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山鬼謠 第五十八章 百寶真人潘喜
趙蟾看着寶玉齋的皇甫長秋以及蘅蕪館的荀嵐,儘管此前他已和她們打過交道,眼下又由白鎮撫使重新介紹,趙蟾仍感到看不透她們。
兩人身上似是罩着重重迷霧,她們在趙蟾眼中就是穿着打扮“奇怪”的普通女子。
皇甫長秋道:“長話短說,我們必是要帶走吳婷跟陳香故的,之所以前來徵詢你的意見,是尊重你。”
尊重我?
趙蟾不禁暗道,你們該是尊重的斬妖司,以及身處此地的白鎮撫使。
他早已對白玉卿的身份有所揣度,現在證實她確實是斬妖司之人,且是八品鎮撫使,趙蟾也收穫了一部分想要的答案。
將里裡外外思考仔細了,他道:“你們沒必要問我,應當是去問一問吳婷和陳香故願不願意。”
荀嵐頓時笑道:“將來有機會來蘅蕪館做客,有人攔你的話,便說是我荀嵐的客人。”
“寶玉齋同樣歡迎你來做客,報上我皇甫長秋的名號,沒人敢攔你。”
趙蟾朝她們抱拳,道:“寶玉齋和蘅蕪館在哪?”
荀嵐迅速回道:“蘅蕪館在河內國,離西唐國較遠,具體的地址,你們斬妖司皆有記載。”
皇甫長秋走到趙蟾身前:“白仙子不許我送你小玩意,可惜了,不然我就把千里傳信玉符送你,這樣,你遇到不懂的修行問題,就能直接向我詢問。”
他對皇甫長秋態度的轉變,稍顯驚愕。
緊接着她道:“寶玉齋在寶象國,乃是座佛國,你查一查斬妖司內的記載就知曉了。”
趙蟾同樣有自己的小心思。
既然身為鎮撫使的白玉卿不排斥兩人,說明她們背後的勢力是能夠稍微信一信。
何況,輕而易舉拜師山上宗門修行,以他們這些山水環繞中的升斗小民,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但,他得再試探一番,看向白玉卿:“鎮撫使,您覺得呢?”
沒想到趙蟾轉瞬間把這個問題油滑地拋給白玉卿,荀嵐和皇甫長秋互視一眼,更為覺得這小子不只天賦過人,心智亦是上上之選。
與此同時,愈發好奇老劉到底何許人也。
白玉卿不僅不感到不瞞,甚至頗讚許趙蟾的應對方式,代替皇甫長秋、荀嵐解釋道:“寶玉齋和蘅蕪館都是斬妖司認定的正道宗門,並且以我對兩家的了解,挺適合吳婷與陳香故兩人的,一來兩家山上宗門的功法只適宜女子修練,二則無論是寶玉齋的齋主或是蘅蕪館的館主,都在斬妖司內有口皆碑,為難得一見的正直大修士。三是斬妖司主殺戮,吳婷和陳香故毫無修行底子,倘若加入斬妖司……”
她話鋒一轉,“絕非所有人都如你似的,她們拜師寶玉齋跟蘅蕪館比較穩妥一些。”
斬妖司的斬妖人極易夭折。
一如游居鎮的邵華等斬妖人,遇見厲害些的妖魔,盡數葬身於外。
要不是王煥幸運,早就身隕了。
趙蟾抱拳道:“聽鎮撫使的。”
“哈,你不擔心有生之年再也沒有相見的那一天?”白玉卿反問。
白幼君不樂意了,憤憤瞪了阿姐一眼。
趙蟾沉吟道:“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你小子不像能說出這番話的人。”
“老劉說過的。還給我解釋這句話的意思……”
“是何意思?”
“我們只是互相之間的過客,匆匆交集、匆匆離去,抱有一顆希望之心,將來未嘗沒有再相見的那一天。”
白玉卿笑問:“老劉還有哪些話被你記下了?他可曾提過自己魂歸黃泉之際,你應如何生活?”
此言是試探。
皇甫長秋、荀嵐兩人亦是盯緊了趙蟾。
相比於潘喜或是游居鎮外的山鬼,乃至夕照客棧的阿萍、謝婉,她們皆不在意,看待這些人,猶如看來捨命爭食吃的螻蟻。
老劉不同。
趙蟾的天資好則好已,若無一位頂尖良師,絕難像現在這般,被雕琢的彷彿一塊大放光明的瑰寶美玉。
況且,趙蟾手裏的桃枝,她們越想越感覺奇異。
寶玉齋、蘅蕪館不乏神兵利器,即使十分罕見的上品靈器,也能給你找出三件、四件。
桃枝卻超乎她們的見識,說是法器吧,其鋒銳、靈性、氣勢,至少是上品法器那一檔,興許夠的着下品靈器;說是靈器吧,趙蟾在鍛體境時,就用的虎虎生風,當真是靈器,這小子早被吸成人幹了。
她們的目光轉了一眼插在劍鞘里的桃枝,剎那間心底微微一驚,似乎……似乎趙蟾突破至下品採氣后,桃枝的氣息隨之增強了一些。
忽然想起山上修士之間的傳言,說是世間存在極少、極少特殊的法寶,這些法寶初看尋常,卻能在認主之後,跟隨主人一道成長。
轉念又暗道不可能。
傳言總歸是傳言,就算皇甫長秋跟荀嵐亦是從沒見過不斷成長的法寶。
要是法寶主人修為就此停滯不前,豈非辜負了這般寶貝?
