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趙朴論勢,返學讀書
太學坐落外城,附近巷道交錯。
興業書鋪的位置又十分偏僻,王保帶着趙朴一路打聽才找到。
鄧肅一面託人去太學請陳東,一面陪着趙朴四處轉悠。
書鋪前店後院,臨街店鋪面闊三丈,靠牆擺放幾排書架,書冊按經史子集擺得滿噹噹。
後院用作生產小報、抄錄刊印書籍的作坊,紙漿兩大缸,晾曬紙張的竹架子堆滿小院,三五個僱工正在忙碌。
書鋪位置雖偏,客人倒也不少。
趙朴到來片刻,買書租書的就走了六七人。
堂屋裏,鄧肅恭請趙朴坐正中主位。
趙朴謙辭一番,也就客隨主便。
他年紀雖輕,畢竟身份不一般,鄧肅一介白身,逾禮卻也不妥。
“鄧先生這書鋪,生意不錯,想來盈餘頗豐?”
趙朴端起蓋碗撥弄,呷一口熱茶。
鄧肅笑道:“鋪子原主是鄧某一位舊友,早年間全家搬至洛陽,就把鋪子轉給鄧某。
鋪子客人的確不少,多是以太學生為主。
不過鄧某打理這處書鋪,不以盈利多寡為主要目的。
只求能閱盡天下典籍,弘揚先賢經典,為學子們大開方便之門。”
趙朴肅然起敬:“鄧先生志向之遠大,胸襟之廣博,令人欽佩!”
“雍國公過譽了!”
鄧肅搖搖頭:“書鋪生意本就薄利,這些年也只能勉強維持開支。”
趙朴道:“不知鄧先生平時住在何處?可在東京購置宅院?”
鄧肅苦笑:“東京地價、房價高不可攀,哪裏是我們這種窮酸士人負擔得起!
平時,鄧某就住在後院,在放置雕版的罩房裏打地鋪。”
趙朴感慨一聲:“果然是東京居,大不易~”
鄧肅沒有在東京城買房買地最好,就算買了,他也會勸其儘快出售。
三五年後,假若宋金戰爭如約爆發,東京城的房價地價將會一落千丈。
閑聊了會家常,陳東匆匆趕來。
見禮過後,陳東在鄧肅身旁坐下。
“二位先生,不妨看看這個。”
趙朴示意王保,把蔡翛給的信封遞給二人。
鄧肅取出信紙,兩個人湊近一塊看。
看完,兩人面面相覷。
“這些悉數王黼貪瀆庫銀、收受賄賂的條文,不知是真是假?”
陳東驚詫道。
趙朴把蔡翛找上門,請他幫忙的事情和盤托出,只是隱去了太子趙桓參與其中。
“蔡家此舉,意在引導輿論,攻訐王黼,為蔡京復相造勢。
據蔡翛說,這些秘辛,是蔡家花費巨額代價探聽而來。
我想,即便有所誇大,七八成真還是有的。”趙朴道。
陳東拍擊手邊茶案,怒不可遏:“沒想到,王黼貪墨朝廷賦稅之多,竟然不亞於朱勔!
這些醜聞,必須見報!
向世人揭露王黼醜惡嘴臉!”
鄧肅沉思片刻:“方才雍國公說,蔡京有意復相?”
趙朴點點頭:“此事不假。
當下時局,需要花錢的地方太多,朝廷賦稅吃緊,朝野怨聲載道。
這種情況下,更換宰輔人選,勢在必行!”
比起稚嫩的趙九,鄧肅、陳東對於朝局的敏銳性高得多。
趙朴稍加點撥,他們就能想清楚其中道理。
陳東遲疑道:“王黼固然是奸臣,可蔡京更是奸臣之最!
王黼罷相,蔡京復相,這朝堂恐怕也好不到哪去。”
趙朴笑道:“陳先生所言倒也不錯。
不過換一個角度想,蔡京垂垂老矣,即便復相也做不長久。
王黼視我與二位、一眾支持宋昭的太學生如眼中釘。
王黼罷相,對我等而言最為有利。”
二人相視一眼,沉默不言。
作為封建精英知識分子,他二位有着極高的自我道德標準。
在他們看來,協助蔡家罷免王黼,難免有與虎謀皮之嫌。
這種自我道德約束,在外人眼裏或許是迂腐、頑固、自命清高。
但在他們看來,這是身為士大夫的德行標準。
趙朴來之前就想到,二人不會輕易答應幫助蔡家。
想要說服他們並不容易,趙朴也沒有太好辦法,只能盡量做到坦誠。
“不瞞二位先生,蔡翛答應我,辦成此事,蔡家便欠我一份人情。
一月後,我將隨新任燕山府路宣撫使王安中,北上前往燕京。
我想在燕京做一些事,離不開朝廷支持。
蔡家的人情對我很重要!
