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山鬼謠 第十五章 動心忍性

第一卷山鬼謠 第十五章 動心忍性

王煥也不清楚他現在是怎樣的心情。

怔怔注視着平靜的趙蟾,這孩子殺頭妖魔和宰只小雞崽似的理所應當。

仍然背負青蛇劍,製作劍鞘的皮革不是新的,呈黃褐色,有些寒酸。

腰間斜插桃枝,發了嫩芽,在這秋風秋雨愁煞人的季節,目光不由自主被其吸引走,立刻便會感到一絲春意。

王煥覺得難以置信。

他笑道:“小蛤蟆你確定殺的是妖魔而非妖獸?

妖魔開啟靈智,妖獸只是厲害一點的野獸,你要把它們區分開。”

言外之意,妖獸好對付,妖魔則不同,你獨身一人去了二妞山,仗着青蛇劍宰頭妖獸可以理解。

殺妖魔?

莫說他了,陽縣斬妖司那群見慣場面的斬妖人,也不敢相信山野采漆的少年,當日加入斬妖司,當日就殺了頭妖魔。

這叫啥?

不輸於小地方的絕世天才!

該用海量的天材地寶、頂尖的修練秘籍,不惜代價培養!

趙蟾還是那麼神閑氣定:“的確是頭妖魔,但在我的記憶里,二妞山歷來是沒有妖魔出沒的。”

他不認為殺頭妖魔是件多厲害的事,心裏只覺得死裏逃生后的慶幸和餘悸。

王煥咳了咳,凝視趙蟾的表情,非常希望看見撒謊之後的局促。

沒有。

趙蟾十分認真的說話。

絕非撒謊。

他正闡述一件已經發生的事。

“將經過細細講來。”

趙蟾省卻狼群,只說虎妖。

甚至把虎妖的實力故意講低了許多。

說它就算生吞一隊商旅,亦是徒有其表,於青蛇劍鋒之下,弱的可憐。

說它儘管是妖魔,卻名實不副,連他一個少年都打不過,最終讓他尋到機會劈作兩半。

“你在虎妖眼睛裏,見到惟有人族才會擁有的情緒嗎?”王煥漸漸相信趙蟾確是親手斬殺一頭妖魔。

無他,全憑青蛇劍而已,此劍由陽縣斬妖司高人加持過法力,斬妖殺魔不在話下。

趙蟾嚴肅頷首回道:“看到了,是恐懼、驚慌。”

虎妖臨死前方才流露出恐懼驚慌。

與趙蟾近身搏殺時,皆是憤怒、譏諷。

“那就對了。”王煥示意他落座,解釋道:“這頭大貓是特別弱小的妖魔,你有青蛇劍,應對得當就能斬殺它。當然,常人撞見此等大貓,早已嚇的戰戰兢兢,何談斬妖殺魔?小蛤蟆,你沒有讓我失望!是塊好材料!”

“王大哥,虎妖的屍體還在二妞山呢。”

“不急,等韶華他們回來,我再去處置,”

虎妖一身是寶,他準備將屍體帶回斬妖司,以虎骨、虎筋熬湯,為趙蟾補身壯體,再把虎皮送到裁縫鋪,給小蛤蟆縫一件抵禦寒冷的冬衣。

趙蟾起身:“斬妖司沒有其他事,我就回去了,跟棺材鋪約好傍晚付錢的,因此事耽擱了……”

王煥揮揮手。

“王大哥早些休息。”

“等等。”

“王大哥有吩咐?”

王煥笑道:“少年郎就該話多一些,以前你話太少了。”

趙蟾呆了下,緊接着笑道:“大概加入斬妖司后,變得開朗了。”

……

隨着他采漆的手藝越來越好,老劉讓他對游居鎮另外的采漆工藏拙。

趙蟾不解詢問為什麼。

老劉解釋道,人心二字,最是可怖。你一個孩子采漆都比他們厲害,大可設身處地的為他們想一想,會不會嫉妒你?會不會趁你不備搶走你辛苦採的漆?只有在他們面前,你弱小、可憐,或許才能激發他們的惻隱之心,對你產生同情。藏拙是好事,儒家有句話叫做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沒事的時候,你仔細思量思量。

所以,趙蟾便對王煥藏拙了。

不過他明白自己漏說狼群,等王煥到二妞山看見狼屍后,他必然露餡,只能忙完眼前的事,回趟二妞山把狼屍處置掉了。

時間真的不夠用。

緊跑慢跑,在弄歲巷前,趙蟾留意到一位外鄉人躲在彩煙街陰影中觀察着他。

大概那外鄉人自認為不會暴露,但是他的目光盯在趙蟾身上,令趙蟾感到如芒在背。

外鄉人有殺意!

