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洗衣
黃氏是十里八鄉有名的厲害嘴,兩張薄薄的嘴皮子一張一合,幾句話就能把人罵的狗血淋頭,恨不得跳河去死,曾有一次黃氏發現地頭有兩棵蘿蔔被人拔了,剩下兩個洞留在地里,黃氏勃然大怒,居然有人不長眼偷東西偷到她地頭上了,扯着嘹亮的嗓子在地頭上不帶重樣的罵了一上午。冰@火!中文
最後偷蘿蔔的人被罵的挺不住了,是村西頭的葛老太,慣喜歡佔人便宜,順東家兩把柴火,拿西家兩棵蔥的,葛老太自認自己罵功也是相當了得,站出來跟黃氏對罵,然而交“口”數個回合后,葛老太鎩羽而歸,被罵的幾天沒敢出門。
自此,黃氏奠定了她在塔溝集“第一罵神”的地位。那幾天村裡人耳朵里都在嗡嗡響,黃氏和葛老太兩人高亢尖利的嗓音繞樑不絕,餘音裊裊。
冬寶聽到黃氏的聲音後腦子一麻,同時也察覺到拉着她的母親的手緊了緊。宋家當家作主的是黃氏,決定送她去大戶人家“打工”賺錢還債的也是黃氏,如今錢沒賺到,人卻回來了,可想而知黃氏的心情如何了。
陳牙子看了眼宋大嫂子和冬寶,先迎上前一步,對瘦巴巴的黃氏笑道:“大嬸子,這事說來是我的不是,人家王家粗使丫鬟招夠了,我這隻能領着冬寶回來了。”
聽陳牙子這麼說,冬寶對他倒是生出了幾分感激,她一個生於現代社會的人,對於干買賣人口這種勾當的牙子自然喜歡不起來,然而這陳牙子倒不是個壞人,他大可以憤慨的指責冬寶不守規矩,惹惱了貴人丟掉了工作,不過如果是這樣,只怕黃氏要將怒火發到自己身上了,村裡人對自己也會有風言風語。從開始進村,他的說辭一直是王家下人招滿了,不需要她了,保全了她這個小姑娘的名聲。
黃氏撇着嘴看了眼冬寶和宋大嫂子,敲了敲手邊的棍子,示意冬寶和宋大嫂子站一邊去,別礙着她和陳牙子說話,黃瘦的臉上不滿至極,“陳牙子,我可記得你前兩天的話,你說人家王家招粗使丫鬟,拍着胸脯保證冬寶去了能上工掙錢,現在錢沒掙到,人你又領回來了,你說咋辦?”
要是一般人,聽黃氏這近乎於訛人的話,肯定要氣的和黃氏吵,然而陳牙子走街串戶,靠的就是和氣生財,當下也不生氣,笑呵呵的說道:“嬸子,這事怪我。咱兩家的交情擺在那裏,不用您說,等下次我再來,保證給冬寶再薦一個工,比這回王家還好!”
黃氏不滿的眯起了眼睛,她又不是傻子,整個宋家都是她在當家作主,陳牙子這分明就是敷衍她的話,誰知道他下次來是猴年馬月了,陳牙子是十里八鄉數一數二的牙子,他都薦不到工,莫非真是簽活契的丫鬟不好找活干?
“那王家還要不要簽死契的丫頭?”黃氏問道。
一旁低頭站着的宋大嫂子一聽,立刻抬起頭看向了黃氏,撲通跪到了地上,顫抖着聲音求道;“娘,咱不是說好了,冬寶只簽活契不簽死契的嗎?冬寶……冬寶她爹就冬寶這麼一個閨女啊娘!”說著說著,宋大嫂子嗚嗚的哭了起來,哭到傷心處,上氣不接下氣的低聲哭道:“娘,冬寶她爹才走了一個月啊!冬寶還跟人家定了親,您咋也不能賣了您孫女啊!”
說起死去的大兒子,黃氏眼圈也紅了,用力的敲了敲手裏的棍子,罵道:“你幹啥你?你還想翻天吧你!當著外人的面想幹啥?是不是看我兒子沒了你就泛那花花腸子心思了?我少你吃了還是少你穿了?還有臉說,我兒子就一個閨女,連個摔盆扶靈的人都沒有賴誰?生個啥不好生個命凶的母老虎,你個不下蛋的雞!滾回家裏去!”
宋大嫂子慌忙抹了把臉,拉着冬寶就往家走,走的極快,冬寶只看到宋大嫂子破了腳趾的兩隻鞋在她眼前大踏步的往前走,含着極大的羞憤和悲痛,卑微的怕人看到一般。
等走到家門口,宋大嫂子才猛然想了起來,自己先前出來洗衣服,衣服還留在河邊沒拿回來,“冬寶,你先回去,我去洗完衣裳就回來。”
“又洗二嬸的衣裳啊?”冬寶問道。
宋大嫂子點點頭,轉身就要走。
冬寶一把拉住了她,“娘……”喊第一聲出來后,冬寶就覺得順暢了許多,“你把衣裳拿回來就行,別給她洗了,她有手有腳,又有閨女,憑啥老欺負你讓你給她洗衣裳?”
