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十五章
裴懸是被凍醒的。
雖然時節是夏末,但大早上樹屋上卻有點涼。不過會讓裴大夫凍醒,他本人也沒想到,還有些吃驚。身體的疼痛裴懸自小就經常經歷,以身試藥試毒什麼的不在話下。谷中人覺得他不止怪,還狠。
裴懸聽着林子裏的各種小動物叫聲醒來,睜開眼睛沒看到天色漸白,反而還是一片漆黑。他也沒在意,只覺得大抵是這裏氣候的緣故小動物們才起的如此之早。不過一個扭頭的功夫他就發現不對勁,天色再黑也不可能什麼都看不見……
裴大夫覺得渾身冷颼颼右手生疼,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臂不自覺舒了口氣。側耳聽了聽,外邊有帶起風的聲音,以及鍋子裏煮沸水的滾聲。
散着一頭長發,裴大夫如往常一樣往外走,眼神有些散。傅長隨在樹屋下練劍,三套劍法畢,他抬頭看。裴懸站在樹屋上仰頭面對陽光,樹影斑駁間幾縷陽光傾瀉而下,打在他身上,光芒淺淡的好似要消失。
傅長隨輕功上去落在裴懸身邊,看那人扭過頭帶着微微的笑意對自己說,“早。”
“早。”傅道長回他,想着烏黎交代的話正要說,就被裴懸的一句話堵在了嗓子裏。
“獃子,扶我一把,我看不見了。”
傅長隨大腦轟鳴一聲,聲音竟有些沙啞,“你說……什麼?”
裴懸伸出左手準確無誤的拍了拍傅長隨的肩膀,居然有點小開心,“看來這毒蠱應該是先讓人依次失去五感,就不知時間間隔是多久。”
傅道長不知為何,從腦門冷到了心裏。他僵着站立了許久,一言不發的在灶台邊做飯,直到烏黎背着葯簍回來都沒有和裴懸說過一句話。這人怎麼能把這麼嚴重的事情說的那麼輕巧?
“裴大哥,吃早飯了。”烏黎放下藥簍,把飯菜端上桌時愣了愣,他知道裴懸性格古怪,但不至於沒有任何反應。只見裴懸枯坐在木製飯桌前不停的摸着自己受傷的手,抿了抿唇自言自語的說,“意外的快,果然毒性劇烈。”
烏黎看過裴懸的傷,毒已經解了,只剩下棘手的蠶絲蠱。這蠱不好解,他天沒亮就去了一趟聖壇找教主和長老們說明情況,曲雲教主自是贊成解蠱,但長老和聖使們各執一詞,他也不便說其他,僵直不下只能先回樹屋。
裴懸握着筷子很自然的吃早飯,沒有任何異樣。烏黎知道裴懸看不見有些着急,但還是驚奇的看着裴懸,這習以為常完全不影響的模樣也太不可思議了。
傅道長輕輕的把飯碗移開,裴懸一個落空不解的歪着腦袋“看”他。傅長隨木着臉,眉間皺起,嗓音忽遠又忽近,“你還能握住筷子嗎?”
“啊,被發現了。”裴懸抿嘴淺笑,木筷就這麼從手裏脫落。
烏黎沒料到會發作的這麼迅猛。他把筷子撿起來時猛然想起,蠶絲蠱,習武之人中了發作的更快,是平常人的三倍。在接下來的幾個時辰之內,裴懸就會變成廢人,而後不省人事直至死去。
事態的嚴重讓烏黎和傅長隨兩人面色冷凝,但當事人反而樂在其中。裴懸出神了一會,朝烏黎的方向問了一句話,“這蠱蟲,是不是用斷腸草喂的?”
烏黎張大了嘴,“對。還有其它的……”
“蠶絲蠱……蠶。”裴懸碎碎念,“哦……原來那蟲子是蠶啊。”
烏黎皺眉問道:“還有誰中了蠶絲蠱嗎?”
裴懸笑而不語,他舉着右手,手腕上的蟲形印記浮在皮膚上,像個發現了心愛玩具的孩子一般興奮,“中了蠶絲蠱的人初期會出現這個印記,而後失去五感。那麼,身體裏的蠱蟲需要多久才會蘇醒?”
烏黎聽了裴懸的問話后才猛然反應過來,他腦子裏閃過一些東西,沒有回答裴懸的話而是不可置信的問道:“裴大哥,你是故意讓小艾下蠱的嗎?”
裴懸雖然雙目失明,但眼神還是透着幾許高森莫測,他對上烏黎的眼睛,似笑非笑,“你以為,蠱毒有多少種?”