故而,只得拜請二位先生幫忙!”
趙朴起身長揖。
鄧肅跨前一步攙住他:“雍國公禮重了,某二人萬不敢受!”
陳東苦笑道:“我們也是擔心,下去一個王黼,上台一個蔡京,結果大宋百姓仍舊苦不堪言。
我們是怕自己成為奸臣幫凶,與輔國安邦的志願背道而馳。”
三人坐下,趙朴轉而問道:“二位先生認為,目前大宋面臨的最主要問題是什麼?”
陳東率先道:“官場風氣日趨敗壞,苛捐雜稅繁多,百姓負擔沉重,民怨不止!”
鄧肅補充道:“除此外,某認為假以時日,金國必成大宋心頭大患!”
趙朴又問:“兩位先生認為,大宋內憂外患皆有,且內憂甚於外患?”
二人點頭稱是。
見趙朴笑而不語,鄧肅道:“雍國公另有高見?”
趙朴正色道:“一點淺見,說出來請兩位先生教正。
我認為,大宋積弊深重,內憂不斷,想要改革弊政,絕非一朝一夕之事。
內憂於大宋而言,猶如疽癰之疾,痛疼難耐卻不致命,或者說暫時不致命!
外患卻像刀斧利刃加身,俄頃之間,就能置人於死地!
大宋當務之急,是穩定內憂,力阻外患!
贏得外部安定,再從容拔除內病,強壯自身!
自身強,才能不懼外患!”
二人頗為訝異,都覺得這番言論令人耳目一新。
陳東忙問道:“雍國公之意,短期內,金國與我大宋,將難有太平?”
鄧肅也緊盯着他。
趙朴言之鑿鑿:“三五年內,宋金必有一戰!
國戰一起,以目前大宋軍備,只恐凶多吉少!”
二人滿面震驚,久久說不出話。
陳東有些不信:“金國吞併遼國大片土地,當務之急應是整理內政,休兵養民,如何會再起戰端?
某也知大宋官軍風紀敗壞,疏於訓練,但朝廷養兵百萬,即使爆發戰事,固城自守應該不成問題。”
趙朴苦笑。
陳東的想法,恰恰代表當前朝廷里的主流意見。
這群官僚士大夫,想當然地把自己的想法代入女真人視角。
殊不知,女真人作為新興游牧民族,征服、擴張的野性,在滅亡遼國之後達到頂峰。
女真鐵蹄不會輕易停下,以戰養戰才是他們最喜歡的掠奪方式。
只可惜,東京城的繁華絢麗,遮擋了大宋君臣的眼睛和心智。
他們看不到,也不相信燕山以北的女真人,已經在磨刀霍霍。
趙朴嘆了口氣:“再過不久,北伐王師就會返京。
其中若有陳先生相熟之人,不妨請來,詳細詢問燕京見聞。
相信陳先生會對女真人有更多了解。
如果有機會親自去到燕京更好,身處燕京,也會有一番和在東京不同的感受。”
鄧肅若有所思:“雍國公方才說,想去燕京做一些事,莫非是為將來兩國交惡未雨綢繆?”
趙朴道:“不錯,有備方能無患。
寧願是我杞人憂天,也不願事到臨頭被打個措手不及!
我想做成此事,必須得到朝廷支持!
若是王黼當政,必定困難重重。
於公於私,我只能選擇與蔡家站在同一陣營,請二位先生理解!”
二人相視一眼,沉默片刻,陳東道:“雍國公憂國憂民之心,令人敬佩!
某雖不願攀扯蔡家,但為支持雍國公,罷黜奸相,就做一次捉刀小吏!”
鄧肅笑道:“雍國公放心,待我二人將文章撰寫完畢,五六日內就能見報。”
趙朴站起身長揖:“二位先生高義,趙朴拜謝!”
終於說服二人與蔡家聯手對付王黼,趙朴心裏一塊大石也算落地。
敘談片刻,二人送趙朴離開書鋪。
回到堂屋,鄧肅忽地問:“此前,雍國公請你幫他尋覓一位書吏使,可有人選?”
陳東笑道:“有幾位剛入社的學子倒有興趣,改日請雍國公過來細談。”
鄧肅道:“少陽兄還是回絕他們吧,就說已有合適人選。”
陳東一愣:“此話何意?”
