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星期一早上，李致醒得遲了些，這個早上也與往日有點不一樣，因為他的褲子弄髒了。他想起昨晚的夢，皺着眉頭起身換了內褲，然後去衛生間洗漱。
青春期有這種現象他很能理解，不過他一直都覺得自己心理年齡比同齡人成熟，對很多事情也看得很淡，所以他不太能接受自己因為一個說得上是清純至極的夢而失控。
洗完褲子后他匆忙吃了早飯，然後背着書包出了門。此刻已經是早上六點四十五，李致跨上行車，希望自己能趕上早自習。剛出小區，他就看到前方有個穿着夏季校服的女孩正努力地踩着自行車往前沖。夏日的晨風把她寬大的校服吹得鼓鼓的，遠遠看去，她就像是一隻憤怒的小鳥，笨拙又好笑。
李致放慢了速度，不緊不慢跟在她身後。
那一天，李致遲到了，那是他讀書生涯里第一次遲到。作為一個遵守紀律的校草兼學霸，他遲到這件事都被女孩子們議論了兩天，連許辭青的同桌陶敏都忍不住在她耳邊念叨幾遍。
許辭青覺得她們莫名其妙，遲到就遲到唄，怎麼，學霸遲到了還要給他做個專題報道不成？她很認真地對陶敏說：“我覺得你多關心關心上節課老師畫的重點吧，要不然這周周考你的歷史又會不及格。”
陶敏“嘖”了一聲：“許辭青，你怎麼年紀輕輕的就這麼不解風情。”
許辭青趁着課間抽出一本言情小說，頭也不抬，“所以我這不是正在學着么。”
陶敏覺得她無趣，轉頭又和后桌討論去了。
後來的每個周日，李致犧牲掉唯一一天的休息時間，照常給她補課，不一樣的是，因為那個夢，又或許是別的什麼原因，他投在她身上的視線變得多起來。
可是許辭青毫無知覺，除了偶爾莫名的悸動以外，她一門心思鑽研怎麼解函數，怎麼畫輔助線幫助自己解題。
這倒讓李致有些好奇起來。所有人的青春期都是躁動的，連他這樣的人，居然都在夢裏起了綺念。寧德中學那麼多女孩子明裡暗裏喜歡他，那許辭青呢？她是唯一一個能接近他的女孩，她對自己有沒有什麼心思呢？
李致盯着認真學習的許辭青，十七年來第一次思考這種無聊的問題。
不過他那麼聰明，沒什麼懸念，一眼就能看出來許辭青對他沒有很特別的樣子。於是四年來，李致第一次在補習期間問了她一個與學習無關的問題。
“許辭青，長大以後你想幹什麼？”
許辭青停下手中寫寫畫畫的筆，轉頭看他，挑了挑眉，“你怎麼也會問這種問題？嗯……等我把這道題解完再說吧。”
李致：……
等她做完題，李致已經沒了詢問她的興趣，而許辭青卻在他給她評講完題后，認真回答他的問題：“我不知道長大了想幹什麼，因為我沒有夢想。但是我確定我要離開這個地方，如果可以，我想去撒哈拉沙漠看看。”
李致不意外她想要離開這個地方，但是他很好奇她為什麼想去撒哈拉。許辭青解釋：“前段時間比較喜歡看三毛，她筆下的撒哈拉很吸引我。”
李致轉着手上的筆，客觀評價：“你們文科生真的很感性，特別容易受文學作品的影響。”
許辭青點點頭，“確實，我知道這樣很不成熟，但我本來也不是個成年人，不成熟就不成熟吧。而且既然我沒有夢想，那我就多點幻想，反正以後會變成什麼樣誰也說不清楚，那就多想些讓自己覺得開心的事，也算是有點盼頭。”
說完，她又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不說這些有的沒的了，我們繼續解題吧。”
李致垂了垂視線，沒有接着給她佈置任務，反而延續她的話題繼續下去，“其實很多成年人也沒有很成熟，大多數人活一輩子也沒活得很明白。我們還小，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想自己想做什麼，挺好的。”
許辭青見他今天這麼多話，也大着膽子問起了他的夢想，“那你呢，你的夢想是什麼？”
李致偏頭看向窗外，視線停在那棵大榕樹的枝丫上，“我也沒有夢想，不過要說有什麼想做的，那還是當醫生吧。”
