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馬蹄聲里說君臣(大章二合一)
這個評價,很高,乃至於讓在座一部分本身崇敬陸魚招的人,都忍不住懷疑是不是太高了一點。
“高於太宗?!”果然,有聽客忍不住質疑。
“理所當然。”老說書神色篤定答道。
“可是你剛說太宗是因為未能一統,才不入史書聖君之列,那聖閣主位極人臣,不也有瑕,沒能輔助君王完成一統么?”
聽客的質疑,乍聽似乎不無道理。
但是,老說書連一絲思考猶豫都沒有,直接就說了四個字:
“關他屁事。”
這老頭,貌似突然一下辯出火氣來了,在葉渝州的印象里,這種情況平常實是少見。
“……”那位與他辯論的聽客也是愣住一下。
“若不然,你將這些話問諸葛武侯去?!”
老說書沒好氣反問,而後,慨然繼續道:
“天下一統與否,在君不在臣,在時不在力,你所說之瑕疵,時之過,太宗之過,天下蒼生之無力再負也,唯一非他之過。”
在這幾句話里,葉渝州隱約聽出了几絲憤懣和不平。
當場,聽客里也沒人繼續再說什麼,因為大家都明白,到此,陸魚招便不必再往下評說了。
那個據說身形瘦小而笑容爽朗的小老頭,是大周迄今最大的一個傳奇,他的身上有着最多的可聊之處,但是也被天下人聊得最多,幾十年下來,差不多都聊盡了。
關於陸玄機一生功業和事迹,便是路邊隨便抓來一個撒尿和泥的頑童,都能給你說出幾件。
這天下給過他的各種評價與總結,也多不勝數。若有不知者相問,只需取其中三句回他,便已足夠。
其一,大周立國當時,盛典輝煌,太宗親筆題書,贈玄機:五代入喉,十國佐酒。
其二,陸魚招死年,平海記史人公開註:吾書,若以歷代大謀主單列一卷,陸玄機必在前五,可望前三。
其三,陸魚招死後十年,天下道門推之為聖,總結評述其功業,其中一句曰:指分天下玄,墓鎮諸皇陵。
這裏道門的說法,認為大周立國之前的那段歷史,真龍氣運散逸,被天下共一十五處玄聚之地分而得之,各成氣候,所以造成持續近百年的割據混戰,如蔥草般冒出來近六十位帝王……這場浩劫,若非陸魚招橫空出世,不會輕易終結。
正是陸玄機,先隨太宗征伐平定,后又以一座鑒天閣移星分玄,一座己身墓鎮壓諸姓,才終於遏阻了這百年分龍氣。
使天下得以稍定,蒼生得以生息。
“可惜,天不假年。”
“那當朝右相杜微時,杜相如何?”
現場有人還在感慨惋惜,陸魚招年只五十六歲,便駕鶴西去,有人已經意猶未盡,由這位開國右相,聯想到如今朝堂上的杜相了。
老說書看了提問那人一眼,了無精神,開口評道:“治世普普通通,亂世全無用處,危局抱頭嚎哭。”
他!他竟然敢這樣評價當朝右相?!
要知道,這位可是還活着的,而且正當權,門生為官遍佈州府,自己的官聲,一向也頗不錯。
聽客們震驚過後,稍作自我感覺,意外並沒有害怕……
他們此時已經完全興奮起來,收不住了。
“柱國大將軍黃印嗣,如何?”
又一聽客發問,考慮當前大周邊境不寧,北契、北頑虎視眈眈,這一問所涉之人能力到底如何,關係到在座每一個人的命運。
老說書思索了一下,並未直接正面評價,而是說:“說起來,黃老將軍當年有一件事,我頗服氣。”
聽客們頓時好奇,追問:“何事?”
“早年,太宗曾親口向黃印嗣提親,希望他將其獨生女兒,嫁與當時太子,也就是後來的高宗,陳則。黃印嗣拒之。太宗以為他是哪裏不喜歡陳則,當即改口,許黃印嗣在諸皇子中任選一人為婿……”
“皇恩浩蕩啊,黃將軍最後如何選的?”
“黃印嗣不假思索,再拒。”
眾聽客:“……”
“大宗不解,問他為何。黃印嗣起身離席,同時只答一句,誰家有花填淤泥?所以單就嫁女兒這件事,他嫌棄的,並不是哪個皇子,而是太宗全家。故而老夫認為,黃老將軍,真良父也。”
在座眾人聞言鬨笑。
笑着笑着,一部分人隱約察覺哪裏不對,這問的可是柱國大將軍啊,事關家國安危,怎的只說他當爹如何?