鄧肅笑道:“某願自薦,隨雍國公前往燕京。”
陳東吃驚道:“書吏使不過一雜吏,志宏自薦,豈不是大材小用?”
鄧肅哈哈一笑:“鄧某不過一書鋪東主,一介白身,哪算什麼大才?
今日聽了雍國公一番高論,還真想去燕京見識見識!”
陳東認真道:“志宏當真想好了?”
鄧肅拱手道:“我走之後,書鋪就拜託少陽兄代為照看。”
陳東嘆口氣:“志宏放心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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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放休結束,皇子課業重啟。
趙朴起個大早,匆匆洗漱完畢,囫圇吃些清粥饅頭,背上沉甸甸書簍,出門趕往資善堂。
彼時辰初剛過,天邊曦光微亮。
不知從哪裏傳來一聲公雞打鳴,高亢鳴聲傳遍整座蕃衍院。
趙朴踏出養心堂院門,正好遇見趙構。
這廝睡眼惺忪,背着書簍一臉無精打采。
倆人見面,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哈欠,隨即苦笑連連。
與老九結伴而行,走了一陣,老十一趙模、老十二趙植、老十四趙棣相繼加入。
小趙樾斜挎書包,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竄出來,嘰嘰喳喳地和哥哥們一同上學去。
老八趙棫不知何時,一聲不吭跟在隊伍後面。
別的兄弟不理他,他也不理別人。
步行前往資善堂的路上,要穿過一條松柏林道,四周空氣清新,猶如晨起漫步在公園裏。
如果這條路不是通往資善堂,這種感覺將更加愜意。
趙佶皇帝做的不咋地,對於皇子課業倒極為重視。
嚴格規定皇子每日就學時辰,嚴禁遲到早退。
還規定皇子就學期間,不得帶內侍僕從,連書包書簍都得自己背。
蕃衍院管勾太監廖安,站在道旁,笑眯眯地望着一眾皇子。
這老閹豎是在清點人頭,看看還有哪位皇子沒有按時起床就學。
來到資善堂,眾皇子分成兩撥。
十五歲以下讀小學的前往小學堂,余者前往大學堂。
大小學按照皇子年紀、課業劃分。
趙朴今年剛剛小學畢業,升入大學堂。
八歲的小趙樾是小學堂最新一位學員。
分別時,這小子癟着嘴、紅着眼圈,拉着趙朴衣袖不肯撒手。
趙朴一腳將其送走,讓他知道什麼叫做來自親哥哥的愛。
辰正時分(八點准),大學堂開課。
資善堂規矩森嚴,首要一條,“凡入資善堂,王以師長為尊,先禮答拜,以示賓禮。”
只要跨進資善堂,不管是太子還是皇子,皆以師長為尊,見師長先行禮。
其餘規矩,諸如“不得於堂中戲笑、不得攜帶玩弄之具、不得攪亂課堂秩序”等等不勝枚舉。
趙朴剛剛拿出課本擺好,一位年屆五十、鬚髮花白的長者走上講台。
“他是資善堂翊善、大學直講韋壽隆!
這老頭講課喜歡拖堂,且每次都會留下一大堆課業。”
同排不同桌的趙構壓低聲吐槽。
“對了,韋老兒也是最難告假的翊善之一!”
趙朴咧咧嘴,暗自慶幸他只用上一個月的課。
今日講《尚書》——夏書·禹貢篇。
趙朴原本以為,自己能聚精會神聽完一堂課。
可當韋壽隆舒緩悠揚的聲音響起,一刻鐘后,趙朴只覺頭腦昏沉,睡意襲來。
再轉頭看看四周,老十一趙模手撐腦袋,嘴都咧到耳根子。
老十二趙植趴在課桌上,書本下壓着一本畫冊,看得津津有味。
老八趙棫坐在最後一排,乾脆拉開椅子橫躺,呼嚕聲有漸響之勢。
“九哥~”
趙朴轉過頭,剛要說話,卻見趙構腰背挺直地端坐着。
再仔細一看,這傢伙兩眼微闔,呼吸均勻,明顯是睡著了。
趙朴愕然無語。
環視課堂,眾皇子有睡覺的,看閑書的,講悄悄話的,如他一樣發獃的,就是沒有聽講的。
趙朴知道,其實皇子們課業考核成績都不差,表面看上去,都是一幫好學生。
特別在徽宗朝的藝術熏陶下,皇子們各展所長,多才多藝。
由此說明,這幫趙氏宗親,都他喵的是人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