打開門鎖,敞着大門。

跑進屋內,推開衣箱,掀起衣箱遮掩的磚塊,把磚塊撬開,從下面拿起一包裝滿銅錢的布袋子。

將磚塊、衣箱恢復原樣后,趙蟾鎖緊大門,避開那位外鄉人自弄歲巷另一頭跑去棺材鋪。

棺材鋪亮着綠豆大小的燭火。

學徒支着下巴,困的直打哈欠。

聽見腳步聲,學徒眼睛一睜,格外希冀的看向門外。

趙蟾跑了進來。

“趙兄弟,你終於來了!!”學徒沒給他好臉色,“說好傍晚送錢來,眼下都亥時了!”

趙蟾學楊昀那般連連作揖抱歉:“是我耽誤了事,讓小哥等到了現在。”

他手裏攥了兩文錢,塞給學徒:“我向你賠罪。”

學徒收了錢,頓時喜笑顏開,跟他勾肩搭背:“客氣、太客氣了,你我低頭不見抬頭見用不着這麼客氣。”

“實在是抱歉。”

“趙兄弟帶錢了嗎?”

“帶了帶了。”

“我家掌柜回去休息了,我給你記到賬上。是啦,棺材何時送到你家裏?”

“明天一早。”

“好,你早些開門。”

買下棺材,趙蟾又鬆一口氣。

老劉睡覺的地方總歸有着落了。

他可以一張草席裹了殘骸草草埋葬,卻過不了心裏那一關。

老劉教他采漆、教他強身練體、教他做人的道理,是他的恩師,不能敷衍應對老劉的身後事。

趙蟾特別記仇,乃至睚眥必報,卻又有恩必償。

像是那隊商徒在夕照客棧調戲婉兒姐,既然他吃了婉兒姐的飯,便不惜得罪他們,還婉兒姐一飯之恩。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奸詐,同樣也有小人物的堅守。

付了棺材錢。

徹底一貧如洗。

趙蟾不在意,錢財是身外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他更看重自己收穫了什麼。

楊昀住在弄歲巷一旁的遮草巷。

他知曉楊大哥的宅子。

在彩煙街遠遠望了一眼那外鄉人藏身的角落,繞遠路去了遮草巷。

小巷伸手不見五指。

停在楊昀家門前,趙蟾隱約聽見楊大哥的讀書聲。

輕輕敲敲門。

楊昀讀書格外聚精會神,未曾聽見。

趙蟾收了手,默默等候,待楊大哥讀書聲告一段落,復又敲門。

這下,院子傳來急匆匆腳步聲,嘎吱幾聲,楊昀站在門內,拱手作揖道:“哎呀,賢弟等了許久吧?快請進,為兄怠慢賢弟,着實汗顏。”

趙蟾一板一眼回禮:“楊大哥嚴重了,明明是我誤了時辰。”

“無妨,長夜漫漫,你我兄弟盡可徹夜探討學問。”

回禮之後,趙蟾才進了院裏。

楊昀把燈芯剪了剪,使燭火更加明亮。

趙蟾盯着燭火看了一會兒,彷彿燒破了黑夜。

小心翼翼收起書籍,楊昀坐在他身邊,寒暄了幾句,就談論起書法。

趙蟾聽的極其認真,不放過楊昀說的任意一句話,遇到不懂的地方,等楊昀說完這段話,再提問。

兩人彬彬有禮,談性十分濃厚。

而楊昀講解至妙處,興奮地手舞足蹈,掌着燭火鋪開劣紙,毛筆浸滿墨汁,一筆一劃演示給趙蟾看。

直到丑時響起雞鳴。

楊昀方才意猶未盡的笑道:“筆墨之道,浩瀚深遠,絕非一夕一朝可以練好,須得下苦功夫,堅持數年之久,或許才有所小成。賢弟今年該是十四歲吧?”

“對。”

“十四歲的年紀習字稍晚,但賢弟是良才美玉似的俊俏人物,只要堅持習字,未嘗沒有功成名就那一天!賢弟須知大器晚成四字!”

楊昀像是怕趙蟾對筆墨之道望而卻步,拉着他的手,情真意切道:“古來聖賢求學之時,不懼艱難險阻,只要求得真學問,所有困苦皆甘之如飴。聖賢之道雖遠,但聖賢求學時的篤學不倦、業精於勤,卻是我輩讀書人該謹記於心的瑰寶。”

“賢弟家貧,為兄是知曉的,這些紙張和筆墨,算是為兄送你的禮物。”

楊昀自己家同樣窮的叮噹響,趙蟾哪會收下?

