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文史之師

第63章 文史之師

第63章文史之師

大漠裏晝夜的溫差開始加大,渚臨譫來找阿寧的時候發現她將自己裹得更加嚴實了些,一眼就能看出她的疲憊。這些日子,因為商雍的事,阿寧與王庭的商務官吵了幾次,伽羅王見事情沒那麼快解決,又被兩人吵得頭疼,就將人留在了王庭內,讓雙方將事情理順了再談。

渚臨譫坐一旁看了看阿寧手上的文書,她與商務官吵得根本原因在於還是海上商道是否要用自建船這件事,但商務官卻認為大成歷來的強項在於陸地之上,若是貿然出海,未必討好。因此,阿寧準備好了不少大成可以利用的周邊資源,打算通過自建船隻的造價、安全以及航道建立等其它好處說服那商務官。因大成這裏的人手她用的不順心,因此許多事只能她自己親歷親為,最後還着了涼。

但阿寧這副疲憊的模樣,跟人商辯自然沒什麼說服力,因此她將渚臨譫喚了來,打算交代好之後,由渚臨譫參與明日的王庭會議。待渚臨譫將文書接了過去,她方又將一個賬本拿了出來,翻了翻。

“你在看什麼?”

阿寧有些恍惚,忽而見一縷長發落於視線之前,便下意識抬頭,對上一雙金瞳便這般低垂着看着自己,那雙瞳孔之中無波無瀾,仿似大漠之上的月泉,帶着寧靜而讓人心驚的美。

下一秒,阿寧一個噴嚏讓伽蘭羅抬手將她仰着的頭給摁了下去,免得傳染了自己。

阿寧頭被摁了下去,便順勢趴在案桌之上,一點也不想起來。

渚臨譫見伽蘭羅前來,起身見禮,卻見他擺了擺手,伽蘭羅這人平日裏不拘這些小節,他看着阿寧這番懶骨頭的模樣,笑問:“你都這樣了,還不忘清點自己那本私賬?”

聞此,阿寧嘆了口氣。立國那萬人難勝的時飛白是她花了重金打造,時飛白的身後是多達百人的謀士。這些人都是阿寧從中州各地搜羅來的,對文史一道十分精通,為的就是確保時飛白古經專修的名聲不倒。但這些文史大士一點散銀可請不來。她看着大把大把的銀子出去,自然得算清楚了。

忽而阿寧坐了起來,看着閑坐在一旁的伽蘭羅,道:“可再幫我買幾個暗殺高手么?”

大成雖多年未有戰亂,但其兵力強盛,國內尚武,王庭手中也多有能力高絕的殺手,因此阿寧才會想着直接跟伽蘭羅要人。一旁的渚臨譫聽到這話,剛入口的茶全嗆入了鼻腔。

倒是伽蘭羅神色淡然,問道:“你這些時日養的那些私兵還不夠?”

阿寧搖了搖頭。

伽蘭羅微凝着眸子,問道:“你到底要殺什麼人這般大費周章?”

阿寧聲音幽緩,一字一句道:“大淵文典之首,兩朝帝師,文淵。”

“什麼?!”

渚臨譫聽此直接跳了起來,他此前只當阿寧那番說辭是在開玩笑,但如今看她砸了重金才相信,但他沒想過,阿寧要對付的居然是文老太傅。

伽蘭羅聽此倒是沒有渚臨譫那般大的反應,反而凝起他那雙幾分妖色的眼,笑得如同神話中美得令人沉醉的優曇之花,“要我幫你殺么?”

大漠白日裏的風仿似剛經過燎原的曠野,帶着乾澀。伽蘭羅這話說得亦真亦假,彷彿被這風一吹就能散,卻讓旁人聞之心驚。

從來只聽伽羅王的懷愛與仁慈,又有月教教義在前,沒人會想到大成那個憐憫眾生的王,實則內心對生靈毫無敬畏。阿寧也不知伽蘭羅內心究竟是否真的覺得將一大國重臣擊殺這件事能給他帶來些趣味。

“他殺我之時親自佈局,我殺他又豈能假他人之手?”

阿寧還想着讓商雍與恆盛接軌,若是讓伽蘭羅出手,這件事便徹底沒指望了。

渚臨譫見他二人說得認真,不由蹙眉。大成這個國度天才地寶眾多,再加上他們嚴格的貢稅制度,大成王庭的富有難以估量,但伽蘭羅還是大力支持阿寧所做,渚臨譫不免擔憂,這伽羅王是否還存了別的什麼心思?

