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光的世界
咖色的桌子前,兩個人相對而坐,其中一個人,自稱是救世主。
“你的名字是…?”
“艾赫。”
“跟筆名一樣嗎?真沒想到。這個名字…有什麼深意嗎?”
“不,沒有。”
艾赫如此回答道,頓了頓,而後補充道:
“以前,我不叫這個名字。”
說完之後,艾赫眺望起咖啡廳外的城市。
天穹顯現出無邊無際的黑暗,濃厚的陰雲擠滿了天空,壓在這座黃銅與霧霾之城之上,寬闊的街道上,行人少得可憐,偶有馬車急匆匆地掠過,像是在逃避着什麼,屹立在兩旁煤氣路燈越來越昏暗。
自第一次黑災之後,這個世界與這座城市,就一直都是這副模樣,黑暗籠罩天空,原本高懸的太陽無影無蹤,世界上的每一寸土地,都成了無光之地,僅剩下各種各樣的人造光源維持着日常的照明。
可以說,人們失去了光。
也可以說,這個世界很久沒有光了,唯有無邊無際的黑暗。
來到這個世界這麼多年,艾赫已經對這個世界所發生的事都有大致的了解了。
他默默地看着這個天穹的黑暗,為著這座城市乃至整個世界而思量。
片刻后,艾赫的目光落在了咖啡廳外受傷的白鴿身上。
那隻白鴿瘸了腿,斷了翼,整個身體灰濛濛的,染上了工業的廢氣,它奄奄一息,時不時地朝路過的行人發出哀鳴,可是,沒人搭理它,在這個時間裏,人們都在急匆匆地趕回家去,如同滑閥桿在導軌內照常運動。
那隻白鴿真可憐啊。
而我…等會得救起這隻白鴿……
不過,沒人搭理這隻白鴿,就我過去救它,會不會被人當作異類看待?
一般來說,做一些常人都不常去做的事,往往會被人當作異類,哪怕那是一件好事。
算了,不想這些了…先救了再說,不是嗎?
自己失去大部分記憶,來到這個世界,就是為了救起一隻白鴿……自己來到這裏,就是為了做這樣一件不起眼的事嗎?
艾赫如此想着,他的意識立刻飄散了起來,思緒也一時變得如煙霧般飄忽不定,有些難以控制,難以約束。
恍然之間,他覺得這座黑暗籠罩的城市,就像這隻受傷的白鴿一樣。
布萊恩看着艾赫這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不由地覺得好笑。
他注意到,這位自稱救世主之人的目光落在咖啡廳外的角落的一隻白鴿身上。
布萊恩看了那隻白鴿兩眼,就將目光挪回到艾赫的身上,不再理會那隻白鴿。
艾赫這個時候也慢慢轉過頭來,而布萊恩發現,與自己不同的是,艾赫仍然有意無意地瞥了眼那隻白鴿。
艾赫開口道:
“編輯先生,你叫布萊恩,是嗎?”
布萊恩回道:
“對,直接叫我的名字就行。”
艾赫點頭應允。
自從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以後,就開始靠寫小說謀生了,並且攥取了一筆不菲的稿費。
只不過,很奇怪的是,自己即便把福爾摩斯、德古拉伯爵、波洛等等經典人物搬上報刊雜誌時,除了一筆一筆寄過來的稿費以外,就沒有掀起過太多的波瀾。
說是石沉大海吧,也不對,畢竟還有稿費,但要說是什麼名流青史、風雲人物,就完全不可能了,自己甚至連小有名氣都算不上,寫了那麼久的小說,連編輯的書信反饋都沒收到過。
而後來,自己不僅寫小說,還去寫一些關於神話的雜文,但遭遇是同樣的,除了稿費以外,就連一丁點的反饋都沒有。
而眼前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報社編輯布萊恩。
在多次書信交流之後,布萊恩編輯趁着閑暇將自己約到了咖啡廳里見上一面,用一杯咖啡的時間來閑談。
牆上的鐘錶轉動着,指針在齒輪的作用下,正在緩緩往下午四點開拔。
“實話說,艾赫,我很喜歡你的文章,無論是之前的驚悚小說,還是現在的神話雜文。”
布萊恩緩緩說道,
“不過,據我的了解,你…似乎自認為是救世主?”
