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良旗
“從那巷道出來,就是城外了么……”
姬如雪靠在室內唯一的木柱上,一張俏臉還因虛弱有些發白。
殘缺一角的陶碗放在她的腳邊,里內全然未動的湯藥已經冷卻,被雪粒慢慢侵蝕着。
但對她的詢問,背對她的蕭硯只是充耳不聞,只顧着將重新熬制的湯藥慢慢灌入老人的嘴中。
少女見狀,便只能將頭深深埋在手腕間,心緒複雜的靜靜沉默着。
許久后,外間風雪聲漸小,耳中也終於傳來老人低微的咳嗽聲。
姬如雪遂抬起頭,向那邊望過去。
蕭硯早就將他的兜帽長袍與禦寒絮衣盡數套在老人身上,但後者卻依然冷的發顫。
前者將湯藥放在老人的嘴邊,讓他得以緩緩飲下,同時詢問道:“林叔,現在感覺怎麼樣。”
老人虛睜着眼睛,緩緩將頭扭到一邊。
他搖了搖頭,嘴裏一張一合,卻發不出聲音。
“他中毒太深,已無藥可救了。”
那邊,姬如雪分析着老人的唇語,向蕭硯解釋道:“在前段時間,那林大郎用他試毒,毒性現已侵染五臟六腑……”
老人勉強的笑了笑,臉上卻並無悲色。
縱使,他已猜到林大郎是被蕭硯殺了。
後者抿了抿唇,神色亦沒有多大變化,對於生死,他早就漠視了。
但原身的情緒猶在,此時仍有一股悲鳴自心下湧起。
他沉吟了下,詢問道:“可還有遺願未了?”
老人搖了搖頭,繼而張了張嘴。
旁邊,姬如雪撐着劍蹲伏下來,替他向蕭硯同聲翻譯道:“乾寧五年,朱溫據洛陽,叩闕長安。你父時為昭宗近衛統領,本該出城討賊,但昭宗念及你父當時喪妻,又有幼子,便阻攔了他,令他喬裝出城,以待天時。其後,昭宗困朱溫之手,你父親便蟄伏至今。眼下,李唐血脈只余濟陰王一人,你父親為報昭宗聖恩,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老人開始重重的咳嗽起來,額前亦有冷汗滲出,但他依然只是堅持着繼續道:“當時,你父親要我改你樣貌,實是想着將濟陰王換出來后,再擇機帶你殺出,他沒想過真犧牲你的性命……此事本可以成功,可我也沒料到,我那孽子會做出如此混賬事。對你父親,你莫要怨他……”
“是,我不會怨他。”
“還有一事,我與你父親皆為大唐第八代不良人,他實力比我強許多,是天罡三十六校尉之天暗星,掌有號令兗州不良人的不良旗。不良人這一機構雖早已於三十年前解散,但此職素來父死子繼,如今仍有不少人在暗中蟄伏,為大唐奔走……現在,那旗子想必已落入了梁賊手中,恐會造成大麻煩。”
“我懂林叔的意思,可這不良旗,難道不能仿製?”
“旗子是由秘法而制,其上刻畫有陣符,會隨日照陰晴、晝夜更替而變化。天下共有此旗三十六面,每一面所刻陣符亦不一樣,卻又互相契合,乃大唐不良帥與太宗朝將侍郎李淳風共同繪製,非常人可仿也……若你父親要將伱培養成不良人,便會教你認旗之法。”
聽過此話,蕭硯沉默良久,繼而詢問:“可大唐已滅,你口中的不良人也早已消失,真的會有人繼續聽這面旗子的號令么?”
但出乎他與姬如雪所料,老人的眼睛此時陡然睜大,胸膛亦開始劇烈起伏。
這一次,便是蕭硯,也能看懂他說的是什麼:
“一天是不良人,一輩子——都是!”
