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次相見
落日的餘輝下,那雙眼睛顯得更加明亮好看,好像漾着波光。
和那雙眼睛對視的這刻,趙昭風心底莫名一動。此時黃昏的天邊霞光漫天,秋日的寂靜山道有露水從樹葉滑落,和落日一起拍打在眼前少年的笑容上:“請問你知道棲霞山莊怎麼走嗎?我好像又迷路了。”
趙昭風看着問路的少年,沒回答他的問題,卻以肯定的語氣說:“你是慕君頡。”
“咦?”那雙眼睛一下睜的大大的,臉上寫着驚訝:“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趙昭風皺眉暗暗心道:我怎麼會不知道你的名字。
自從趙昭風十天前隨着大長老入棲霞山莊,便開始不斷的聽到慕君頡這個名字。頭一天剛進山莊,遇到了山莊的三長老:“大長老,這就是你收的徒弟?”
見大長老點頭,三長老贊道:“嗯,和君頡一樣,根骨奇佳,是個練武的好材料。”
到了前院,總管東方遠和堂主蕭躍從廳堂迎面出來,跟大長老打完招呼后,蕭躍忽然望向趙昭風笑着說:“快來看看,大長老的弟子,和君頡少主長得一樣俊。”
“嗯。”東方遠也跟着點了點頭,聽大長老說趙昭風今年十八,東方遠道:“比君頡只大了四歲,這回可算遇上個同齡人,他一定高興了。”
此後,趙昭風每時每地都會聽到有人提到慕君頡這個名字。
馬夫喂完馬,說幸虧君頡少主這陣子不在,不然又會偷偷跑來牽莊主的血吟馬去溜,害他得時刻小心着。丫鬟忙活的空隙,說君頡少主吹的那首笛子好聽又解乏,還想再聽。莊主發脾氣時,下頭的人全大氣不敢出,私底下偷偷說若是君頡少主在,上去笑眯眯的纏一會兒,莊主就能陰轉晴了。
趙昭風聽人道慕君頡是三年前莊主自西京洛陽帶來的。來歷和身世都成謎,只知道莊主那天帶了慕君頡一同回棲霞山莊,宣佈慕君頡是他認的弟弟,之後全莊上下都拿慕君頡當少主般寵護着。
棲霞山莊的莊主蘇琅琛,今年不過二十二歲,兩年前才接替老莊主的位子,卻早在江湖上大名鼎鼎。親眼見到蘇琅琛后,趙昭風更感覺此人深不見底。
蘇琅琛一舉一動甚是優雅,但若是被他注視着,會有種被剝光衣服般的無措和緊張感,像深海高壓一樣壓迫人神經。不過趙昭風並非什麼尋常人,這種強烈的壓迫感自小就感受過太多次,早形成了免疫,當別人被蘇琅琛懾住時,趙昭風想的卻是另一個問題:這種居高位之人,面具戴慣了,恐怕連怎樣真心去笑都不會了吧!
之後就又聽別人說了,莊主只有在面對君頡少主的時候才笑。
又是慕君頡。到處都是慕君頡的影子,趙昭風終於無法抑制的想,慕君頡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讓莊裏的所有人都這樣嘮叨惦念着。
哦,原來是這樣。
這便是此刻,趙昭風見到慕君頡時,在腦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那雙眼睛還有笑起來的樣子,能觸動人心。
“跟我走。”趙昭風看着慕君頡冷冷開了口,然後轉身自顧自往前走。
“啊?”
“我也要去棲霞山莊。”
慕君頡這下聽懂了趙昭風的意思,再看天色將黑,忙跟上他。
“這麼晚了,你去棲霞山莊做什麼呀?”慕君頡邊走邊看着趙昭風問:“你叫什麼名字?是哪裏人?今年多大了?”
趙昭風沒有答話,依舊自顧自的走。慕君頡絲毫沒被影響,反而靠的更近,發揮鍥而不捨的精神繼續追問:“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呀?你是不是棲霞山莊的人,所以才認識我?可是我以前怎麼從來沒見過你呢?”
