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石觀

第一章 青石觀

黃粱一夢,人是物非。

“這是哪裏,我明明聽見主治醫生說放棄搶救?”

方休從簡陋的床鋪上起身,晃晃腦袋。

立時有許多記憶湧入腦海,如畫面,又似文字,甚或還有聲音響起,浪潮般澎湃不止,將他思緒淹沒。

大明國都,燕京,城外小縣村,一個妻子早亡的落魄書生,辛苦拉扯大一雙兒女。

好容易置備起一份嫁妝將女兒出嫁,算是了卻一樁心事。

女婿卻在新婚當天猝死。

左右鄉鄰指指點點,親家公婆怒斥克夫,隔天便將新婦趕出家門。

老書生大受打擊,心力交瘁,就此一病不起,時日不多。

眼看這家道要就此破碎,幸而一個小書生挺身而出,硬是不顧閑言碎語,入贅老書生家,以寡婦為妻。

這小書生比老書生還要窮苦,但畢竟年輕力壯,幫着操持家中上下,才讓老書生放心瞑目。

這贅婿……

就是方休的姐夫。

“不是贅婿文啊?”

方休靜靜坐一會兒,待腦海中的浪潮漸漸平緩下來,才站起身。

“既來之,則安之。”

這副身體十六歲的年紀,正是青蔥年少,卻瘦弱得像個沒長開的孩子,但至少沒病沒災,已經遠甚他之前。

“此方休,便是彼方休了。”

他換好一身格外乾淨的布衣,推開門。

門外天色蒙蒙亮,小籬笆院中,一個簡陋草棚下的爐灶燒着火。

“阿休,起了?”

灶前是一個穿着樸素的身影,不到二十年華,面容帶着几絲日夜勞作留下的憔悴。

是姐姐方屏。

“姐,我來。”

方休下意識上前幫手。

“不用不用,都煮好了,給你熱着呢。”

方屏揮手將他攔住,一邊掀起鍋蓋。

熱騰騰的蒸汽散開,一陣麥香米香撲面而來。

便看見幾張麵餅貼在鍋沿上,還有小半鍋米粥在鍋底撲騰。

麵餅白胖,米粥濃稠,雖是簡陋的吃食,已經難得豐盛——若非今天這日子,往常根本見不着。

“昨夜睡得安穩嗎?也是件怪事,一點風雨都無,竟打了好一陣雷,閃得夜裏亮堂堂。”

方屏一邊盛粥,一邊關切問道。

“睡得挺好。”

好得不得了,大病痊癒,只是換了一具身軀。

方休接過碗,蹲在灶邊就地扒拉,隨口問:“姐夫呢?”

“運穀子去了。”

方屏遞過一張白麵餅,又拉起方休往院子裏趕:“你別挨着灶,小心衣衫沾到鍋灰,惹道長不喜歡。”

道長?

李道長,李溪,青石觀的觀主。

方休腦中跳出一個名字。

李溪道長最近要重修青石觀的書樓,一應書籍都準備重新抄寫整理,正需要人手。

老方這十幾年都是傭書為生,而方休雖然被老方認證過是沒有才情天賦的愚笨腦袋,但一手字寫得還算入眼,一直跟着老方抄書。

爺倆曾替李溪道長抄過花經,算是有點交情,這次青石觀僱人便被方休趕上。

今天,正是去青石觀上崗的日子。

“抄書耗神,要是眼睛乏了花了,或者手腕酸了痛了,就趕緊停下……”

吃過早飯,方屏又給方休仔細整理儀容,一邊念着:“總之要注意休息,家裏雖然緊巴,有你姐夫在也不至於挨餓。”

“姐夫是讀書人,我多賺些家用,就能讓他多讀些書。”

方休乖巧聽着方屏的絮絮叨叨,不時插上一嘴。

記憶里,這也是老方臨終前的交代。

方家姐弟都不是讀書的料,這入贅的女婿卻頗被老方看中,認定有大材在身,直言方家日後要想出頭,全指望贅婿讀書。

當然,這話是當著女婿面說的,也很有可能只是收買人心。

“爹都考不上院生,你姐夫那榆木腦袋能行?”

方屏撣着方休的衣袖,不以為意。

又是一番囑咐,方休才背起包袱離開家門。

往燕京城方向行一個時辰,到一處傍水河岸的竹林邊,一座小廟宇立在此處,清幽僻靜。

青石觀。

門扉半開着,方休還未走近,便遠遠聽見裏頭傳來一個蒼老而沉穩的聲音:

“方休,進來吧。”

這聲音並不響,卻如在耳畔,頗為神異。

方休心中一動,回憶起這一方世界似乎並不尋常,真有法術神通,也真有妖魔鬼怪。

“等一下,我這‘奪舍重生’算不算死鬼害人?會不會被發現端倪?”

