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就此別過
天色未亮,晨霧亦還濃郁,有騎卒駕着馬,從街道中央匆匆馳過。
待奔至位居左城的刺史衙署,他便利落的翻身下馬,同時將韁繩隨手丟給迎過來的牙兵。
因其背後插着三角形的靠旗,他遂能一路直入衙署,無人阻攔。
官廨內,曹州刺史朱漢賓半夜未眠,此時披着一件狼裘大氅,正坐在那裏閉眼小憩。
信卒匆匆而入,見到此景后略顯失措,有些進退不得。
好在,朱漢賓聽見聲響后自己便睜開了眼睛,繼而撫着下頜處的短髯自嘲道:“老了老了,想當年某領著兒郎跋山涉水兩個日夜不歇都不過等閑事爾,如今不過半宿,便撐不住了……”
他的語氣中夾着唏噓之感,一旁的幕僚卻不敢接下此話,而是恭維道:“實是因為眼下這城中小事,犯不着大帥費心而已,大帥正春秋鼎盛,豈能言老?”
前者果然舒心,繼而甩開大氅,向那信卒詢問:“情況如何?”
“稟大帥,林氏葯堂焚毀小半,於葯堂與附近鄰里中共得玄冥教屍體二十一具,且在其中還發現密道一處,卻已坍塌,暫時不得其內情況。”
聽及玄冥教死傷眾多,朱漢賓也不以為意,反而冷哼道:“這些人鬼不分的東西,死了也好……他們不用管,可探得對方的蹤跡,查清楚是哪方的人馬?”
“衙兵第一時間便趕了過去,卻只抓獲了一名逃竄不及的女子。”信卒有些惶恐,在頓了頓后,略低聲道:“在押送途中,該女趁人不備,咬毒自盡了……”
一旁的幕僚聽過,皺了皺眉,卻只是看向朱漢賓,等他發落。
“罷了,死便死了,林修之人呢?”
信卒聽后,愈加惶恐,埋頭不起道:“林大郎也下落不明,我們只在葯堂內搜到了此物……”
幕僚遂從一旁過去,從信卒手中接過一方捲軸。
有小吏將燭燈挑亮了些,朱漢賓用粗糙的手指將捲軸打開,下意識眯了眯眸子。
這東西通體呈土色,摸起來卻甚為特別,讓人暫時分辨不出材質。上下兩處漆黑的軸桿看起來也已有些年頭,質地極硬。
軸桿中央,則是一副聚成圓形的晦澀圖案,同時,周遭還有以山脈與河流為飾的圖形。
反面過去,則是以古隸書落筆的兩個字:
“兗州”。
二字看起來甚為厚重,一眼掃去,撲面而來的便是一股金戈鐵馬之感。
幕僚翹首來看,卻也只覺摸不着頭腦。
朱漢賓把玩着這捲軸,向那信卒皺眉詢問:“按某的軍令,該有一什牙兵供林修之差遣,他們難不成也不知人去哪了?”
“稟大帥,依那林大郎所言,葯堂內的人太多,恐怕不宜讓人中計。”
“可笑。”
朱漢賓氣樂了,揮了揮手,信卒便利索的退了下去。
旁邊,幕僚待其臉色稍好些了,便進言道:“府帥,我們既已拿下了一位貨真價實的前唐亂黨……若那林大郎說的是真的,那已死的蕭氏男如果真是前朝不良人三十六校尉之一,府帥就已在陛下那裏立了一功,何至於再陪着玄冥教鬧下去。屆時,若再生禍事,豈不是惹得府帥一身騷……”
“某的心思你自不懂,眼下獨有你我二人,某便與你直言。”
朱漢賓將捲軸放下,幽幽嘆了口氣,可若這時有人直視他的臉,便能發現他的眸子,此時卻甚是狠厲。
“自兩年前魏國夫人薨,陛下就一直積鬱不興,某又外任為官,難免擔憂中樞會有小人作祟,讓陛下疑某忠心,故才要儘力捕殺這前唐餘孽,以證某心。某自知玄冥教所為,不過是統合江湖、剿滅亂黨、追奪那虛無縹緲的李唐寶藏,但某所求,卻是能有朝一日討得陛下歡心,得以重回中樞罷了。”
他一番話絮絮叨叨,卻聽的幕僚直冒冷汗。
後者當然能夠明白自家府帥話里的中心思想。
外任刺史,便是遠離中樞不領兵權。而手中無兵,自然會矮人一頭,且若是遭到清算,不過他人一句話的事情。
況且,前些年的朱珍、氏叔宗故事,猶在眼前。
府帥這是想重回中樞,再掌一次軍權啊……
心中念此,幕僚便拱手一禮,道:“屬下目光短淺,不及府帥遠略,既如此,屬下當令幕府為此事殫精竭力。”
朱漢賓哈哈一笑,謙虛的擺了擺手,繼而將那不知玄妙的捲軸交予幕僚。
“此物便先交給玄冥教的人……這次,他們是誰出面?”