艾赫看着布萊恩,半響之後,微微地點了點頭。
布萊恩差點就笑了出來。
半響后,他努力按住上揚的嘴角,而後道:
“該怎麼說…真不愧是作家,想像力確實豐富。
正因為你有這樣的想像力,才能寫出那樣精彩絕倫的小說吧。”
艾赫搖搖頭,平淡道:
“那不是想像。”
布萊恩聽到之後,敷衍地說道:
“所以,這是你下本連載小說的靈感嗎?
一個關於救世主的詭異故事?”
艾赫看着布萊恩,沒有笑,而是有些一本正經道:
“不是詭異故事,我說的是實話。”
布萊恩當然不可能信,他忍不住笑道:
“對、大家說的都是實話,我還說我是眾神的私生子呢。”
艾赫沒有回答,他將目光投向了窗外。
布萊恩見狀琢磨了一會,勸誡道:
“身為過來人,我也有過胡思亂想的時候,給你提個建議,無論你有什麼靈感,都不要帶進生活里去。
否則的話,別人要麼覺得你是個瘋子、精神病,要麼就覺得你被鬼上身。”
艾赫轉過頭來,以確定的口吻道:
“我真是我所說的人。”
“救世主?拜託……對了,”
身為一位專業人士,布萊恩很快就遏制了嘴角的笑意,而後繼續道:
“我記得,你在你的文章里提到過,關於救世主的那個稱呼叫什麼來着?”
“瑣什揚斯。”
艾赫回道。
那是古波斯神話裏面,關於救世主的稱呼。
只不過,在這個世界裏,沒有人知道波斯是什麼,也更不知道什麼瑣什揚斯。
“對,就是瑣什揚斯。”
布萊恩想到了什麼,而後繼續道:
“其實我一直都很好奇,艾赫,伱為什麼那麼篤定這個世界需要你的拯救呢?”
布萊恩的問話落下,艾赫便隨即道:
“這是一種…直覺,像是一種先天知識。”
“也就是說你生來就覺得自己身份特殊?”
在布萊恩的問話下,艾赫點了點頭。
隨後,艾赫眺望了這座愈發昏暗的城市。
陰雲籠罩着它,隨着下午四時的接近,城市的燈光在漸漸熄滅。
“布萊恩,難道你不覺得,這一切都不正常嗎?
這裏有着各種各樣的人造光,卻再也沒有人見過陽光的模樣,
讓人覺得,天空本來就是那個顏色的,本來就是灰暗的。活在這樣一個世界,你不痛苦嗎?你不疲憊嗎?”
聽着艾赫的話,布萊恩在心裏腹誹:你才不正常。
“自從黑災之後,世界都是這樣的,大家都一樣,我是黑災后出生的孩子,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正常的。
無論這世界再怎麼不正常,我們只能接受它,不是嗎?”
布萊恩以彬彬有禮地口吻回應道。
“不該接受它,”
艾赫看向那隻受傷的白鴿,
“也不該忍耐它,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布萊恩聽到之後,便好笑地問道:
“艾赫,你說這些話,又有什麼用呢?
難道你有什麼神跡嗎?
難道你真的能讓這世界煥然一新,重現光明嗎?”
艾赫這個時候轉過頭來,以溫和而耐心的目光看着布萊恩。
恍然間,布萊恩覺得,他好像看穿了自己的嘲笑。
縱使如此,他仍然默默地看着自己。
布萊恩有些煩躁。
“你想要什麼神跡?”
艾赫問道。
布萊恩感到一陣熟悉,他回想了一下,記起了這是資料里反覆出現的話語。
資料里顯示,儘管這人一直那樣發問,可到頭來,這自稱救世主的人連一次神跡都沒顯過,他連裝神弄鬼都做不到。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是救世主呢?