伽蘭羅見阿寧拒絕,便支着頭翻了翻阿寧那本私賬,這數月支出龐大,難怪她賺錢那麼拚命。

此時,宮侍來請,待伽蘭羅離開之後,渚臨譫方才上前,旁敲側擊地問道:“你覺得伽羅王是怎樣一個人?”

阿寧想了想,道:“沒什麼人性在身上。”

“嗯?”

伽蘭羅其人能一路走到現在,他與蘇瓷有着一個共同點就是只做應該做的事,而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伽蘭羅與蘇瓷不同的地方在於,他統御了一個教派,是這片土地之上眾人的信仰。這份來自子民的信仰會讓他脫去生而為人的許多情緒,這就是阿寧所說的“沒什麼人性在身上”。

阿寧從他那雙金色的瞳眸中看不到多少真心實意的情緒,伽蘭羅所行只為王庭自身的利益,如厲帝從前好奇大成一樣,伽蘭羅也對大淵好奇,但他不會允許他國將商道建到自家門口,因而有了商雍。所以阿寧斷定,這兩條商道的接軌之處可能還得放到第三國。

渚臨譫被阿寧說得有些糊塗,復又問:“伽羅王既然答應讓商雍與恆盛接軌,咱們也該安排回去的事了。”

畢竟兩國正式接洽才是商道接軌的基本條件,大淵那邊還需要一番籌劃,新帝上任,朝中多有變動,商行司亦然,而且他們也不知蘇瓷對於阿寧為大成建商雍一事會是怎樣的態度。

聞此,阿寧將賬目合上,道了一句:“快了。”

阿寧的這句話並非憑空而談。只因文氏派去立國挑戰薈山海文辯的門人經過多番辯論,最終止步於第二輪,無緣終辯。文氏的人就連時家的文仆都未勝過。這個結果自然不能令文氏滿意,那日,文氏的隊伍高調出行,今日卻只是拿了一個上不上下不下的結果回來,文永昌如何滿意。

但對於文氏的敗北,大淵坊間卻沒多少嘲笑之聲。大淵向來以文史一道淵厚的底蘊為傲,文氏是大淵近代屈指可數的文史大家,文氏的敗北無疑是給了大淵文士一個響亮的耳光,雖然也不乏有人高唱文氏的沒落,但在文辯一事上,大淵眾文人學士的態度倒是大體一致,便是要與那時家後人再辯一場。

天光迷人,冬日午後的陽光顯得閣外的珍貴,風華殿的小朝會今日晚了些,新帝看着吵得面紅耳赤的群臣,淺笑道:“今日時候已晚,不如諸位就在此處用膳吧。”

皇帝留群臣小宴,這是大淵立國以來的頭一遭。各人一番矮席,御廚今日做的是翠絲蒸魚,魚肉鮮嫩,翠絲脆口,這道菜吃得講究,眾人皆閉口不言,默默品嘗。

蘇瓷看了一眼群臣碗裏的魚膳很快見底,便知今日的菜肴還算和他們的胃口。

今日這一餐恰到好處,眾人雖因味美而多進了幾口,但因御廚在量上的把控得當,也不至於積食。午後的天光正亮,眾人吃得舒坦,心情自然不錯。此時,蘇瓷抬眼,看向群臣,問道是否吃好。眾人連連點頭,只道宮中膳食美味。

見這群言臣吃飽喝足,蘇瓷斂了眉目,提起此前眾人頗有爭議的百子堂撥款一事,蘇瓷欲增加兩成預算,在偏遠地區也能設堂,但言官認為偏遠之地人口稀少,在那裏立堂頗有些浪費了。此時飯飽之後,蘇瓷再次提出此話,一眾人不由苦笑,這飯果然不是白吃的。

魚肉鮮美是以禮敬,魚刺繁雜是以閉口細嚼。皇帝之意以一道菜傳遞地分毫不差,眾人明白,新帝對學問的看重,不肯放棄任意一個大淵子民,是而用一道菜點撥,以禮敬的態度願他等就此閉口,勿再多言。因而這一頓飯後,眾人垂首贊同新帝,不再對此多言。饒有那麼一兩個仍舊不懂的木魚腦袋也不打緊了。

待眾人離去,冼九黎復才將近日坊間的一些傳言講與蘇瓷聽。

近來,坊間欲再次挑戰時飛白文辯,但大淵學士中文采高盛之人大多入朝為了官,不便出戰,而清流一派又多善辭藻,對古經不甚熟悉,因此不少人將目光看向了已然歸老的文老太傅。

自然以老太傅的輩分犯不着去與那時家後人辯文,但他們希望此戰能有老太傅的指點。根據眾人的揣測,那時飛白的身後定然也有高人在,因此眾人不願在此處吃虧,定要準備充分再去一戰。

“老師答應了?”

