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母老虎
初春的風吹到人臉上還帶着涼意,路邊的樹剛發了新芽,泥土路還帶着積攢了一個冬季的潮濕,不小心踩到泥濘的地方,便帶起一腳摻着麥稈玉米葉子的爛泥。
一路上有三三兩兩的鄉親扛着鋤頭走過,看到冬寶都會愣一下。塔溝集就這麼大,村東頭誰家有個什麼事,不到半個時辰,村西頭的人就知道了。宋秀才死了,辦白事欠了債,閨女冬寶被陳牙子領去城裏大戶人家做工掙錢還債,這事,村裡人都知道,乍看原本應該在城裏做工的冬寶出現在村子裏,是人都要疑惑一下。
冬寶也不是之前膽小羞怯的冬寶了,循着記憶,但凡見了大人,都揚着笑臉甜甜的叫道:“陳二叔,下地幹活啊?”“荷花嫂子,你的頭花真好看!”
不管在什麼時代,嘴甜會討人喜歡的孩子總是吃香的,那些本以為冬寶會低頭走過去的大人都略帶驚奇的看着比之前伶俐不少的冬寶,笑着回應了冬寶的招呼,“冬寶啊,回來啦,幹啥去啊這是?”
冬寶笑着說道:“我娘在河邊洗衣裳,我去接她。”和鄉親們寒暄過後,她繼續往河邊走,被她甩到身後的大人們總會善意的看着冬寶纖細的背影笑,紛紛稱讚冬寶進了一趟城,懂事不少,都長成大姑娘了,知道心疼苦命的秀才娘子了。
冬寶走到村口的時候,村口的大榆樹下幾個小男孩正聚在一起玩,為首的男孩遠遠的瞧見了冬寶,眼前一亮,嘻嘻哈哈的指着冬寶叫了起來,“母老虎!母老虎回來啦!”
這群小孩也最大的也就十歲的模樣,冬寶還瞧見她的兩個堂弟大毛二毛也在其中,跟着這群拖着鼻涕的小男孩拍着手嗷嗷的笑,朝冬寶不停的喊着:“母老虎!母老虎!剋死了秀才爹的母老虎!”
倘若是之前的冬寶,被人如此嘲笑羞辱,一定會哭着跑回家去的,連門都不敢出。
冬寶看着這群嗷嗷叫的起勁的小孩子,頭疼的嘆了口氣,小孩子的心思是最單純,卻也是最惡毒的。大人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態度最能左右他們的思想,大人們說冬寶出生年月時辰不好,是冬天裏兇悍的餓虎,也許大部分塔溝集的大人都是當做茶餘飯後的玩笑話說的,但小孩子卻記下了,這群無聊的小孩一見到冬寶,就開始嗷嗷叫上了,以欺負冬寶為樂。
別人也就罷了,冬寶瞧了一眼嘲笑最凶的大毛和二毛,她就說,宋家二房沒一個心地良善的好東西,大毛二毛一個不到十歲,一個八歲,上樑不正下樑歪,好好的孩子都往歪里長了,不幫着自家人也罷了,欺負自己堂姐倒是不遺餘力。
“喂,母老虎!你咋從城裏回來啦?”見冬寶不理會他們,為首的小男孩覺得沒什麼意思了,跑到冬寶跟前趾高氣昂的問道。
冬寶認得這個小男孩,跟自己差不多大,是村西頭老洪家的孫子,叫栓子還是什麼的,調皮搗蛋數他最叫老洪家人頭痛。
“你說我是母老虎,會剋死人?”冬寶皺眉問道。
咦,一向膽小怕事的母老虎居然敢問話?洪栓子瘦不拉幾的小胸脯一挺,凶凶的說道:“怎麼啦?我說錯了?”
冬寶點點頭,看着洪栓子說道:“你說的沒錯,我是母老虎,命凶的很,會剋死人,我和大老悶兒說好了,你要是再敢叫我母老虎罵人,我下一個剋死的人就是你。”冬寶眼神篤定,語氣平穩,像是在說自己會熬米粥一樣稀鬆平常的事情。
大老悶兒是塔溝集大人們嚇唬小孩子的怪力亂神的東西。
“你……你胡八扯……嚇唬誰啊!”洪栓子結結巴巴的說道,到底是十歲的小孩子,平常又被灌輸了亂七八糟的神鬼思想,這會上也害怕起來,母老虎連自己親爹都能剋死,剋死他一個小孩子,應該也不是什麼難事吧……
“那你再叫一聲母老虎試試。”冬寶笑的露出了一口白牙,眼神告訴他,大老悶兒晚上寂寞了會去找你談人生談理想的喔小弟弟。
洪栓子看了眼身後眼巴巴的看着他的小跟班,又看着面前笑的眉眼彎彎的冬寶,一聲“母老虎”就堵在喉嚨口,怎麼也說不出口,小孩子百無禁忌,卻又是最膽小的,明明是春天了,臨近中午太陽暖洋洋的,洪栓子卻覺得身上發寒,汗毛都豎起來了。
“你讓我叫我就叫啊?你算老幾啊?”洪栓子兇巴巴的說道,卻再也不肯說母老虎三個字了,反正不是他怕的不敢說,是不能如了冬寶的意,絕不是他害怕!