布萊恩有些膩了,瞥了瞥嘴角。
於是,他隨口道:
“想要一個,值得被稱為神跡的神跡。”
下午四點正在逐漸接近,城市頭頂的陰雲彷彿壓得更深了。
布萊恩看着這樣的天色,覺得現在該回去了。
回去之後,要怎麼寫報告?
人形禁物A12,今日狀態穩定、表現正常,並無異樣。
就這樣寫吧。
布萊恩心中琢磨着。
表面上,他是艾赫的編輯。
而實際上,他是人形禁物的監控者之一。
艾赫之所以在報社的投稿一直沒有得到編輯回應,不是因為他寫的不好,而是因為他寫的文章都被監控者們給隱藏了起來。
布萊恩掃了眼面前的艾赫。
比起禁物,這人更像是一個異想天開的普通人,一個貨真價實的瘋子。
多麼可笑,就跟資料里寫的一樣,這個人真的認為自己是救世主。
而且,即便被組織多次清除記憶,他也始終能堅持自己的身份。
相比起資料里那些聳人聽聞的描述,真正見到他時,反而會讓人有一種落差感。
這個人不僅遠遠沒有資料里描述得那麼可怕,看上去還平平無奇,黑色短髮、黑中帶灰的眼瞳、肌膚微微泛白,有一種律所學徒的氣質,除此以外,就沒什麼值得注意的了。
長達數年的暗中監察下,布萊恩以及同事並沒有在他身上發現任何的異象。
布萊恩覺得,任誰都不會想到,這個人,是被組織嚴加監控的人形禁物!
天色越來越黑了。
這場問詢即將因不可抗力的因素結束了,再過半年,艾赫的記憶又要被清除了,這一點,布萊恩比誰都清楚。
“唉。”
布萊恩嘆了口氣。
他雖然否定這人救世主的身份,但這個與普通人無異的人,卻要被屢次清除記憶……
他又怕見不得艾赫過不好,又見不得艾赫過太好。
布萊恩時常懷疑,這樣的記憶清除到底有什麼意義呢,哪怕…一次又一次地清除記憶,那人不曾改變,那人永遠都堅認自己的身份。
那是一個溫和卻又自信,甚至自信得有些狂妄的人。
但歸根結底,那只是一個人,不是救世主。
“好吧,我們就討論到這裏吧,該回去了。”
布萊恩瞥了眼窗外,
“天要全黑了,這些燈都要全滅了。”
“那再見了,很高興見到你。”
聽到布萊恩的話,艾赫微微頷首,在簡短的道別之後,站起身來,緩緩走出咖啡廳外。
街邊的煤氣路燈光線越來越黯淡,而咖啡廳里,服務員們早早地搬出了備用光源,他們在咖啡廳的各處佈置起了小型煤油燈。
這種情況,是這座城市,乃是這個世界的常態。
黑災之後,為了維持照明,城市一般都會一直都亮着各種各樣的煤氣燈、瓦斯燈,以滿足城市的照常運轉,而其中的損耗也無比巨大,能源損耗還好說,但機械損耗就棘手極了,這裏有一句俗話:即便人不需要歇息,機械也需要歇息。
因此,為了降低機械的損耗,防止機械過早報廢,每當周日的下午四點會開始短暫的停止供能,並一直到周一上午四點。
而周日,也被稱為無光日。
隨着下午四點的到來,
深邃的黑暗漸漸完全籠罩這座城市。
咖啡廳外的白鴿,奄奄一息,它不再叫了,只是絕望地看着眼前的世界,街邊的路燈開始漸漸熄滅,布萊恩提起馬燈,拿出打火機,正準備點燃它,可無論怎麼樣,都無法成功點燃。
布萊恩嘖了一聲,而後無意間,將目光投向了艾赫。
憑藉著煤氣路燈熄滅前的光線,布萊恩看到,艾赫蹲下了身,輕輕地從寒風裏捧起了那隻白鴿。
“那鴿子應該死了吧…”
布萊恩猜測着。
