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 塵埃1
第53章第五十三塵埃1
寢殿內室珠簾顫動,寧甫一踏入,頸側立即刺來一截雪刃。他身子一頓,目視前方,餘光里瞥見一個面容平平的宮女持劍而立。
“再往前一步,格殺不論。”大雙冷喝。
前方的床帳里憑枕斜倚着凌瓊,床沿放着襁褓,她拿手輕拍着,室內大致收拾了下,門窗緊閉,血腥氣還未來得及散卻,鑽入鼻腔,沁着一股涼意。
凌瓊微微抬臉,輕瞟了他一眼。
寧甫見狀開口:“臣……”
“自我介紹就不必了。”凌瓊打斷他,終於肯擺正臉同他對視,“我認得你,前晉皇子,南寧甫。”
寧甫放下作揖不成的手,望向她的眉眼裏笑意不減,卻也不應和她。
凌瓊低笑,姿態雍容,散漫不經地說:“謝閭挾持了太後下懿旨廢帝,謝家再打着匡扶正統的名義輔你登基,你們這算盤打得不錯。只是很可惜,要讓你們失望了。”
話音落,她從被褥底下摸出一軸用蠶絲銀龍翻飛的黃紙捲軸,笑對着寧甫說:“知道這是什麼?”
寧甫回:“聖旨。”
凌瓊單抓了一端,聖旨展於寧甫眼前:“不對哦,是前晉恭安帝留下的傳位詔書。”
此話一出,寧甫那如同青竹朗月的溫玉眼神微凝,凝目注視那份詔書,似在辨別真假。
凌瓊笑問:“看清了嗎?詔書上可是寫得清清楚楚,‘膝下無子,特改先例,南晉繼位者,需由懷壁長公主所誕,朝中晉臣輔佐長公主從旁聽政’。”
“你……”寧甫何等聰慧人物,瞬間反應過來,不自主地驚怔,懷疑的目光里還夾着一絲難以辨認的蕪雜情緒,“你是長公主?那你當初又為何……”
室中燭盞蓽剝,蠟油滴落,室內光暈幽幽。
“為何?”凌瓊輕嗤,“你不是最清楚嗎?別說你不清楚你那養母寧二夫人當初認我是作何居心?你那結髮妻子到底又是怎麼死的,別說你一無所知。”
寧甫眼睫微顫,眼含痛楚,從她口中吐出的一字一句彷彿化作一把釘鎚往他心口釘釘。她冰冷的眼神化作了網,令那些曾發生過的腌臢腥臭一網打盡,悉數向他扔來,並厲聲對質。沒做過那些事,但也沒阻止,受了一切好處,裝什麼無辜,他從前的種種懦弱行徑,一併昭揭,她看不起他。
“怎麼?你們當初挾制我不成,今日要來斬草除根?”凌瓊一把撂了詔書,“來,你不是要復國嗎?詔書你拿去,就其篡改也好,一把火燒了乾淨也罷,殺我骨肉,再殺我,由你處置!但是你可得想好了,當初謝家迫於周武帝淫威沒護住父皇母后,更別妄想他們往後能護住你!謝閭今日敢廢帝,明日就敢攆你下台!
凌瓊根本不顧及他滿目瘡痍,擲地有聲地說:“南寧甫,你永遠都做不了那隻黃雀,因為你的這條命根本就不是你的。一個連自己性命都把控不住的人,又如何能掌他人生死?”
言辭犀利,一語擊中命門,寧甫捂着劇烈翻騰的胸口,五臟六腑被扯得生疼,他疼得支撐不住,踉蹌着腳步後退,撞得珠簾丁丁脆響。
謝閭率領一眾大臣前往瓊貴妃宮殿,迎面撞見司允冶帶着一班老臣穿庭而來,氣氛瞬間僵冷。
雙方會面,冷眼對望,劍拔弩張之際,一名內侍匆忙跑來,揚聲喊道:“啟稟諸位大人,瓊貴妃平安誕下龍子!”
一聽這話,謝閭狠皺了眉頭。
不是讓寧甫帶兵前去處理瓊貴妃了嗎?幾百名士兵還應對不了一個臨產的女人?怎麼就平安誕下龍子了?!
瓊貴妃生下龍子還有他寧甫什麼事?!
司允冶這老匹夫又在背地裏做了什麼?!
謝閭心底萬千猜測,司允冶自如客套,根本不過問他們凌晨時分領兵闖入後宮是為何,他有禮有節地側身讓開道,引手向內,“順路一道過去看看吧?”
眾人踏入貴妃寢宮,外間桌邊坐着臉色蒼白寧甫,他眸色平平地看着平展於桌上的詔書,好似塵埃落定,無欲無求。
大臣們推搡着擠頭湊進去看詔書。
說是一份詔書,不如說是一份指控周武帝謀朝篡位的罪詔,條條件件,羅列詳盡。
謝閭看了眼撫須含笑的司允冶,怎會不知自己機關算盡卻替他人做了嫁衣,竹籃打水一場空,心中鬱氣難平,實在見不慣司允冶那副悠閑姿態,氣得狠力一甩袖,頭也不回地離開。
老狐狸!便宜他了!