“那黃老將軍軍事方面如何?”聽客忍不住追問。
“尚可。”老說書淡淡評道。
“只是尚可?!”
“確實只是尚可。”
“老將軍一生百戰,戰績彪炳,功勛卓著。”
“當年勝他者眾。”
“那為何他是柱國大將軍?”
“因為,命長。”
老說書說到這,抬手示意結束這一問。
“那鎮軍大將軍,董千文,先生覺得如何?”近處一名聽客接着問道。
這回,老說書還沒來得及開口,一名已經收不住自己的聽客,便搶着評了:
“阿諛奉承之輩,靠着攀附國舅爬上高位的玩意,遲早誤國,評他作甚?!”
老說書看一看他,微笑點頭,表示贊同。
“那咱們這延州將軍汪度呢?”
“牽馬輩,不足評。”
“延北關守將,定遠將軍鄧聿成,如何?”
“可與汪度同去,互相牽馬。”
“……”
“莫問了,莫問了,各位切莫再問將軍了,再問下去,也只會教咱愈加膽戰心驚。”
一名聽客直接站起身來,阻了他人,道:“我問一個,前鑒天閣首、太傅,儲世衍,先生覺得如何?”
“這廝還消得評?”那名已經徹底收不住自己的聽客,再次搶道:“星月照金屋那件事,難道還有人沒聽說過?”
余客皆答:“聽過聽過。”
所以這事看來確實流傳甚廣,民間相傳,說是這個儲世衍,在擔任鑒天閣首和太傅期間,貪贓枉法,收得金銀珠寶無數,最後膽大包天,竟然用鑒天閣高塔上的一間屋子藏贓。
一日,儲世衍欣賞完贓物,忘記關窗了,入夜,星月光芒透窗而入,照在如山的金銀珠寶上,以至整間屋子都在夜幕中耀眼奪目,一夜之間,長安滿城皆知。
“可惜咱大周好好的鑒天閣,都被他牽連,污了幾許名聲。”
聽客怨聲嘆了口氣,接着表情突作神秘狀,繼續說:
“再我聽聞隱秘,他還有一樁事,妄圖干預立儲,你們說是多大的罪責?想來若不是當今皇上顧及多年情分,這廝早該問斬了。”
“當真?”
“當真!”
“那真當殺了!”
一片嘩然驚駭中……老說書笑着,再次表示贊同,道:“你看,好多事,伱們都知道。”
“魚粥。”蜻蜓去給客人們添了一圈熱水回來,仍在角落裏蹲下,拉了拉哥哥衣擺說:
“你發現沒?他們問了一大圈,沒人敢問皇帝,我是說咱大周現在的皇帝。”
事實情況確實如她所言,全場一直也沒有人問及當今皇帝。
雖然剛才一上來就有人把太宗問了,但那畢竟是已經故去,成為歷史的人,實際皇權的威嚴及百姓內心的畏懼,始終都還是在的。
“怎麼,你好奇想問?”葉渝州笑着問道。
“是有一點。”蜻蜓一邊思考,一邊說:“但是我曾聽客商們說過,皇帝好像一直病在床上,許多年了。既然這樣也沒什麼好問的,總不能問他如今身體好些了么。”
“說的也是。”葉渝州笑着贊同。
“唉,也不知道皇帝突然哪天病死了的話,還讓不讓說書,是不是得歇上一陣子才行?那樣沒得銀錢進賬,雲娘估計更要急死了,人又閑又焦心的話,還不得每日拿我開刀呀?”
李映月突然擔心,發起愁來。
“噓。”葉渝州連忙示意她噤聲,雖然說天高皇帝遠,這種話最好還是不要當眾亂說的好。
“那咋的,本來就是隨時會死的人,總不成因為我說了一下,就誣賴在我身上。再者我說這話的意思,分明還是盼他好好活着呢,咱也好繼續說書掙銀錢……”
李映月放低了聲音細碎嘟囔,多少還有些不服氣。
葉渝州無奈,只好不出聲板起臉,拿眼瞪她。
李映月見狀,也把兩隻清亮眼睛瞪大,鼓起腮幫子同時緊緊閉住雙唇,像一隻兇猛的小獸嗚嗚發威,探身朝葉渝州虛撲一下……不再作聲。
小丫頭性格倔強,又因日常與家姐爭辯、抬杠,養成了一張不肯認輸的嘴,這其實便是她每次最後向葉渝州服軟的方式和表現了。
葉渝州表情隨之放鬆,溫和笑起來,伸出手輕輕去把她一邊鼓起來的腮幫子摁平了,換話題說:
“說起來,我倒是有一個當今朝堂上的大人,突然想問說書爺的。怎樣,待會兒等我問了,你也幫着聽聽?然後好告訴我,你覺得這人如何。”
這是要找我幫忙一起做評判了?看來在魚粥眼中,我說的話,通常也還是有些道理的……李映月這樣一想,立時神情展開,認真點頭說:
“好!”