連連推辭。

楊昀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書生,又怎會攔的下趙蟾這位中品鍛體境的少年郎?

他抽開身子,跑到大門前,向楊昀深深一揖,替他關緊大門后,扭身消失在黑暗裏。

楊昀跺腳長嘆,一方面為趙蟾此般“君子不食嗟來之食”的行為感到驕傲,一方面嘆惜在筆墨之道天資極高的少年郎,卻因家貧無法專心致志練字讀書而感到蒼天不公。

他清楚的知道,適才講解筆墨之道,由淺及深,趙蟾聽的滋滋有味,提出的不解,亦是正中要害,非天資極高者,不能察覺!

其實私塾的先生早已講過練字,趙蟾忙於采漆賺錢養活自己,卻是錯失了機會。

楊昀返回屋裏,垂首看着他寫下的一段字。

這段字是為趙蟾拆解字體用的,筆法規矩森嚴、張弛有度,若是叫主持科考的督學看到了,必驚為天人。

他呢喃念誦:“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賢弟,為兄恰恰是依靠這段話,才能不墮心氣,一心撲在聖賢書上!”

“這段話,同樣送給你。”

……

仇高抹黑翻進趙蟾家裏。

拔出佩刀。

腳步輕悄悄地走進屋裏。

依稀看見床畔。

馬上揮刀就砍。

可惜砍了空,床上並沒有人。

仇高訝異,摸了摸床鋪,沒有絲毫溫度,證明此家的主人今夜沒有回來睡覺。

“奇怪,分明看到他回家了。”

“難不成我要空手而歸?”

“不行、不行,收了人家的四兩定金,必須保質保量完成任務。”

“何況,尚有六兩銀子沒給我,醫藥鋪那根十年龍鬚草,我勢在必得!”

“有了它,大概又能向中品鍛體邁出一步。”

“我實在太想進步了!”

他像是瘋魔了似的,繞着趙蟾家中摸了一圈,把能藏人的地方悉數亂砍一氣。

尤其是存放衣服的衣箱,砍了個稀巴爛,衣服散一地,那本私塾先生抄寫的《瓊林》,幸運的沒有挨刀。

趙蟾確確實實沒有回來。

仇高喘着粗氣,打定主意留在此地。

他就不相信了。

一個無爹無娘的少年,還能不回家?

尋到一份吃食,仗着星月光輝一看,竟然有肉有菜有飯,仇高立即大快朵頤。

白玉卿與白幼君站於房頂,遙遙望着仇高在趙蟾家中胡作非為。

白幼君氣的鼓起臉蛋:“阿姐!那混蛋把我買給郎君的吃食吃了!”

“再買一份不就是啦?”

“不行的阿姐,每份吃食都代表了我的心意!那混蛋糟蹋了我送予郎君的心意!”

白玉卿被她的胡攪蠻纏氣笑了。

“阿姐、阿姐!你給我做主!”

“安心,你的郎君會為你做主的。”

白玉卿瞥向另一邊,阿萍也站在房頂上,亦是關注仇高的一舉一動。

月光照在他額頭上的劍痕,稍顯猙獰。

阿萍相貌看似普通,其實五官耐看,要是鍾情於女子,定會成為花叢聖手。

“你受傷了。”白玉卿挑了挑眉頭,英姿颯爽。

她是極美的仙子,卻有巾幗不讓鬚眉的英氣。

白幼君則是俏皮婉約,櫻桃小嘴微微一嘟,立即便會叫人心疼,想着趕緊把她哄開心。

兩姐妹站在一塊,各有千秋,然而,身着白裙的白玉卿比起白幼君,更加引人注目。

“斬殺一頭老蛟,受了點傷。”阿萍不無威脅道。

白玉卿哂笑:“原來大山深處的那頭老蛟是你殺的,忘情川離此最近,應是那裏的蛟族吧。”

“嗯。”

“呵,忘情川蛟族都是一群上不了檯面的廢物,為了殺一頭老廢物卻受傷,你也只比廢物強一點點,不過在我看來,你和廢物沒什麼區別。”

“妖孽!你放肆!”阿萍動怒。

白玉卿嘲諷道:“些許閑言碎語都忍不了,玄微宗教弟子的本事確實不行,怪不得門內腌臢事那般多。”

阿萍平復心緒。

並非受不了閑言碎語,因是白玉卿、白幼君明目張胆進了游居鎮,根本在挑戰他的底線。

“你們姐妹受天地鍾愛,與人無異,何不……”

“你以為自己是天公?你管得着嗎?”這次不是白玉卿,是白幼君出言諷刺。

阿萍剛要回擊,趙蟾走進了弄歲巷。

已經丑時了,天要亮了。

少年走的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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盪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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