一覺醒來,天還是那個天,宮裏卻一夜間換了主子。
宮門口張貼了一封由官吏謄抄的前晉最末一位皇帝恭安帝的傳位詔書,書上言明了周武帝篡奪南晉朝綱,並命人捂殺長公主並想下毒毒害帝后的事實,且傳位於懷壁長公主親子。
上一任皇帝藺夷衡被幽禁,宮中妃嬪無一倖免,朝中大臣被禁衛軍抓了一大半,死牢擠滿了人。
十月,幼帝南寧晏繼位,復國為晉,改年號天乾,生母瓊貴妃封太后,垂簾聽政,胞姐南寧晴封長公主。
十月中旬,幼帝下旨廣納賢才,丞相司允冶破例舉薦疾已入仕。
一切塵埃落定,凌鐺望着廊檐下的檐鈴,秋季里風大,風戲着鈴叮鈴作響。
南國這邊的劇情基本上變得面目全非了,凌瓊做了執掌大權的太后,有疾已伴她身側指點江山,凌鋒在外征戰便不會被當權者設計陷害身亡。
凌靜沒回祝家,武宣王藺夷隆和祝羅英成了一對雞飛狗跳的怨侶,祝家想見凌靜,總見不上,凌靜養了二胎,根本不見他們。
而接下來的書中劇情該是北域來使臣,認回凌淮回北域。使臣已經來了,議和條件便是帶走凌淮,簽訂百年不動干戈的協議。
凌淮動身前夕,凌鐺對他說:“我想回一趟祖宅。”
凌淮說:“你給我五年,最多五年,五年之期一到我就回來。”
“好。”凌鐺點頭答應,等他前腳一走,她後腳就找上外祖父司允冶,直接說明她想要回上賦城一趟。
司允冶詢問:“怎麼突然要去祖宅?”
凌鐺說:“單純想回去看看。”
這是一句託辭。
她不會告訴任何人,她近來做了一個夢,這個夢讓她有一種身臨其境的真實感。
那個夢與現實完全背道而馳,當時在績昌曲鎮逃難時,又是戰亂又是瘟疫,他們跟着流民往城外扎堆,凌瓊跟着許師父出門探路,順帶找些吃的回來填飽肚子。
豈料官兵持槍前來驅逐,凌靜帶着幾個孩子慌忙逃竄,順着人流一路往小徑跑。
他們身上沒銀子沒吃的,凌瓊和許師父估計找不到他們,凌靜只好將他們四個小孩子託付給一起逃難的流民幫忙照看。
“三姐姐,帶我一起吧。”凌淮不放心凌靜一個人外出,凌靜拗不過他,只好帶了他一塊兒出去覓食,順帶尋找走失的凌瓊和許師父。
岔子就出在這裏。大的全不在,只剩下她和凌岑,以及只有幾個月大的小七凌安。
而那幫忙照看三個孩子的夫婦,將他們三個哄了出去,倒手交給了販子。
販子把她和凌岑蒙上眼睛帶上了荒郊野外,關進了一間黑屋的籠子裏,三個人一個籠,一人一天給一碗水,一個黑饃饃,墊着胃不讓他們餓死,吃不飽更沒力氣逃跑。
凌鐺將手裏的黑饃饃分出一半給凌岑,“你吃。”
“四姐姐,我還不餓……”
凌鐺不管不顧地硬塞。
凌岑根本拒絕不了,要是不接,凌鐺是真的會把黑饃饃拋扔給對面,對面籠子裏的孩子哄搶,爭得頭破血流,她卻說:“正好,我也吃不完,給他們吧。”
自從被關以來,凌鐺總是這樣分食,並低聲說:“來的時候我記了路。我們每天偷偷藏點饃,總能尋到逃出去的機會,到那時就靠這點食物跑路。”
被關了一個多月,趁着販子轉移他們背過身去,凌鐺早已捆背好凌安,一把扯了蒙眼的布,緊跟着拽了凌岑往山腳下跑。
凌鐺體力不支,跑一半路摔地上就爬不起來了,她把凌安交給凌岑,讓他快跑。她自己為了給凌岑爭取逃跑時間,以自身做誘餌,引來了販子,指了一條南轅北轍的路。
不意外,她被抓了,吃了一頓毒打。
當時身上的骨頭被打斷了好幾根,她渾渾噩噩地躺了不知多久,再次醒來時,已經來到了北域國的一處做皮肉生意的花樓。
這期間,凌鐺總以為自己要死了,卻總被人抓起頭髮往嘴巴里灌食,吊著一口氣,直到被樓里的老鴇買下,做了樓里的打雜丫鬟。
凌鐺其實挺感謝那三個販子,把自己打得鼻青臉腫,導致老鴇看不上她那磕磣樣,嫌棄她長得難看,就使喚了她去後院裏燒熱水,供樓里的姑娘們待客洗刷身子。