這時間,茶館外頭的天色已經有些昏黑了。
固城南門,突然一聲馬嘶聲傳來。
來了!
期待已久的商隊終於到來,在南門等候的人群全部激動起身,舒展筋骨,準備開工。
“趕緊的,去一個人,上茶館喊魚粥去。”
但是,剛這一聲馬嘶實在太過響亮,北門的人,一樣也聽見了。
“南門!快!”
守在北門的一群人迅速起身,拚命奔跑。
轟隆隆從茶館外的街面上卷過。
“回頭一個,喊魚粥去,讓他趕緊過來,準備談價錢。”
茶館二樓,聽客們已經連着又問及了好幾位當朝重臣,老說書三言兩語一一評過。
“禮部侍郎宋知籍,先生覺得如何?”
角落處一個聲音發問。
老說書轉頭,朝葉渝州看來。
兩人之間十分熟悉,老頭當然認得這是葉渝州的聲音,但是聽他在這一環節發問,這幾年來還是第一次。
這時間,固城南門,密集的馬蹄聲急速而來。
騎馬的隊伍身形逐漸顯露。
“散開!快,散開!”
“不是商隊……”
急切的呼喊聲中,原本圍住城門口的一群人,連忙向兩側退散。
連帶着後續而來,北門的一群人,也趕忙向街道兩邊避讓。
二十餘匹駿馬蹈雪而至,呼着粗壯熱氣,沒有絲毫減速,疾奔入固城南門。
馬上人俯身,過門,再起身。
身上披風盪起,露出腰間佩刀、佩劍。
騎兵!
雖然這些人的身上並沒有穿着甲胄,但是在邊境線上討生活的固城人,一眼就能看出來,他們是騎兵,而且絕不是一般騎兵。
馬不是普通馬,衣不是普通衣,兵自然也不是普通大周邊兵,就連他們腰間顯露的刀劍上面都刻有精妙的獸面紋。
氣勢驚人的騎兵隊伍,縱馬沿主街而去。
至中段,小茶樓處,突然集體拉扯韁繩,其中約一半人就地翻身下馬,而另一半人,竟是直接從馬背上騰空而起,於空中展開身形,復往高處掠去。
這場面……樓下兩名“奉命”來喊葉渝州去談價錢的固城漢子,茫然站在茶館門前,慌得不知所措。
“你是問宋知籍?”茶館內,老說書目光直視,緩緩問道。
葉渝州點頭,“是的。”
嗖嗖嗖……呼呼呼……十餘名高手在大風中飛掠屋頂的聲音,落在屋后的聲音,清晰透牆而入。
接着,是噔噔瞪一連串上樓梯的腳步聲。
出事了?聽客們一下慌張起來。
雖然小茶樓的窗戶緊閉,他們並不能看到外面的情況,但是剛剛這一系列的聲響,已經足夠他們把整個畫面想像出來了。
那絕不是他們這些平民百姓,輕易能見到的場面和高手。
“不會是……”
張嘴的客商話沒問完,忙又把嘴巴閉住。
就像另外一部分匆忙起身,準備做點什麼的人,下一個動作,不是頹然重新坐下,便是站在原地不敢動。
雖然客商之中肯定也有修習過武藝的人,但是面對這樣一群能輕鬆飛掠茶樓屋頂的官軍,他們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更沒有反抗的勇氣,什麼都做不了。
蜻蜓仍舊在角落裏蹲着,用力拉緊了葉渝州的手,一邊緊張害怕,一邊卻還是忍不住好奇地向門口張望。
葉渝州也沒動彈,就這樣把手給妹妹拉着,覺她涼時,用力反握一下。
上樓梯的腳步聲,此時在門外停住了。
呼,呼……鼻息緊張。
屋內除了努力壓低的呼吸,連一絲聲響都沒有。
裏面人不動。
外面人不知為何,也不動。
直到,“咔噠”一聲,老說書將手中粗瓷茶杯隨意放置桌面,緩緩咽下一口茶水,而後平靜看向門口,問道:
“誰家的狗?”
木門應聲被推開,一前二后,三個身形挺拔的錦袍大漢走進來,走到老頭說書的長方桌前不遠,整齊單膝下跪俯首,道:
“東宮門下伏階鷹犬,參見儲閣首!”
其實他們應該叫做伏階衛的,但是老說書……不,前鑒天閣首儲世衍,剛問的是誰家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