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仁愛所託
在將外面那男的打發后,曾希兒重新恢復了往常的表情,到卧房取出楊柳枝和拭巾,一絲不苟地仔細進行洗漱。
尤其是左側臉頰。
在花費了小半個上午的時間,收拾好店鋪之後,曾希兒睡了個回籠覺。
醒來已近未時。
憐影約莫在半個鐘頭前離開宅子,不知是徑直去到紅院裏梳洗,還是如昨夜所言到北青安街瞎逛。
姐妹二人的作息衝突,白天很少有機會相聚。
只在凌晨固定時分,一個早起磨豆腐,一個下工不陪夜,才能短暫地說上會兒話。
弦月的微光下。
曾希兒一如既往地推開木窗,點燃油燈。
四鄰也隱約傳出磨豆的動靜。
爾後由遠及近,傳來一陣木屐撞擊地面的腳步聲。
曾希兒提前拉開了門栓,讓門虛掩着。
稍後,一名綠衣女子推門而入,沒等把燈籠放下,便迫不及待地開口:
“哎,那大夫可真俊啊。”
“誰?”
“就昨個和你說的,北青安街新開了家葯坊啊。”
“哦。”
“我在院裏待了這麼些年,長成這樣的男子竟還是頭一回見。”
憐影利落摘下燈籠的外殼,一手熟練地更換着蠟燭。
“他要是來紅院裏聽曲,包括我在內,姑娘全得搶着免單。”
“那他醫術如何?”
“應該還成吧?”憐影愣了愣,“問診的模樣挺像位大夫。穿着身山嵐色深衣,地上還豎著把古樸厚重的劍。彷彿……傳奇里走出來的人物。”
“聽着很像庸醫。”
“醫術暫且不論,陸大夫的醫品至少是一等一的好。”
“他開藥方打折?”
“無論診金還是藥費,都讓病人看着給。”
曾希兒推磨的動作慢了半拍。
“世上竟有這種好事?你在他那兒開了什麼葯?”
“姐姐又沒病,上那藥鋪不過是矇著臉在門前排隊,欣賞美景罷了。”
“矇著臉,沒被人認出?”
“絕對沒有。”
“脂粉仙娘,上哪兒都風光無限,就這麼被一塊布全遮?”
憐影瞟了曾希兒後背一眼,自己起身提桶,往腳盆里倒水。
“有時在想,你要是生來男兒身就好了。”
“因為力氣大,能做更多豆腐?”
“因為那樣一來,我當初就不必瞧你可憐,像疼惜親妹妹似的護着你一路尋親到成都;因為那樣一來,我就不會像如今這般,日日被你嗆嘴。”
曾希兒推磨的動作大了起來,半晌沒有回應。
“你不就是想時刻提醒我,這生計不體面,逼我早些與你籌謀如何贖身嗎?”
憐影紅唇微啟,似有淚光從兩旁滑落。
“妹妹,我簽的是死契。”
“只要是人定下的契約,總能找人解開。”
“難怪你願同那衛八郎做戲,原來是為了我?”
憐影氣極反笑:“我猜,我現在應該感動得熱淚盈眶,然後緊緊地把你抱住。”
“好啊。”
“曾希兒你聽好了——”
憐影猛地踢開腳盆,赤裸的腳板緊貼着地面,聲音狠厲而堅決,又不忘把音量壓低:
“我在紅院賣了七年,遇到的貴人十隻手掌都數不過來,其中還有三位仙人。他們哪個不比衛八郎身份尊貴?
“我如果想求人,有的是男人可求,哪裏輪得到你來出賣自己?
“之所以沒去求,是因為求了也不會有好結果。
“何況當初我賣身,為的就是把那五兩銀子給你添作嫁妝。否則成都城外難民那麼多,城裏人的陰婚,輪半年都輪不到你!”
曾希兒已經鬆開了推磨的雙手,把頭埋在燭火的陰影之中,幹活時紮起的長發也如瀑布般垂落下來。
“是希兒沒本事……”
都怪她。
除了叫賣豆腐的幾句套話,便只學會幾樣製作豆製品的手藝。
即使如此,她做的豆腐,也絕非水磨巷最好吃的。
徐記豆腐生意興隆,靠的從來不是口味。
後來,她把這當做啟發。
雖然她對這種啟發感到厭惡,但除了拿僅剩的皮囊作為籌碼,她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能夠將兩人一起從底層的泥沼里救出。
而那衛八郎,已經是曾來水磨巷買豆腐的人里,身份最高的了。
“我日日回來歇息,按理本不應該。跟妓女同住一屋的,能有什麼好名聲?”
憐影按住曾希兒的肩膀,情緒緩和了些,替妹妹紮起那鬆散的長發。
“這兩年你生怕我多心,從家裏搬離,愣是以身作則,靠扁擔打出了副彪悍的西施名聲。
“好不容易養起來的良籍,可得珍惜着過。
“但凡能保你一個身家清白,便不算咱姐妹倆,白吃好些年的苦。”
-
這天清晨。
徐記豆腐店打了烊。
直到午時,隔壁家的“豆夫子”吃飯時看見,曾西施拄着扁擔,穿着身類似他家長工做活時的短褐,一瘸一拐地離開了水磨巷。
豆夫子猜想:
“這俏寡婦許是夜裏拉磨,精神不佳,不小心被失衡的磨盤砸了腳。”
又咂了咂嘴,吐出一塊豆腐渣。
“缺男人,所以成天做男兒打扮。可惜了這張俏臉喲。”
豆夫子猜的大差不差。
昨夜那場深談,粉碎了曾希兒擺脫泥沼的幻想。
等到姐姐回了後院休息,妹妹滿腦子想的都是餘生如何度過,連磨臍子鬆了都沒留意,推得上扇直接滑落,砸中腳踝。
直到午後,她才渾渾噩噩地離開,僅僅出於不想讓姐姐發現她為之受傷的心理。
在成都街上晃了好一陣,曾希兒忽然意識到:
自七年前來到此地,她大部分時候,都在徐記豆腐店、集市、紅院之間走動,從未去到蓉城內更遠的街坊。
一時間,甚至都不知道該上哪兒找大夫。
直到腦海中又浮現出昨晚的對話,曾希兒這才一路打聽,一路走向北青安街。
葯坊門前排了很長一條隊伍。
曾希兒識字不多,但她勉強認出了牌匾上,那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仁愛所託”。
不知過了多久,太陽從南邊跑到了西邊。
曾希兒總算見到了這位山嵐深衣、豎立古劍的大夫。
沒等陸飲溪開口詢問病情,葯坊里負責稱葯的另一位舟大夫,便帶着探詢的目光走了過來。
“可算等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