樓里待了十年,見慣了歡場來往,酒囊淫袋,老鴇擅經營,把一座不起眼的小破樓做大,變作了飛檐翹角,成了北域天子腳下煌豐京中數一數二的芙蓉銷金窟。
一成不變的是她,夜裏始終如一日的圍着鍋爐燒火,白日擠在一間狹窄的雜物間生活。
見到凌淮那一天,如往常一樣,西山藏陽,樓里上燈前,樓里的下人不論男女老少會擠私院用飯。一旦去得晚了,遇到樓里來客早,姑娘們開了門做生意,管事嫲嫲會上後頭來催着忙活起來。
凌鐺連忙扒兩口飯,利落藏了兩個雜糧饅頭,擠入忙碌的人流回鍋爐房,劈柴燒火放水,全是她一個人的活。
累了就啃兩口饅頭灌一大口水發漲充饑,有時會摸幾顆土豆紅薯或是黃豆子扔爐子裏烤,不消一會兒就熟了。
所以那幾年裏,除了一開始活太重,她身子骨又年幼,辦不好事,會被管事嫲嫲揪去一頓好打,再餓好幾頓肚子,待年生日久做慣了,也就熟能生巧,她便有空閑偷雞摸狗,藉著燒火的便利弄點食物填飽肚子,日子稱得上舒坦順暢。
有時樓里忙不過來,她會被嫲嫲叫過去搭把手,頂着滿滿當當一浴桶水去凈池灌熱水。
“快點快點,今兒個樓里來的可是宮裏的公子!天潢貴胄!那可是貴客里的矜貴人!”嫲嫲催得緊。
天潢貴胄?
凌鐺心想如今北齊皇帝膝下只有一個兒子,那宮裏能稱得上天潢貴胄的人除了皇帝,就是太子齊桑,好像沒哪位皇子了。
“貴客指明要娉婷姑娘彈琴,已經往樓上來了,你們幾個粗手笨腳的,怎麼還杵這兒?”凌鐺縮着背藏拐角,老鴇扒拉了她一下,見到她臉上的疤疤癩癩,當即夾死了眉心,捂緊了鼻,對管事嫲嫲嫌棄道,“哎喲喂,打哪兒來的死丫頭?怎麼殘成這副德行!髒了我眼睛!”
“鍋房裏燒火那癩丫頭。”管事嫲嫲陪着笑,麻溜地推搡着凌鐺往夾道後門口去。
“娉婷準備得怎麼樣了?”凌鐺隱約聽到老鴇的聲音傳來,“今兒可是來了兩位財神爺,都是宮裏的主子。可聽說皇上前不久打南國尋回來一個皇子,世人皆贊淮南王芝蘭玉樹,美儀容,府上一個知心人都沒有。姑奶奶,你打起精神來,別喪着個臉,以你這容貌才情,要真攀上了這位新主兒,側王妃不是你信手拈來么,虧不着你……”
淮南王……這三個字清晰傳入凌鐺耳里,如晴空驚雷。
是凌淮。
他認祖歸宗回了北域。
打從知道凌淮來了花樓,近在咫尺,凌鐺哪還有心情幹活。
她一心只想着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今日非得見上淮南王一面不可。絞盡腦汁想着法子,終是扯了個拉肚子的借口,拉住前來取水的下人幫忙看着火,她另擇了小徑,直往娉婷姑娘的閣樓摸去。
天公作美,剛摸上拐角,就跟凌淮的侍衛撞了個正着。
刀架脖子的感覺不好受,凌鐺心口提到了嗓子眼,膽顫心驚地平視前方。這才發現這一方拐角處,除了橫刀威懾她的侍衛,就只有侍衛護身後的凌淮。
只有他們仨,沒別人,可謂是天時地利人和,凌鐺當即張口,說:“阿淮,我是凌鐺,四姐。”
凌鐺事後尤其慶幸自己被嚇破了膽,滿心滿眼想着相認,忽略了凌淮當時看她的眼神,古井無波,如同看一件死物。
“四姐?”凌淮眼底微瀾,依舊薄涼,人卻穩穩立在原地沒動分毫。
侍衛卻眼疾手快出手,不知往凌鐺臉上揮了些什麼水漬,緊接着,侍衛掌心對準她面門一陣揉搓,將她面上塗抹的疤疤癩癩抹平,露出一張五顏六色的調色臉盤。
花里胡哨的臉上,難掩絢麗的眉眼輪廓,依稀有幾分幼時的容姿。
“是我。”凌鐺知曉自己這張臉長開了有幾分姿色,生怕被外人瞧去再迫她做花樓姑娘接客,遂下意識捂臉,壓低聲回他。
旋即聽到樓廊有腳步聲響起,凌鐺實在怕被抓到偷懶要挨打挨餓,更怕暴露,身體本能驅使她轉身跑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