還是沒有得到回答,慕君頡有點泄氣的撅起嘴。抬頭看到趙昭風脖子上戴的玉佩,便伸出手去:“這個玉的形狀好獨特……”
“住手!”趙昭風天生不喜人觸碰,又被慕君頡聒噪的心煩,隨即啪的一聲揮開了慕君頡的手。
被趙昭風甩開的這一刻,就像是觸動了開關,慕君頡的演戲癖本能的又開始犯了。
先是睜大眼怔怔愣在原地,像一個被驚嚇到又不知所措的孩子,緩緩低下了頭。待再抬頭的時候,一雙眼竟濕漉漉的凝結了一層水汽,帶着一分無措兩分難過三分困惑四分委屈的望着趙昭風。
被這樣的眼睛盯着,任誰都不能無動於衷,何況還是一個這麼粉雕玉砌的少年。慕君頡本就生的極美,孤身站在那裏,就像誤入凡塵懵懂的山中精靈。趙昭風心裏一緊,步子不自覺的隨之停了下來。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看看那塊玉……”小孩眼眶含着淚,臉色在深秋滿山紅楓的映襯下白皙似雪。
趙昭風的頭腦莫名被弄的有些混亂,一向冷漠的神情也有了絲裂縫,不由自主解釋道:“我並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不習慣別人碰而已。”
“……我以為,你是因為討厭我……”慕君頡可憐兮兮的眨巴着大眼,眼淚好像隨時要掉下來,輕輕問:“你不討厭我吧?”
趙昭風皺起眉,有些生硬的答:“不討厭。”
“……那,”慕君頡伸出手:“那你把身上的玉佩給我看看好不好?”
趙昭風本能的反應是拒絕,但看到慕君頡一眼不眨地望着自己,漆黑眼瞳帶着怯怯又期待的神情,嘴唇咬的通紅,趙昭風拒絕的話忽然鬼使神差的怎麼也說不出口,然後鬼使神差的點了點頭,把從不離身的玉佩親手交到慕君頡手裏。
鬼使神差,絕對的鬼使神差。
“嗯,這塊田黃質地純粹,形狀精緻,果真是極品。”慕君頡一邊認真鑒賞手裏的玉一邊下評語,然後動作自然的把玉放到自己口袋。
趙昭風頓時沉聲道:“拿出來。”
“拿什麼出來?”慕君頡一臉無辜,故意想了想問:“……你是指那塊玉?可你不是送給我了嗎?”
“我什麼時候送給你了?”
“剛才呀。”慕君頡暗裏笑着,明亮的眼睛似夜間的露水,漾着微光:“你剛才不是親口回答我說,你不討厭我嗎?既然不討厭我,那就是喜歡我嘍?既然喜歡我,那就是拿我當朋友嘍?既然拿我當朋友,又親手把這塊玉交到我手裏,當然是要把它作為見面禮送給我了。我知道你很想送給我,但是又不好意思明着開口,所以我善解人意的主動收下了。其實你真的不必覺得不好意思,雖然這塊玉不大,但我還是非常喜歡的。”
“你……”趙昭風的臉色越來越沉,一時說不出話來。
“難道說你又反悔了,想要要回來?”慕君頡立馬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哎呀,你這個人怎麼能這樣呢?送給別人的東西哪有要回來的道理?何況人常說,千金難買知己,你既然能把玉送給我,就說明咱們已經是知己好友了,按千金難買的價,一塊玉算什麼?大千世界,紅塵滾滾,於芸芸眾生中,我們能夠在這裏遇到,又成為知己,實在是緣份。緣份不是時刻都會有的,它比千金還重要百倍,何況只是一塊玉?而且真正的友情是不能以金錢衡量的,怎麼能因區區的一塊玉傷了這寶貴的友誼呢,你說是不是?……”
慕君頡嘰嘰歪歪說了一大堆,趙昭風額上的青筋已經快要隨着慕君頡的話跳舞了。這世上居然有那麼聒噪的人!還真能將黑的說成白的!經他這麼一說,趙昭風都覺得是自己不對了。
趙昭風又看慕君頡的臉上,哪裏還有半分起先泫泫欲泣的委屈模樣,莫非這小孩剛才眼淚汪汪的可憐表情都是裝的?虧他還為此心裏一緊?!想他趙昭風什麼形形□的人沒見過,向來只有別人吃他虧的份兒,還沒有吃別人虧的時候,這回卻被一小孩騙的連話都說不出。趙昭風差點沒一口氣憋着喘不過來,再也不看慕君頡一眼,轉身便大步繼續走。
“喂,你走太快了,等等我!”慕君頡看趙昭風轉眼走的老遠,忙小跑跟上:“你走慢一點呀,天那麼黑……”
趙昭風人高腿長,越走越快,接着,只聽慕君頡的話還沒說完,便被一聲‘哎呦’的痛呼生生打斷,然後是物體絆倒落地的聲音,最後沒了聲響。
趙昭風內力高,能清楚聽到背後的動靜,腳步頓時停了下來。但轉念一想,習武之人都耳聰目明,理當不會那麼輕易摔倒才對,又想起剛才被騙的慘痛經歷,覺得慕君頡一定又在騙人,定下心決定不理,自顧自向前走。
又向前走了約莫二三十步,後面還是沒有任何動靜,趙昭風即將要邁出的下一步卻的怎麼也邁不出去了。到底是回去看看,還是繼續向前走?趙昭風長那麼大還從來沒那麼煩過。冷着一張臉在原地站了半響,最終,竟是鬼使神差的往回走了。
鬼使神差,再一次的鬼使神差。
往回走的步子越走越快,趙昭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忙什麼。離原地還有十幾步的時候,趙昭風遠遠看到慕君頡抱着膝坐在地上,像某種迷路的小動物,趙昭風的步子緩了下來,慢慢走過去冷聲問:“怎麼了?”