冼九黎笑道:“那群士子一起去拜訪文府,倒是將老太傅哄得開心,當下便答應了。”

文氏經歷清流之爭后,再次被眾文士抬作文史楷模,文老太傅自然高興,因此定了日期,與眾人講一講這古經典籍。

聞此,蘇瓷卻斂了眉目,大淵文道暢行多年,這三十載來,說到文史,卻還得依靠一名老者,足見從前的做法有諸多局限。即便文氏之內,亦再未能出一人能有當年文老太傅獨身下淮南,遨遊邊陲講學的氣魄。而這也是蘇瓷決心破除門第之見,讓學問能在大淵遍地開花的原因。

“對了,你今日若得空,將那幅畫送去給老太傅吧,讓他顧着點自己的身子,別過度操勞。”

蘇瓷揚了揚下巴,冼九黎順着看了過去,只見光影斑駁的梨花木架上,放着許多的捲軸,他起身走了過去,幾番嘗試才取到蘇瓷所說的那副。

“田居圖?”

文老太傅雖已歸老,但當年是因文氏過盛,為防厲帝疑心,他才提前歸老,論年歲也只比張相等老臣年長几歲,何至於用此圖提醒他頤養天年?

見蘇瓷不再理會自己,冼九黎收拾好捲軸便低身退下,索性當下去了一趟文府,將東西轉達。

文府內,老者看着文仆展示的畫卷,這是一幅山居田園圖,畫者並不知名,觀其筆觸也不夠老練,但看捲紙倒是有些年歲了,這種畫卷尋常藏家不會收,看樣子是新帝自己收來許久,卻為何在此時送給了文老太傅?

文永昌到的時候,老者已然在觀此畫,他上前看了看那畫,也未看出來什麼究竟。

“君上這是什麼意思?”文永昌問道:“難道是讓您不要參與近日的文辯之事?”

不過一個民間文辯,蘇瓷哪裏會閑到連這件事都要管,既然他能說出讓文氏以身作則這樣的話,便不會阻止文氏,那今日這畫卷又是了哪般?

“敦帝之時有一名臣,書法一道頗有造詣,榮耀一生而後歸老,作了田居圖一幅,畫的正是一生圓融的自己最後享得人間清福。只是原畫已毀,后多有人模仿其意。”

皇帝賜畫該是此祝福之意,原本老太傅也早該享此清福。想到自己這把年紀還要替子孫去爭榮耀,老太傅又深嘆了口氣。

“文氏這三十年雖說獨攬文教一脈,但卻並未培養出像樣的人才,遇上此等事還要我這把老骨頭插手……”

說到此處,文永昌不由低了低頭,此前他安排文氏門人參與文辯卻最終落敗一事已然被老者劈頭蓋臉罵了一頓,現在他哪裏敢吱聲。

“那也是衡兒他們在朝為官,不好參與此等民間的文辯……”

見老者怒目瞪了過來,文永昌便再不敢言。即便文氏嫡系的子弟不便出席,但文氏門人上千,卻搜羅不出一人可用,此事老者怎麼想都是氣。

此後半月,老太傅在文府的偏院開講,來聽者眾多,或站或坐,滿院子都是來聽古經辯材的文士,他們當中有的並不會參與立國文辯,不過是趁着機會,能親眼見一見當年那個為三千學子親講文史的學究。

這一幕讓老者不由想到了從前,那時文氏處於沒落的邊緣,再無大才可為世間所記,他為了博一個名聲,親自前往邊城,為苦學之地的稚童講學,也因此得了白家的舉薦,得以入朝為皇子講學。只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看着面前這些年輕的臉,老者不由還是感概,時光最是不饒人。

講學最後一日,老者收起典籍,看着眾人,淺伏身軀,禮拜的是大淵未來的文史棟樑,眾人起身深拜長者,拜謝的是傳承之恩。堂下眾人相護看了一眼,終是默契地跪地,齊聲呼了一聲,“拜謝恩師!”

浸淫權勢多年,這一喚喚出了老者幾分感動,他罷了罷手,算是承了這句“恩師”之名,無論此後他們是否以文氏門人自居,此門之中,他與眾人便是這半月的師徒,出門之後各散東西。

原本眾人皆以為這場短暫的師徒情便到此為止了,豈料,立國傳回消息,時飛白取消了文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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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春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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