趙蟾謹慎的想了想,這幾年老劉說過的話茫茫如牛毛,“前些日子,他沒有前去惡人山前,倒是莫名其妙的提了一嘴。”
“說的什麼?”白玉卿像是逼問一般。
皇甫長秋和荀嵐也翹首以待。
趙蟾瞧見她們這副樣子,心裏不禁充滿了懷疑。
尤其當他得知桃枝的不凡后,亦是覺得老劉古怪,與老劉相處數年,自他這兒學到的學問遠勝過潘先生傳授的聖賢知識,老劉留給他一桿桃枝,簡直救了趙蟾數條性命……九條命都不夠他死的。
自從隨王煥前去山牛村遇見山鬼以來,斬妖除魔、擊敗外鄉修士,可以說,沒有貌似一折就斷的桃枝,他已然一命嗚呼了。
“老劉說,我是九世之福聚攏一身,游居鎮趙家代代積累的福緣,應在我身上。”
周勝的孫子周旺財曾告訴他,短短時間內擁有了太多福緣,日中則移、月滿則虧,當心物極必反。
但直到現在,若說忘情川老蛟、一眾殺他的外鄉修士以及不知多少的妖魔皆算作他得了福緣后的“物極必反”,周旺財這孩子的話,確實應驗了。
不過,趙蟾認為這些禍事皆不算物極必反……因為忘情川老蛟有孔燕行對付,一眾不知何故卻追殺他的外鄉修士都死在他的劍下,那些妖魔亦是,可以真正威脅他性命的少之又少,甚至因禍得福,接連破境。
如今他也只剩下山鬼和百寶真人兩個心病了。
話又說回來。
白鎮撫使在此,縱然她說了自己不會出手,既然是斬妖司的八品官,已是斬妖人的趙蟾心裏,也覺得有絲絲安全感,不會感到茫然無助。
何況,陽縣斬妖司的百戶孔大哥同樣在這兒呢。
兩人相處的時間短暫,趙蟾卻知曉孔燕行是嫉惡如仇之人。
與王煥王大哥對比,孔大哥更為俠肝義膽。
服用怒元升神丹不顧一切的斬殺忘情川老蛟,以及毫不藏私的傳授他《引火術》、《捲風訣》,贈予下品法器飛逝劍,為他謀求校尉一職等事,便看的出來。
白玉卿挑了挑眉頭,搖頭笑道:“不是這句。”
皇甫長秋、荀嵐兩人亦是暗中搖頭,她們根本瞧不出來趙蟾身上有什麼九世之福,倘若真有九世之福的話,已經被她們察覺了。
那可是九世之福!!
整個西唐國,五百年都不一定出的了一人!
“那沒了。”趙蟾輕聲道。
實際上老劉還說過一段話。
但趙蟾沒有將之說出口。
老劉說,沒事的時候,練練劍、多往私塾旁聽,那位私塾先生的學問還是很紮實的,不像其他整天之乎者也的酸儒,大道理一套套的,卻連自己也不知道聖賢的“道理”是何意思,私塾先生傳授知識就比較接地氣了,我與他通過氣了,多多照顧着你些,省得你這個臭小子牛脾氣上來了,給自己招惹麻煩。
眼下,趙蟾知道私塾先生姓潘,而百寶真人叫做潘喜。
他兩個心病之中,山鬼是除之而後快的心病,不殺它,趙蟾心不能定、不能安、不能靜;百寶真人潘喜則是說不清道不明、既期待又惶恐的心病。
“真沒了?”皇甫長秋忍不住問道。
她一問,趙蟾心裏的疑惑更濃了,莫非老劉的來歷當真有大問題?
他點點頭:“真沒了。”
孔燕行小聲問道:“白鎮撫使,老劉是教趙蟾采漆的那個?”
“除了他,鎮子裏還有叫老劉的嘛?”
孔燕行搖搖頭,即便有,他也不敢說啊。
荀嵐慢吞吞道:“趙蟾,等陳香故經歷完這次劫難我就帶她走,有我在,她絕不會在蘅蕪館中遭了欺負,我也希望你能記住咱們的交情,你若是修行到一定地步需要遊歷天下了,記得來蘅蕪館。
蘅蕪館裏有塊無字玉璧,可照見你的心魔,拔除心魔,能讓你的修行路更為平坦順遂。”
趙蟾道:“收錢嗎?”