“抱歉。”烏黎低下頭扒飯,匆匆吃完后就想走,卻被裴懸喊住了。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烏黎坐在一邊挑葯簍里的藥草,一邊回答:“十日!如若中蠱之人習武會縮短三倍。蠱蟲蘇醒后中蠱之人陷入昏厥,面部會出現幽紫磷光。”
裴懸聽了後點了點頭,朝傅長隨道:“獃子,藥草要麻煩你找了。”
烏黎急忙道:“裴大哥,胡亂用藥會加速蠱毒發作,你且等長老和聖使們商議后給你解蠱。”
“還在商議的意思就是,有可能不給我解。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在這乾巴巴的等死。”裴懸一語畢,身後就傳來一聲冷笑。
“哼!那你就配藥吧,我倒要看看,中原萬花谷是否真是醫術無雙。”
樹屋旁的大樹樹榦上,坐着昨日給裴懸下蠱的小姑娘。她晃着腿笑意盈盈,“烏黎,聖使們傳來消息,沒查清聖物下落之前,蠱毒不能解。”
“你怎麼出來了?”烏黎頭疼,這丫頭估計去給聖使們告狀了。
“我給長老說了,我要換搭檔!如今的你,沒有資格管我。”小艾的臉上有着比實際年齡要成熟的滄桑,“做不到心無旁騖,就別做守護者。”
“小艾……”
小艾在樹榦上站起身,惡狠狠的說,“你就再被那些人騙吧!我才不管你!喂!那邊的中原人,有本事,就解蠱給我看看。”
裴懸一頭長發隨風飄動,他朝着小艾的方向挑起嘴角,“且等。”
小艾扯着樹藤消失在林子深處,裴懸摸索着樹屋的擺設往前走了幾步,再往前一步就要掉下去。傅長隨和烏黎緊張的靠近他,哪知他腳步一轉往屋裏走,巧妙的避開了腳邊的障礙物。
傅長隨看着裴懸的背影,不安的感覺襲上心頭,他朝裴懸輕輕一喊:“裴懸。”
裴大夫沒有反應,像是沒聽到一樣往前走。傅長隨疾步上前握住裴懸的肩膀,裴大夫微微扭頭,側臉好看的讓人移不開目光,薄唇微啟,“嗯?”
傅道長伸出修長的手指碰了碰裴懸臉上淺淡的異色,目光清冷。根本不需要再確認,他能肯定,裴懸聽不見了。接下來,大概就要和太虛師兄一樣,陷入昏厥生死未卜。傅道長雙手握成拳,接住了突兀的朝他倒下來的裴大夫,臉上破天荒的出現了恐慌的神色,“裴……懸?”
失去五感的裴懸有些控制不住聲調,他的聲音有些揚起,偏着頭與傅長隨相擁着,“獃子,記住一句話。‘醫者不能自醫,醫人心者不能自醫’。若有人問起,就這麼回。還有,我大概……撐不住……了。”
話音斷在最後一個字的氣音上,傅長隨還在出神想有什麼人會問什麼話?他腦子裏亂糟糟的,清心寡欲看破紅塵的道長首次被裴大夫招惹的心煩意亂。裴懸一暈倒在自己懷裏,他的大腦頓時一片空白,滿心滿眼只剩下那三個字——撐不住。
裴懸是好強之人,他不會輕易的說出這種示弱的詞語。
撐不住……
傅長隨抱着裴大夫坐下去,裴懸整個人的重量壓在他身上,傅道長才勉強能感覺到人還在眼前的充實感覺,抓着裴懸的手沒敢放鬆。
烏黎見裴懸暈過去急得直上火,正想上前把人放屋裏時卻被傅長隨周身散發出的氣勢逼的停住了腳步,愣是沒敢過去靠近他們。一向溫和的傅長隨會突然散發出這種冷冽的近乎是殺氣的氣勢,實在是讓人大吃一驚。不都傳言純陽的道士們不食人間煙火么?怎麼這隻道長有點不太一樣。
“傅大哥……”
傅長隨習慣性的按了按腰間的白玉笛子,一言不發的和烏黎一起把裴懸放到屋子裏躺好,給他掖了掖被角。烏黎見傅長隨冷汗都下來了,給他倒了杯水。傅道長獃獃的接過木頭做的水杯,手上一個使勁,木頭水杯碎了弄了自己一手水。
烏黎搖了搖頭,關心則亂。
時間緊迫,烏黎沒去管傅長隨,而是利落的打開屋內放着的一個不起眼的小罐子,一條白色的圓嘟嘟的胖成球狀的蟲子爬到他手上。那蟲子在烏黎的手上緩慢的爬行着,扭動自己的身子,抬起前頭的腦袋伸出兩隻細小的肉色觸角轉了轉,又懶洋洋的不動了。
烏黎正要把蟲子放到裴懸身上,傅長隨動作更快,一把拉住烏黎往後拉。烏黎只覺得手臂一疼,竟被扯得手臂脫臼。傅道長大概也被自己兇殘的動作嚇住了,急忙把人家的手臂接回去,滿臉歉意。
“抱歉,失禮了。”
烏黎搖了搖頭,揉着自己的手臂想,大概又要修養好多天了,傅大哥的手勁好大!
“傅大哥,這是尋蠱,可以把蠱蟲抓出來。趁裴大哥身體裏的蠱蟲剛蘇醒,我想把它抓出來。”
傅長隨不懂醫術更不知毒蠱之術,但他只覺得不妥,“你確定,這能行?”
“這……我也不知道。”
裴懸的手突然握成拳,手背上青筋交錯血管暴突,胸口劇烈起伏后嘔了口黑血,腦袋一歪徹底不省人事,那架勢給他備口薄棺都不為過。
傅道長傾身過去看他,用藍白的流雲袖紋袍擦乾淨裴懸嘴角的血漬,動作間胸口掉出一張紙,撿起來一看,是一張藥方,裴大夫的筆記。片刻后他把藥方折好放到懷裏,從裴懸隨身的藥瓶里拿出一個白底的倒出藥丸給他喂下去,趴在心口處聽他呼吸漸漸沉穩方才放下心來。
“傅大哥?”烏黎有些不知所措。
傅長隨側着身子看他,冷靜道:“烏黎,你們丟失的聖物,是不是蠶絲蠱王?”
“你……”
烏黎這才知道,原來恍若謫仙的道長也有這麼咄咄逼人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