許辭青很吃驚，“你竟然也沒有夢想？我還以為你們這種天賦型選手對自己的未來定位都很明確呢。但其實你們這樣的人有沒有夢想都無所謂，因為你們很聰明，以後不管做什麼，人生都會十分有意義。”
李致不可置否，“首先，我不是什麼天才，你們只看到我在排名榜上風光，卻沒有看到我付出的努力。其次，人生本來就沒什麼意義，所有的意義都是人自己賦予的，我不刻意追求所謂的意義，但是又怕陷入虛無，所以我想當醫生救死扶傷，參與到別人的生離死別里，這樣一來，我的人生不再僅僅只屬於我，它會被別人着色，被別人豐富，我的生活也應該會變得有意義一些吧。”
十四歲那年，許辭青第一次因為李致的言論而有所觸動。十七歲那年，許辭青第二次因為李致的思維感到震撼，觸及到靈魂的那種震撼。
她不懂一個十七歲的高中生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但是她很佩服。那天她回到了自己的家裏，認真地思考了一下，自己到底喜歡什麼，自己以後要做什麼才不會陷入李致說的那種虛無。
想了半天她也沒想出一個結果，因為她和李致不是一類人，李致家庭條件好，成績好，思想又那麼通透，以後不管走哪條路，只要他有興趣，都可以過得很好。
而她，小康家庭都算不上，沒有特別的愛好，腦子還不聰明，每天都要為怎麼提高數學成績而煩惱，思考着如何在英語完形填空上多拿點分。
許辭青已經從李致身上很多次感受過普通人和天才之間的鴻溝，但是這一次，她感受得更為真切。
對她這個小縣城裏長大的平庸孩子來說，這一刻的李致就像是神一般的存在。她開始仰慕他，崇拜他。
補習了一段時間后，她的數學在一次月考中終於突破了100分，雖然分不高，但她很滿意，這個成績至少說明她不完全是朽木一根，她有進步的能力。
課間經過學校的成績張貼榜，許辭青停下腳步，越過人群看到李致又毫無懸念位居榜一，心裏突然浮現出他那張沒什麼情緒起伏的臉，永遠淡定從容的氣質，還有他破天荒和她說的那些關於夢想關於未來的話。
她莫名感到高興。高高在上的學神在不為人知的時候，於洶湧的人海中唯獨眷顧了她。
那天放學回家，許辭青去車棚取車，剛好遇到李致也在，他離她兩米遠，耳朵上掛着有線耳機，一隻長腿漫不經心地跨上自行車。夏日黃昏里，他濃密的黑髮被鍍上一層淡淡的金光，英挺的鼻樑，高得剛剛好的眉骨被斜陽塗塗抹抹，像一幅好看的油畫。
許辭青看得有點呆，心也忽然“突突”地跳快了兩分，那一刻，她在想自己手裏有相機就好了，她想把他永遠定格在這一秒。
李致也看到了她，見她神情有點呆，想起今日發月考成績，以為她沒考好，心情不佳。又是鬼使神差的，他取下耳機，喊她的名字。
“啊？”許辭青回過神，“什麼事？”李致打量了她一眼，確認她沒有不好的情緒，才開口：“你在車棚里發什麼愣，還不趕緊回家。”
這段時間李致不再那麼冷淡，和她說的話變得多起來，所以許辭青此刻一點也不覺得他和自己打招呼很突兀。
她想起剛剛那幅畫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和他說：“夕陽好美，我覺得以後當攝影師也不錯，可以定格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美好，記憶會模糊，被拍下來的瞬間會變得永恆。”
李致很理智，認真地告訴她：“攝影也需要天賦的，而且很費錢，如果是當成業餘愛好還行，如果你要把它當成職業，那你還得努力很多年，甚至還不一定有成果。”
許辭青：……
隨口一說而已，倒也不必這麼認真分析。
不過偶像說什麼都是對的，她跨上自行車，聳聳肩，表示自己只是想想。李致騎上車跟了上去，差不多並排前行的時候，他又很平靜對她道：“大多數人的人生都是碌碌無為的，很多人一輩子搞不清自己想要什麼，你如果真的喜歡，那就去做吧，過程認真了，結局也壞不到哪裏去。清醒的開心會持續得更久一些，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的人會很幸福。”
