平滑的大石,應該是平素用來洗衣所用,池塘的一半種了蓮藕,蓮葉茂盛,一片蔥綠。
此時正值蓮花的花期,一朵朵粉色,或含苞,或怒放,美不勝收。
女子一身杏色布衣長裙,烏黑青絲垂順在腰際,雙手輕提着長裙的裙擺,嫻靜地坐在大石上,一雙玉白的赤足浸在清澈的水中,偶爾輕晃兩下,帶起一圈漣漪,在陽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一漾一漾。
或許是眼睛看不見,聽覺就非常靈敏,凌瀾還沒走近,她就回過頭。
雖然她的眼睛依舊矇著白布,雖然知道她還看不見,可在她回頭的那一刻,他還是頓住腳。
他是“啞巴”不能說話,而她也沒有吭聲,似乎是在辨別來人,靜默了片刻之後,淡聲道:“廚房裏有粥,吃完記得喝葯,葯也在廚房的爐子上煎着。”
說完,女子就轉回頭去,不再‘看’他。
凌瀾沒有返身去廚房,而是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她的身後,站定,望着那盪在水裏面的一雙玉足,他忽然上前,握了她的手,在她驚愕之際,手指觸上她的手心一筆一劃問她:“你在做什麼?”
她不是怕水嗎?
為何現在完全一副淡然之態?
他是醫者,他很清楚,是什麼情況才有可能導致這樣的事情發生?
刺激!
巨大的刺激是嗎?
這種心裏恐懼是一種病,卻又不是病,自古以來,所有的醫者都對這類病束手無策,因為此病無葯可醫,而治癒的可能,只能是靠自己,或者經歷某個巨大的刺激。
她經歷了什麼?
在皇宮,她掉進碧湖,沒有痊癒;在嘯影山莊,她從畫舫上落湖,也沒有痊癒;十幾年都沒有痊癒,而這一次,她痊癒了。
她在神女湖經歷了什麼?
他不敢想,他努力讓自己平靜如常,才沒讓握着她的手有一絲的顫抖。
他看着她。
“聽!”女子驟然開口。
聽?
凌瀾一怔,正欲再在她的手心寫‘聽什麼’,女子已經接着道:“聽,花開的聲音。”
女子一邊說,一邊伸出另一隻手,指了指池塘里的那一片蓮。
凌瀾再一次震住。
花開的聲音。
曾經他跟錦弦說的,聽花開的聲音。
說不出來心裏的感覺,眸色一痛,他垂下眼,在她瑩白的掌心寫道:“花開有聲音嗎?”
這一次,她沒有回答,只默默地將手自他的掌中抽回,沉靜地坐在那裏。
凌瀾等了好一會兒沒等到她的聲音,便雙手一挑衣擺,挨着她的邊上坐了下來。
兩人都不再說話,只靜靜地坐在那裏。
清風徐徐而過,吹得荷葉和蓮花搖曳跌宕,帶起兩人的髮絲和衣袂,交纏盤旋。
許久,女子似乎才回過神,意識到他坐在旁邊,扭過頭,微微蹙了蹙秀眉:“葯喝了嗎?”
凌瀾就看着她,沒有回應。
這是自昨日以來的,第二次兩個人的臉隔得如此近。
她面朝著他,似乎在等着他回答。
他靜靜看着她,原本白皙的肌膚在陽光下有些透明,他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皮膚下的毛細血管,兩頰因為日晒的緣故透着淡淡的緋紅,小巧高挺的鼻樑,紅唇瀲灧,泛着瑩潤水澤。
凌瀾喉頭一動,只要他略一前傾,就可以吻上那張紅唇。
彎了彎唇,他撇開視線,女子轉回頭,“嘩啦”一聲,將浸泡在水裏的雙腳取出,雙手又摸索着去拿置放在大石邊上的鞋襪。
凌瀾眸光一動,伸手握了她的腳踝,女子一驚,驚錯回頭,“你做什麼?”