“是泰山分舵的元聖閻君蔣元信,據說另外四個閻君也在來曹州的路上。”
“呵,這些東西,也配稱君?”
前者的臉上顯露出些許嘲弄之意,向幕僚道:“某不想出面,你將東西拿給他們,讓他們速速尋出那位假子,得出此捲軸的秘密。若能成事,某也能早些蕩平這些李唐亂黨,向汴梁呈奏報。”
“那調進城內的兩營人馬現在是……”
“不動。”朱漢賓皺了皺眉,道:“將自盡那女人掛在城頭,再調一營入城,讓各坊依冊數人頭,這幾日城門封鎖,某且要看看,是哪裏缺了這個人!”
“遵令,屬下這就開始讓幕府辦……”
在幕僚退下后,朱漢賓冷聲一笑。
他眯着眼睛,將手掌放在眼前緩緩攤開。
在視線中,他的這一隻手,好似已遮住了整個曹州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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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還略顯昏暗,卻已有些光亮從雲層中探出來,驅散了些許霧霾。
空中還有雪花飄落,但比夜裏小了許多,輕盈的雪粒飄落而下,緩緩落在了少女的睫毛上,繼而漸漸化成水滴。
長而密的睫毛遂輕輕顫了顫。
姬如雪便因此瞬間驚醒過來。
她第一反應,就是去尋自己的長劍。
不過,眼前的景象卻令她驟然一愣。
視線里,此處卻不過是一座無頂的茅草屋,本該承門的牆塌了大半,房梁亦不知所蹤,四面的寒風便不斷裹着雪粒向里灌來。
同樣,在她身下,也不過是一堆半濕的枯草。
蕭硯蹲在這茅屋的另一邊,正用一個破陶碗熬着散發苦味的湯藥。
她舔了舔嘴唇,亦能感到一股苦味。
“你給我解了毒?”
她一邊吃力的撐着土牆站起,一邊望向蕭硯:“那毒為何對你沒用?”
這時,她才看見之前那枯瘦的老人正靠在蕭硯對面的牆上,卻還是昏迷不醒。
“你體內的毒已解了。”
蕭硯用手徑直拿起滾燙的陶碗,卻並未回答姬如雪後面的問題,而是道:“你之前救了我一命,現在我也救了你一命,我們兩清了。”
“何意?”
少女皺眉看着那碗遞過來的湯藥,卻無時間計較對方的鐵手,向他揚眉道:“之前你我約定好,事成便回醉音樓。”
“你且看看這裏是哪。”
姬如雪聞言詫異,繼而踉蹌走到斷牆邊,向外望去。
雪中,幾座孤房已盡數坍塌,獨留幾堆殘土,形成了一片土包。
遠處,白皚皚的原野一望無際,藏於霧中。
冷風夾着雪吹拂過來,使她散落下來的碎發盡數向後飄去。
也令她,頓生彷徨。
身後,傳來了蕭硯並無多少感情的聲音。
“這碗裏,是補氣血的。”
“喝了它,你我便兩不相欠,就此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