茅屋內的氣息驟然一怔,姬如雪沒有翻譯這句話,卻亦能感受到這話中蘊含的力量。
老人將死,卻在此時,臉上散發出了形同迴光返照的紅光。
他重重把住蕭硯的手,雙眸透出懇切之意。
“不良人,向來不問緣由,只管行事。分舵的老一輩從屬,亦只認令旗,不分持旗者身份。此事,他們早已刻入靈魂。”
姬如雪快速讀着老人的唇語,心下卻翻起了莫名的駭浪。
“蕭郎,我知此事是為難你,可若不取回不良旗,可能會有許多人平白為此喪命……”
她讀過老人這最後一句話,便偏過頭看向蕭硯。
後者並未迴避老者的目光,只是輕輕點頭:“我會去辦,但就算真被朱溫的人執了旗,他們應也不知召集其他不良人。”
“總會有人懂的,昔年不良人解散,我們雖焚毀了大部分案牘,可大唐三百年的積累,亦有不少落入了朱溫手中。更有那玄冥教,其內精通此事的人不少,他們,對我們這些大唐臣子早就想要斬盡殺絕……”
蕭硯思忖片刻,點着頭安慰道:“既然干係重大,我定全力而為。林叔你且先養好身子,再商量此事。”
老人此時卻閉上了眼睛,他額前的冷汗也止不住的滲出。
他搖了搖頭,勉力的睜開眼,看着姬如雪,請她翻譯道:“毒素已侵入骨髓,便是神仙親至,也毫無辦法。我多活一刻,便痛苦一時,該交待的事既已完成,老朽只求蕭郎能給我一個痛快……”
姬如雪瞪大了眼睛,說到後面,已有些磕磕絆絆。
蕭硯皺起眉,卻只是不語。
老人輕輕一笑,撐着身子坐直,請姬如雪替他翻譯道:“我習醫近五十載,雖僥倖得過先帝‘聖手’一稱,可因並無武力,常被你父親笑為‘力不及孩童’,可他也知,我從不畏死。今日若是他在這,也只會利落的結果老朽的性命。此時殺我,反是救我……”
蕭硯依只是默然,並未贊同老者的話。
末了,老人便懇切的看向姬如雪,但觀他神情,卻是想請少女暫時退避。
姬如雪雖不解,但秉着尊重的態度站起了身。離開前,她回頭看着蕭硯,想要勸他不要理會老人的意見,但話到嘴邊,卻不知如何開口,遂只能拖着尚未恢復的身子去了外間。
茅屋內,蕭硯動了動,想要出聲。
但老人只是擺了擺手,繼而在蕭硯的目光中,勉力的用自己佝僂的手指,重重的敲擊了他頸口的幾個穴道。
隨着一道悶哼聲響起,老人的嘴角滲出些許污血。
他緩緩一笑,繼而招呼着蕭硯,讓後者向他伏低身子。
蕭硯遂照做,便見老者附在他耳邊,以一種怪異且沙啞的聲音低語道:
“我知你不是蕭郎。”
蕭硯的眸光微微一閃,面上的神色卻絲毫未變。
便聽老人繼續出聲。
“蕭郎雖沉穩,卻童心未泯,還並不能如你這般,能時刻將自己的人性壓制住。且他雖有武力,卻並不出眾,更無你這般強悍……可你若不是蕭郎,又是誰呢?”
蕭硯沉吟了下,向他搖了搖頭。
老者咳嗽出聲,嘴中卻在輕笑,繼而釋懷道:“生於這世道,反而於他是禍。其實你為蕭郎父親報仇,於我而言已與蕭郎無異。我感覺的出來,你心有吞天之志……”
他頓了頓,然後向蕭硯真摯懇求道:“若取了不良旗,切要愛護他們的性命。”
“謹遵長輩之言。”
“送我一程吧。”
蕭硯猶豫許久,眸中開始騰起靛藍光亮。
老人卻好似並未看見,他靠在牆上,輕鬆的呼出一口氣。
他笑了笑,閉着眼睛道:“臨死了,忽然想起一樁往事。”
“昔年在長安,你父親抱着你入宮面聖,但在撤離之前,先帝遣散眾人,卻只留了你與你父親在殿內許久。”
蕭硯呆愣了下,聽清了老人在咽氣前的最後一句話。
“現在想來,或許姓蕭的也有些不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