聲音很冷。
凌瀾卻沒有理會,而是捻起自己的袍袖輕輕替女子擦拭着玉足上面的水。
女子身子一僵,沒有動,似乎很震驚,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猛地將他的手揮開,慌亂站起,提起鞋襪,就跌跌撞撞往屋裏跑。
地上都是石子,她又赤着腳,眼睛又看不見,凌瀾臉色一變,連忙起身追了過去。
大概是意識到他追了過來,女子跑得更快了些,凌瀾忽然想起,那夜在未央宮前面,她被禁衛抓住的情景,也是這樣的赤足,也是這樣的石子路。
眉心一皺,他伸手將她拉住。
“琴公子,請自重!”
女子臉色很難看。
凌瀾沒有理會。
“你要做什麼?放開我!”
女子厲喝,想要擺脫。
凌瀾直接長臂一撈,將她夾在腋下,不管不顧她的死命掙扎,徑直挾着她疾步入了屋,將她放在凳子上坐下。
末了,又去抓她的手,被女子憤然打掉。
他又去抓,女子又打掉,顯然很生氣,臉色有些蒼白,胸口急速起伏,一副全身戒備的模樣。
因為牽動了身上的傷,凌瀾同樣微微喘息,但是,他終究還是捉住了女子的手。
強行掰開她的五指,他在她的掌心上寫道:“我是啞巴,所以不能及時表達自己的意思,可能讓你有所誤會,我並不是有意冒犯,只是看不下去你赤足踩在地上。”
女子終於慢慢平靜下來。
凌瀾放開她的手,艱難地直起腰身,他垂眸看向自己的胸口,有殷紅透衫印染出來。
傷口又裂開了。
所幸女子的眼睛看不到。
凌瀾蹙眉,伸手按住傷口,看了女子一眼,便拾步走回到堂屋裏面,坐在矮榻上,緩緩解開袍襟,檢查着自己的傷。
昨日是殷大夫幫他包紮的,他沒看到,今日一看,自己都沒想到。
在堂屋條桌上殷大夫的藥箱裏找了一些葯,敷在上面,他重新包紮好。
正低垂着眉眼打繃帶,不知心中所想,忽然,一個瓷碗伸到他的面前,他一怔,抬頭,就看到女子不知何時站在他的身邊,手裏端着一個瓷碗。
瓷碗裏葯汁黑濃,裊裊熱氣升騰。
凌瀾怔忡了片刻,垂眸看向她的腳,鞋襪已經穿上,視線又上移,看向對方的臉,雖然小臉上依舊清冷一片,沒有任何錶情,可是,她主動端葯過來給他,還是讓他有些意外,尤其是經歷剛剛那件事之後。
伸手將葯碗接過,女子站在他面前沒有走,一副要親眼“看着”他喝下去的模樣。
凌瀾端起瓷碗呷了一口,試了試藥溫,接着便仰脖,一口氣將瓷碗裏腥苦的葯汁飲盡。
女子伸手,他將空碗放在她手中。
其實,他很想說,他有手有腳的,反而讓她一個看不見的人來照顧,不需要的。
但是,他最終還是沒有說。
他也不會說,因為,他很受用。
她的照顧,他很受用。
不過,午膳是他做的。
當然,他肯定不會一個人默默地做。
做之前,他告訴她他不會做飯,從未做過,所以,沒辦法,她只得從旁指導。
他生火燒水,她站在灶邊的池邊幫他洗菜。
他坐在灶膛前面,靜靜地看着她,看着她微弓着身子,摸索着、一本正經、認認真真的模樣。
雲袖輕挽,露出一大截瑩白的皓腕,水聲嘩嘩在她的手間流淌,他起身走了過去,在她的身旁站定,抬手,想要將她垂掉在額前的幾縷碎發順到耳後,可手剛伸到半空中,又停了下來。
默然走開,他淘米下鍋。
菜是在她的指導下完成的。
家裏只有青椒,茄子,冬瓜,西紅柿,所以就燒了兩菜一湯,清炒茄子,紅燒冬瓜,番茄蛋湯。
因為昨夜說了自己不吃“瓜”類的東西,所以,平素比較喜歡的冬瓜他一口也沒碰,只得繼續吃茄子。
當然,殷大夫不在,給女子夾菜的重任自是由他完成。
兩人面對而坐,凌瀾忽然覺得好像回到了相府,他在她房中秘密養傷的那段日子。
兩人也是一起生活,一起用膳。
只不過,彼時,她很開心,話很多,而此時,除了“謝謝”,她幾乎不跟他多言。
很淡漠,很清冷,也非常沉靜。
有時,他甚至懷疑,她還記不記得以前的事情,幾次,他想直接挑明了自己的身份,卻都在最後的關鍵時刻,強行抑制了下來。
他不能賭。
****************
山村的夜很涼。
凌瀾負手站在窗前,靜靜望着窗外的夜色,經過暴雨的洗禮,天幕湛藍,連星子都顯得格外明亮。
遠處的稻田裏蛙鳴聲一片,窗外夏蟲唧唧、蛐蟬聲聲,不時有螢火蟲一閃一閃從窗前飛過。
不知道她在做什麼?