見他憋的滿臉通紅,冬寶笑眯眯的走了,她還治不了一群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今天這麼一嚇,保管他老實一陣子。
冬寶在河邊找到她娘的時候,李氏正抱着一個大木盆吃力的往河岸上走,胳膊還夾着一根捶打衣服的棒子,木盆里的衣服都擰乾了疊放在盆子裏,堆的都冒尖了。冬寶看着滿臉疲憊的李氏,一身的補丁,完全的操勞過度的農婦模樣,說李氏是秀才娘子,誰信啊,從嫁進宋家開始就給整個宋家做牛做馬,伺候完公公婆婆,還要接着伺候小叔子和妯娌。
名義上是個秀才娘子風光好聽,實際上宋秀才的半點好處她都沒沾上,倒是吃苦受累排第一。在她那個秀才爹眼裏,他讀書這麼多年就是為了回報宋家人的,他娶進來的媳婦就是為了伺候宋家人而存在的,膽敢對宋家人不敬,就是忤逆。
冬寶嘆了口氣,要是擱現代,沒幾個嫁了鳳凰男的女人能忍下去這樣的日子的,也就是李氏這樣厚道軟弱的人堅持了這麼多年,熬到丈夫死了,她還沒熬出頭,沒了男人的寡婦,以後等待她的日子恐怕更難。
“娘。”冬寶叫道。
李氏抬頭看了眼冬寶,疲憊到麻木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你咋過來了?咋不在家好好歇着啊?”
冬寶看了眼堆的冒尖的木盆子,順手接過了李氏夾在胳膊底下的木棒,又拿過了盆子裏幾件衣裳,李氏手裏的盆子頓時輕了不少。
“我來接你回家。”冬寶輕聲說道,“不是跟你說嗎,別給她洗這麼乾淨,以後她肯定都讓你洗,得寸進尺。”
這種事宋二嬸絕對乾的出來。
李氏笑了笑,一隻手抱着木盆,另一隻手騰出來摸了摸冬寶的頭,“閨女長大了,知道心疼娘了啊!哎,這幾件衣裳罷了,又不費什麼功夫,不給她洗……”李氏不想跟剛回家的閨女說家裏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便止住了話題。
在李氏看來,冬寶還小,宋二嬸又是個嬌貴能鬧事的性子,不讓她滿意了,她就變着法的磨搓人,不定又鬧出什麼難堪的事來,到時候冬寶她奶肯定向著她二嬸,少不了又是一頓罵,再說了,最重要的是冬寶回家了,不但沒掙到錢,還得添一張吃飯的嘴,她二叔二嬸少不得要拿這事說事,到時候求着他們看在自己能幹活的份上,容下了冬寶。
她吃苦受累倒沒什麼,只要能看着冬寶平平安安的長大,嫁到單家過上好日子,她就是累死也能安然閉眼了,算來算去,也就這幾年功夫了,再咬牙熬一熬,就過去了。
母女兩個人各懷着心事,一路無話的走到了家裏,剛到家門口,冬寶就瞧見隔壁的秋霞嬸子站在他們家門口往院子裏張望。
秋霞嬸子和李氏娘家是一個村的,兩個人年歲相仿,未出嫁前也是閨蜜好朋友,說來也是緣分,兩個人嫁人也是嫁到了一個村,還是鄰居。秋霞嬸子娘家條件不好,嫁人也沒嫁個好人家,隔壁老林家一個老頭帶着獨子過日子,老婆婆早就去了,日子過的緊巴巴的,然而世事難料,秋霞嬸子一嫁進林家就當家做了女主人,加上三個人都是能幹的人,家裏的日子越過越好,這些年給老林家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林實比冬寶大四歲,小兒子林全比冬寶小一歲。
與此形成對比的是李氏,原本以為熬到宋楊考中秀才,成了秀才娘子能享福了,誰知道是到宋家當牛做馬來了,加上沒生兒子,說話也沒底氣,日子過的不好,人也被重壓壓的麻木不堪了。
秋霞嬸子性格爽利潑辣,家裏上下就她一個女主人,凡事她說了算,然而家家都有難念的經,她就是再可憐自己的手帕交,再看不慣宋家人的做派,也管不了宋家人的家務事,只能自己家裏做好吃的了,偷偷叫兩個兒子給冬寶點嘗嘗,要是光明正大送到宋家去,鐵定沒有冬寶的份。
“嬸子。”冬寶叫道。
秋霞嬸子連忙回過身來,一身乾淨的粗布衣裳,頭上還別了根銀簪子,腰裏系了個圍裙,像是剛從灶房裏出來的模樣,瞧見了冬寶,爽利的笑道:“我剛聽全子說冬寶回來了,想來看看,沒想到正好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