“扭到腳了。”慕君頡抬起頭可憐兮兮的望向趙昭風,聲音也透着委屈。
趙昭風下定決心不再吃這一套,徑直伸出手:“我看看。”
“……疼……”趙昭風的手還沒碰到慕君頡的腳,慕君頡已經把腿縮了回去。
趙昭風微眯起眼,不動聲色的盯着慕君頡的舉動。想他趙昭風被騙一次已經是奇恥大辱,絕不會上當第二次。思及此,趙昭風的語氣更冷:“你的腳根本就沒事是不是?既然沒事,就少跟我再來騙人的這套把戲,我是絕不會再被你騙了。要麼就老老實實的自己站起來跟我走,要麼就不要走了,今夜你一個人在這山林里待着好了。”
慕君頡向來被蘇琅琛給寵壞了,棲霞山莊的上上下下也都縱着他,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那麼重的話,彷彿是有些被嚇着了,小孩整個人獃獃的瞪着大眼看着趙昭風,眼淚在眼眶裏打着轉,然後“啪嗒”落了下來。
趙昭風心裏再次一顫,忽然煩躁的要命。好看又可愛的小東西,不管對男對女對老對少,都真他媽的要命。趙昭風深吸一口氣定定神,準備徑直起身走人。
“嗚嗚嗚……你欺負人……”這時候,彷彿終於緩過了神,慕君頡開始不顧形象的大哭起來,彷彿受了什麼天大的委屈,“是你走那麼快才害我摔倒,我摔倒了你還仍自顧自向前走,怎麼喊你你都不理……明知我腳扭到了,還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裏!現在天那麼黑,這片林子又那麼多野獸,你讓我一個人待在這裏,不就等於要我送死么!既然你要我去送死,那我現在就去死好了,早死早超生,也省得讓你看見心煩!”
慕君頡說著,竟猝不及防的一頭就往旁邊樹上撞過去。
趙昭風根本不知道慕君頡是在發揮演技,頓時被嚇了一大跳,腦子還沒反應過來,手已經迅速伸了出去,一把將慕君頡用力拽了回來。
“你……!”趙昭風拉着慕君頡的胳膊,一口氣憋的說不出話來。他還從沒遇過像慕君頡這樣的,只能怨老天無眼,還是今天他不宜出行,偏偏撞見了個妖孽。才那麼一丁點大的小孩兒,不瘋不傻卻又裝瘋賣傻,玲瓏剔透又難辨真假,要命的是連自己性命都不當一回事。趙昭風只憋得這口氣化成一把銼刀,又活生生在肚裏磨軟了,許久才咬着牙問:“你到底想要怎樣?!”
“我的腳不能走路了,”彷彿剛才的哭鬧全都壓根兒沒發生過似的,慕君頡轉臉又是一幅乖巧可愛的小孩模樣,無辜的睜着大眼:“你背我走吧。”
趙昭風努力不去看眼前的妖孽,咬牙深吸一口氣:我忍。
趙昭風身材挺拔,肩背也寬厚結實,慕君頡悠悠閑閑的趴在趙昭風背上,小貓似地蹭了蹭,給自己找了個最舒服的位置。小孩得到了便宜后,按着老規矩,照例又開始賣乖:“雖然我腳扭傷都是因為你,但是我真的一點也不怪你,你千萬不要自責。我也知道你本性是好的,縱使一開始你把我丟下了,但多虧我大仁大義,不怕困難不怕犧牲,不顧危險不惜性命,最終激發了你的良知……”
激發了良知?激發了冷汗還差不多,趙昭風想到剛才慕君頡撞樹,死小孩當真是又狠又絕,若不是自己手快拉住了,絕對會頭破血流。趙昭風剛才憋着的那口氣又上來:“你活夠了是不是,你玩命啊?”
“恩。”慕君頡竟是認真點點頭,末了無辜又困惑的問:“我玩我的,關你什麼事啊?”
語出驚人的一堵,趙昭風再次被憋的一口氣沒喘過來。步子越走越快,只想着趕快走回棲霞山莊早點擺脫掉這個妖孽,決心以後一定見了他都躲得遠遠的,再也不招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