許辭青的心忽然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擊了一下。
每一次她困頓或迷茫的時候，他總是會給她撥開迷霧，給她展示出生活里清晰的一角。
人生導師也不過如此吧。
許辭青將自行車蹬得更快了一些，風把她的校服吹得鼓了起來，也把她的心吹得鼓囊飽脹，她從未如此踏實充盈過。
第二天，許辭青踏進教室，陶敏看她的眼光不太對勁。正是早自習的時間，陶敏拿同學們嗡嗡的早讀聲作掩護，問她：“你跟李致是什麼關係？”
“沒什麼關係啊。”許辭青老實回答，但是聽到他的名字，心莫名砰砰跳了兩下。“少糊弄我，我和蔣欣然昨天看到你們倆在車棚了。”
“那又怎樣？”許辭青心裏“咯噔”一下，表面依然是雲淡風輕。
陶敏痛心疾首擰了她一下，“你真傻還是給我裝呢？誰不知道李致從來不理睬學校的女生，不對，不管男生女生他都一視同仁的冷淡，可是昨天他竟然主動找你說話了，他是不是喜歡你？”
許辭青嚇了一跳，她趕緊否認：“別亂說，他什麼人啊，怎麼會喜歡我？他和我說話是因為我倆住一個小區，昨天碰到了閑聊了兩句。”
“什麼？你竟然和他是鄰居！”陶敏的聲音提高了八度，班上好多同學跟着看過來，許辭青心慌得更厲害，她低下頭，用力撞了一下陶敏的胳膊肘。
陶敏咬牙切齒，“你太不仗義了，咱們同桌了快一年都沒聽你提過你倆是鄰居，我每天對着他犯花痴的時候你心裏是不是覺得我特傻特蠢。”
許辭青朝她發誓：“我真沒有這樣想過，而且他跟我也不熟，我提他幹嘛。”
陶敏想了想李致那張淡漠到像機械人的臉，相信了她幾分，但是依然很好奇他們在車棚里說了什麼，許辭青撒了個謊：“他姥姥和我媽關係比較近，他昨天只是單純地感謝我幫他姥姥提東西。”
“真的？”
“真的。”
陶敏一臉怒其不爭，“什麼叫近水樓台先得月你懂嗎？既然住得這麼近，你倒是上啊？”
許辭青想，我確實近水樓台了，但是月亮豈是我敢肖想的？還有作為女高中生，能不能別腦子裏面只有風花雪月，想想未來怎麼辦啊喂。
她搖搖頭，跟她從現實的角度掰扯：“首先，人要有自知之明，人家學霸加校草，前途無量，我一個中等生加一張大眾臉，憑什麼上？其次，他的思維和我們不一樣，你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的心思不會放在我們這些凡人身上。書上不是說金鱗豈非池中物嗎？他就是金鱗，我們這個破地方就是池子，他早晚要飛出去，池子裏的小蝦米他絕對不會看上的，甚至都不屑吃掉。”
陶敏拍了拍她的肩膀，“許辭青，我覺得咱們政治書上的哲學板塊得加你名字，你都快趕上哲學家了。”
許辭青：“我說了，我只是有自知之明。”
陶敏盯了她一會兒，道：“有一點你說錯了。”
“什麼？”許辭青翻開英語書準備背課文。
陶敏掃過她的眉眼，認真道：“你說得對，他確實不是池中物，但你也不差，學習上你雖然望塵莫及，但你長得也好看啊，你不知道咱們班有好幾個男生都暗戀你嗎？”
還真不知道，也不關心。許辭青嘴裏念着課文，搖搖頭。
陶敏嘆了一口氣：“你就是不打扮自己，天天校服馬尾的，不過就算不打扮，你也比好多女生好看，只是因為你不太和大家玩兒，所以他們把你忽略了。”
“快背書吧，下節英語課要去老師那裏過關。”許辭青已經和她說了太多，不想再浪費時間。陶敏撇撇嘴，也背起書來。
想起了什麼似的，第一節課後許辭青提醒陶敏，讓她和蔣欣然也解釋一下，別讓她誤會，以免有麻煩。陶敏和姜欣然住得不遠，經常一起上學放學，她去說比較合適，陶敏覺得她太小題大做，但看着她極力與李致撇開關係的樣子，還是點點頭，滿口答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