那隻白鴿身軀僵硬着,輕輕顫抖,好像死了,又好像還活着,最後,終於沒了動靜,布萊恩不清楚它究竟是死了還是活着,可能真的死了吧。
艾赫慢慢從口袋裏掏出一些餅渣子,隨意地喂到了白鴿的嘴邊。
看見白鴿這時晃動了下翅膀,布萊特才意識到,這白鴿還沒有死。
“不就救一隻鴿子嗎?沒什麼值得繼續看的,該回事務所了。”
布萊恩轉過頭去暗自嘀咕道。
回過頭前,他看見艾赫正溫柔地撫摸着白鴿斷掉的翼,瘸了的腿,像是要將它放飛。
布萊恩的馬燈還沒點燃,而此時此刻,所有煤氣路燈都熄滅了,全城都頃刻陷入到了黑暗裏,馬燈的輪廓也被淹沒了。
無光之日,無光之時。
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之中,就在布萊恩即將點燃馬燈時。
撲棱…
翅膀扇動的聲音陡然傳來。
這彷彿是幻聽。
時間在這時,彷彿被凍住了一樣。
撲棱…
布萊恩的耳朵豎起,緊接着,連頭髮絲都在此刻僵住了。
那是白鴿被放飛的聲音,又彷彿…黑暗破開的清脆響聲。
一種不可思議的預感倏然降臨,剎那間擠佔了布萊恩的心胸,挑撥了他有生以來所有的驚慌,原本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彷彿在緩緩褪色,他重新看清了眼前馬燈的輪廓。
他回過頭去,接着後知後覺地戰慄了起來。
這個世界很久沒有光了,
唯有…無邊無際的黑暗。
然而,就在白鴿的清脆的鳥鳴下,
暗沉的高空裏,顯露出一束燦爛而瑰麗的天光!
頭頂的黑暗彷彿冰面破碎般裂了開來,
隨着白鴿的飛翔,陽光越來越普照在這久經黑暗的大地之上。
那人放飛了一隻鴿子,帶來了神跡!
當下,艾赫面南而立,遠方鐘樓莊重的鐘聲在此刻敲響,汽笛的聲音也在這一時刻漸行漸遠,他的面前,是伯拉科特大街,越過這條大街,直直往上,就能夠抵達蒲公英醫院,醫院旁邊有公墓,在那裏曾是這座城市的公侯陵寢,如今卻成了醫院太平間的永恆停屍所,寬大的煙囪、高樓、港口的桅杆、重重廢氣濃煙直插雲霄,面對突如其來的異象,驚慌的人群面面相覷,驚悚不安,如螻蟻躲進名為“公寓”的蟻穴,整座城市曾經宛如人間寰宇的垂死畫卷,此時此刻卻迎來了黑災前的宏偉輝煌。
他,宛如站在極高處審視着這座城市以及這個世界,如同他所描述的瑣什揚斯般,周身顯出了一圈金色光芒。
布萊恩徹底僵硬住了,而後猛地打起哆嗦,手中的馬燈連同打火機一同掉落在地上,在因驚愕而寂靜的街道上空谷迴響。
神跡…
那資料里從未顯現過的神跡…
此刻顯現了。
曾經閱讀過的,浩如煙海般的文字湧出了腦海,把他的氣管都擠佔了。
他還記得,上一代監控者隊長語重心長地叮囑他說,
“上面說,他可能是最危險的禁物之一,也是看守等級最高的禁物之一。
因為,
在這常年黑暗的世界,還有什麼比長久的光明更令人恐懼嗎?”
曾經布萊恩不以為意,甚至不將艾赫放在眼裏,可此時此刻,他終於明白了這話的意義。
儘管…這座城市,不過是一個箱子的世界,
儘管…這異象就像一陣風、一場雨、一片雪花那樣一閃而逝。
可是,
有一束光,
照進了黑暗裏。
世界…彷彿將要迎來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