睡了沒有?
用過晚膳以後,她就回了裏屋自己的廂房,一直沒有出來,他又不便貿然前往。
她的眼睛看不見,不能約她看星星,也不能帶她看螢火蟲。
難道喊她一起出來乘涼?
時辰還早不是嗎?
猶豫了片刻,他來至她廂房的面前,有燭光透過門縫射出來。
看來,人還沒睡。
抬手,他輕輕叩了叩木門。
許久都沒有聽到裏面的動靜,不知是睡了,還是不想理睬。
他站了一會兒,轉身,準備離開,身後的門卻“吱呀”一聲開了。
他回頭,就看到女子黑髮長衣,盈盈扶着門扉。
“有事嗎?”她問。
凌瀾注意到,女子一直纏在眼睛上的白布取了下來,漆黑如墨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凌瀾一驚,以為她看到他了,可在下一瞬,他又發現,她也僅僅是盯着他,原本清麗的眸子裏沒有一絲華彩,甚至連他的倒影都沒有。
心中一痛,他轉過身,輕輕將她扶在門扉上的小手拿下來,修長手指畫上她的掌心。
“有驅蚊香沒有?”
女子怔了怔,似乎沒想到他半夜來敲門是為了這個。
其實,他自己也沒有想到,他寫的會是這個,原本,他不是想喊她一起乘涼的嗎?
“有,你等一下。”女子淡聲說完,就返身回屋。
凌瀾環顧了一下屋內,桌案上有白布,有藥膏,看樣子,她剛剛正在給自己的眼睛換藥。
一個回眸過來,發現女子正端了一個板凳放在一個木櫥的前面,然後,摸索着,抬腳站了上去,他一驚,連忙奔了過去。
或許他不奔還好,他這一奔,帶起一陣急遽的腳步聲,讓女子一慌,原本就還未站穩,直接腳下一滑,從板凳下倒了下來。
凌瀾臉色一變,飛身上前。
因為爆炸的原因,他內傷非常嚴重,根本提不起一絲內力,更何況還有很嚴重的外傷,所以,當他飛身上前,接住女子的那一瞬,他幾乎拼盡全力,而女子的身子重重砸過來,他就被直直帶倒在地上。
“嘭”的一聲,兩人都倒在地上。
只不過,他倒在地上,女子倒在他身上。
胸口的傷被碰到,他痛得冷汗一冒,卻硬是忍住連悶哼都沒哼一聲出來。
女子顯然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嚇到,小臉發白,趴在他的身上愣了一會兒,猛地觸電一般從他的身上爬了起來。
凌瀾皺眉躺在地上,微微喘息。
許是意識到他的傷,女子又蹲下身來扶他:“你沒事吧?”
當女子傾身逼近,當女子的手扶住他的肩膀,當女子的長發因為她傾身的姿勢垂在他的面前,發梢輕輕掃拂過他的臉,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猛地伸手將她大力一拉。
女子驚呼一聲倒在他的懷裏,他一個翻身,將女子壓在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