“……”荀嵐忍俊不禁失笑,徐徐道:“那時,或許你已成斬妖司內的名人,蘅蕪館送給你錢還來不及,哪能收錢?”
皇甫長秋不甘示弱,緊隨其後道:“寶玉齋不比蘅蕪館差,門派里有一座羅漢佛堂,供奉的乃是探手羅漢,有‘安悠自在、呵欠伸腰、神志靈通、自得其樂’之偉力,你為探手羅漢上一炷香,興許會有洗滌心境、強壯筋骨等妙處。”
白玉卿問道:“寶玉齋是上部座佛教吧?”
皇甫長秋道:“不過是借其法修自身罷了。”
上部座佛教又稱小乘佛教,追求自我修行、個人涅槃,永得解脫,目標便是修成阿羅漢。
寶玉齋供奉的探手羅漢,就是十八尊阿羅漢之一。
大乘佛教又叫做佛乘或者菩薩乘,追求將無量眾生度到彼岸。
佛家大乘、小乘之爭,白玉卿聽聞愈演愈烈,勢如水火。
白玉卿對趙蟾笑道:“蘅蕪館的無字玉璧和寶玉齋的探手羅漢佛堂皆是難得一見的寶貝,於你而言,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等你修行遇到瓶頸需要遊歷天下磨練心境了,可以到她們兩家山上宗門走一走看一看。”
“是。”趙蟾道。
“行了,我們來此就是與你說上一說,你既然成了採氣境修士,有資格知道這部分事,接下來,等八月十五這天吧,我倒是要瞧瞧,他們會搞出什麼花樣。”
“鎮撫使,我……”趙蟾欲言又止。
“你什麼?”白玉卿眯了眯眼,她見少年神情略微恍惚。
他道:“我覺得不應該是八月十五。”
“嗯?”
“如果百寶真人沒死,他的目的是延續自身的壽元,等不等到八月十五其實沒有任何意義。”
皇甫長秋道:“但他說八月十五那天……”
聲音戛然而止。
皇甫長秋看向私塾,怒目而視。
目的是延續壽元,等不等到八月十五根本毫無意義,不外乎是掩人耳目的假象。
“潘喜為何遲遲不動手?”
趙蟾疑惑道:“我也不知,這正是我猜不透的地方。”
白玉卿自嘲道:“我們是局外人,反倒不如趙蟾這個局內人看的清楚明白。”
她們皆是人精,一點就通。
趙蟾道:“百寶真人把八月十五這一天傳的神乎其神,似乎真是八月十五中秋節才是最關鍵的,我覺得哪一天都無所謂,他想哪天動手,哪天便是……”
說到這兒,少年聲音小了起來:“哪天便是重要的。”
……
潘先生喝了一口酒,滋滋有味的翻了一頁書。
天色漸漸暗淡。
書頁上的字體變得模模糊糊,稍稍看不清了。
乾脆合上書。
自言自語:“源水村、張翠翠、源水水神金准、譽江水神、譽江縣城隍……一年前,瀾蒼府斬妖司的兩位千戶去了譽江縣,選走了六位薄有天賦的少年,別人還認為是府司搶人,嘿,其實是坐鎮譽江縣的六位千戶的親戚,無非是‘內定’而已,孔燕行這蠢貨胡說八道誤導趙蟾!”
“唉,算了算了,還想着拿這頭小狐狸開刀,讓源水村心疼死,報了前些年的仇怨,既然趙蟾與她關係不錯,放過她了。若不然,定讓楊昀知道,何謂‘刻骨銘心’,對他也不是一件壞事!話又說回來,楊昀能娶張翠翠,撿了大便宜,不愧是我看中的讀書種子。”
“你當真神機妙算,果然來了位山鬼,竟然還是西唐國欽天監的五官保章正,呵,八品小官就敢肆意妄為啦?蠢材,翡山山神的神位豈是你能染指的?這些年,翡山神位空懸,其他人都是傻子?全部瞎了眼?無知,座座大山重巒疊嶂,在風水大修士眼中,翡山是‘死穴’,即使成了翡山山神,不消百年,金身腐朽、魂飛魄散。此地的‘生穴’則是游居鎮……”
潘先生起身,把聖賢書放回書架,他負手踱步走出私塾,看了眼寂靜的游居鎮,又望了望鎮外徘徊地妖魔。
“我欠你的天大人情可還了一小部分,你別不認賬!”
他張開手臂,如飲酒。
游居鎮外莫名其妙被吸引過來的妖魔,霎那間盡數爆碎,妖血、骨肉精華匯聚成一條深紅的血線流進潘先生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