他差點想扭頭就跑,可如此反而更顯得有鬼,只得硬着頭皮上前。

再者說,家裏連下月的餘糧都無,不上也得上。

進入青石觀,殿前院中植有一棵大柳樹,樹下立着一個鶴髮童顏,精神奕奕的清瘦老道,正是李溪道長。

“道長。”

方休小心謹慎,恭敬行禮。

“佣契上都已經寫得分明,這一年裏,我要翻新的舊書有三百餘本,都要抄寫完畢,還有觀中的水火瑣事,你也一併都要料理。”

李溪道長似乎並無察覺方休的異狀,直白道:“觀中吃住用度都不短你,工錢一月一結,做得好了,未必不能再傳你幾手道門符籙。”

修行人的寺廟宮觀里,有浣衣打掃的水道長,跟起灶燒飯的火大師,合稱水火。

李溪道長看似得道高人,其實也摳唆得緊,方休這差事,只拿一份抄書的工錢,實際卻連水火雜役的活一起幹了,幾如賣身。

只不過,若非日子難過,誰家願意冒着“廟裏無響屁,寺里兩擔屎”的風險,把少年郎送到寺廟裏討生活?

至於什麼符籙,方休更是根本不信。

李溪道長又道:“將手伸出來。”

方休依言伸手,便見老道士並指朝他一點,他指尖忽而有針扎般的痛感。

一滴指尖血飄出,被李溪道長收攝去,落在一枚似乎金石又似木料的令牌上。

方休心中立時莫名多出一種感觸,彷彿那令牌與自己之間已產生某種聯繫。

“這是什麼,契約法令?”

方休心中突突,生怕遭老道士算計。

只是李溪道長沒有給方休解釋的意思,也沒打算讓他多看,很快便把令牌收起。

“書樓里已經備好筆墨,你去吧。”

李溪道長擺擺手,扭頭進了殿裏。

“這老道士肯定有鬼。”

方休暗自腹誹,稍稍遲疑,便往書樓而去。

眼下,還是順着方休原本的軌跡,老老實實傭書謀生,不要有什麼出格的舉動為好。

書樓內,要重新抄寫的書籍已經整理出來堆在一處。

方休磨好墨,隨手拿過一本《呂祖說先天得道經開卷》,取來裁好的白紙,將衣袖一束,便開始抄書。

他手腕指尖上,彷彿還殘留着筆法記憶,落筆毫無生疏,字跡工工整整。

這一抄就是半天。

《呂祖說先天得道經》是大部頭,分作開卷、五宮、通身、先天、修行五篇,記載的是呂祖當年得道之後,開課為門人弟子講解築基修行之事。

築基是道門修行第一步,便是通過打坐靜修,感悟體內氣息,開闢人身三百六十五竅。

這三百六十五竅又被分作三個部分,也就是五宮、通身、先天三個階段的修行。

不過這本開卷只是開篇與目錄,篇幅較短,頁數不多,方休抄完全本也才到中午時分。

他放下筆,晃晃手,捶捶腰,正想休息片刻。

李溪道長忽而進來。

“你這手字,未免太死板木訥,差你父親不止一籌。”

李溪道長看一眼紙稿,搖搖頭。

一文錢一頁,還指望我給你畫出花來?

方休心裏應話,嘴上卻不敢。

“你莫要一味求快,胡亂寫字,所謂慢工出細活,就先歇歇吧。”

李溪道長說著,又指示:“去做午飯。”

這叫歇歇?

方休照着吩咐,進廚房先炒一條臘肉做澆頭,又下兩碗面。

這倒是簡單,臘肉本來便有滋味,只用切成片,熱鍋滑油,炒到滋滋作響便成。煮麵更不用說,難不住方休。

青石觀只有李溪道長一個常住,加上方休,兩碗面一人一碗。

當然,臘肉澆頭盡數在老道士碗裏,方休只得一點鍋底的肉油,淋在面上都不夠給麵湯染色。

但在老方家,這已經算是個葷菜了!

方休三口兩咽幹掉一碗面,抬起頭卻發現李溪道長還未開吃。

這老道士,竟將臘肉一片片碼好,看份量沒有缺失,才滿意動口。

還怕我偷你幾片臘肉?

我方某人豈是竊肉小賊?

方休一陣無語。

我等過幾日混熟了再下手,偷幾塊給姐姐補補。

收拾完碗筷,又進書樓。

早上抄完的書紙,方休檢索一遍,確認沒有遺漏出錯后,取來工具穿眼綁線。

再封上牛皮紙書面,方休提筆,寫下書名:呂祖說先天得道經開卷。

卷字最後一筆勾完,手腕才剛抬起。

方休忽而感覺腦海晃動,眼前一陣迷幻,淺淺淡淡的雲光起落,便在恍惚間看見一座古樸宮殿。

又見一本嶄新書籍,赫然是自己方才修好的《呂祖說先天得道經開卷》,往那宮殿中投去。

嶄新書籍隱沒不見,而一塊兩指長寬,鐫刻有奇妙紋路的玉符,從宮殿中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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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抄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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