二嬸的大閨女招娣,比她還大上兩歲,農家十二歲的女孩,早就是一個勞力了,給自己母親洗個衣裳根本不算什麼。
“小聲點。”宋大嫂子急忙說道,看了眼院子裏並無動靜,才嘆了口氣說道:“冬寶乖,別亂說話,你二嬸……她不是懷毛毛了么,她要洗的衣裳也不多,娘也是順便的事。”
懷毛毛是塔溝集的土話,意思是懷孕了,肚子裏有寶寶了。
冬寶抿了抿唇,剛開春的天氣,河裏的水還是冰冷刺骨的,洗個衣裳手能凍掉一層皮,哪是什麼順便的事,她就沒見過有比冬寶二嬸更嬌貴的農家媳婦,自己不動手,也捨不得親閨女動手,可着勁的欺負大嫂子。
二嬸生了大毛和二毛兩個兒子,自認自己是老宋家頭一號功臣,現如今又懷了第四個孩子,剛一懷上就什麼活都不幹了,連洗私密衣服的活都推給了宋大嫂子。黃氏眼裏只有兒子和孫子,對於給她生了兩個孫子,馬上要生第三個孫子的二嬸也高看一眼。
要是原樣給她把衣裳拿回來,二嬸就要鬧,黃氏肯定不會不管,到時候吃虧的還是她們。
“那你就把衣裳在河裏涮一涮,撈上來就行了。”冬寶貼着宋大嫂子耳朵說道,“別可着勁給她洗,等她問起來,我有法子對付她,到時候奶也說不出個啥來。”
宋大嫂子鼻子一酸,忍了許久才忍下了要掉出來的眼淚,閨女進了一回城,就長大了,知道心疼娘了,不再是之前那個憨憨傻傻的閨女了。
“好,娘知道,娘又不傻。”宋大嫂子笑道,“你先進屋歇着吧,要是困了就睡一會。”
“哎,好。”冬寶說道,目送宋大嫂子瘦弱的背影逐漸遠去了。
宋家的院子不小,有朝南的正屋四間,中間一間是堂屋,最西邊的小屋子是放糧食的,旁邊的房間是冬寶三叔的屋子,最東邊的屋子是冬寶爺爺奶奶的房間。
挨着正屋的西廂房有兩間,是冬寶二叔一家的屋子,東邊挨着灶房的一間屋子,則是冬寶一家住的房間。冬天的時候灶房燒火,柴禾潮濕難燒,暖氣沒覺得有多少,煙氣倒是熏人熏的夠嗆,夏天的時候又熱氣騰騰熱的厲害,是宋家最差勁的屋子。
冬寶記憶里,她小時候是和二叔一家各住了一間西廂房的,後來二叔家又添了兩個兒子,二叔嚷嚷着住不下,又沒錢起新房子,冬寶一家便搬到了灶房旁邊的土坯屋子裏,一住就住到了現在。
除去這幾間房子,院子裏栽了兩棵泡桐樹,一到春夏之交,樹上就開滿了桐花。除了院子裏的雞圈和豬圈,其餘的地方都被開墾成了菜地。冬寶沿着小路一路往他們的屋子走,看着菜地是新翻過的,培上了農家肥,黑色的肥沃土壤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臭味,撒下的菜種子已經發出了細小的嫩芽,在風中微微的搖擺着。
她走之前這些地還沒翻過,這些活不是她母親乾的就是她爺爺宋老頭乾的,整個宋家滿打滿算,也就這兩個勤快人了,宋二叔長的人高馬大,卻是渾身的懶筋,別指望他會幹活,宋二嬸人家是個“嬌貴”人,更不可能去下地,而宋家三叔還在讀書,估計鋤頭在哪裏他都不知道。
“哎,你……你咋回來了?”一聲略帶尖利的聲音在冬寶耳邊響起。
冬寶抬眼一看,一個穿着粗布夾襖,梳着兩根辮子的女孩端着一盆水從西廂房出來了,詫異的看着她。女孩比她身量高出不少,頭髮略顯枯黃,全部頭髮紮起來也只有兩根細細的辮子,臉長的也有些長,往前細細一看,臉上還有不少雀斑。
這個在冬寶的家鄉有個好聽的名字,叫“蒙臉紗”,借指長了雀斑的女孩,好像是蒙了一層紗一樣。有些女孩長大后蒙臉紗會消失,而有些女孩的蒙臉紗則會伴隨其一生。
“大姐。”冬寶打了個招呼,就繼續往前走。
宋家大姑娘宋招娣不樂意了,橫眉豎眼的叫道:“我問你話呢?你聾啦?”
冬寶瞥了她一眼,“咱奶知道我為啥回來了,陳牙子跟咱奶說了,等咱奶回來,你問她好了。”
在黃氏眼裏,孫女都是賠錢貨,即便宋招娣是宋家的長女也不能例外,也是要被她踩腳底下的,給宋招娣一百二十個膽子,她也不敢去問黃氏冬寶為啥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