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二十歲他與她

總有一些人,攜着命運與機緣,不經意地走到你身邊,說幾句話,做幾件事,然後就改變你的一生……

1阿福

魏如風因為傷口感染不得不繼續住院,夏如畫則一早退了病房。她沒再請假,正是準備高考的時候,功課不能再落下了。其實她心裏還有點逃避,現在的情形讓她不敢面對魏如風,她不敢、也不能接受魏如風的心意。而捅破了這層窗戶紙,她與魏如風的關係終是不能像以前那樣自然了,所以夏如畫一直躲着和魏如風見面。魏如風住院后,夏如畫每次去送換洗的衣物都被程秀秀半路攔下,她雖然心裏不是滋味,但也很無奈。

不過即使這樣,夏如畫心裏還是很惦念着他,她很擔心魏如風的身體,卻只是隱忍着向醫生和護士打聽一下。

就這麼過了一個多月,魏如風眼看也要出院了,夏如畫又收拾了點東西給他送去,她從家一出來,就看見住在周圍的鄰居們正圍在一起說著什麼。夏如畫打了招呼,剛想往巷外走,就被隔壁的王奶奶拉住了。

“你弟弟好了吧?病了就吊點滴,管用!一準好!”王奶奶熱心地詢問。

“嗯,要再住兩天。”夏如畫含混地說,她沒敢說魏如風是因為刀傷住院,只說是做個小手術。

“有病別怕花錢!身體最重要!原來前頭住的阿福你還記得不?”

夏如畫聽到阿福的名字身體不自覺一顫,微微點了點頭。

“這才搬走多久!得病死啦!”王奶奶嘆着氣說。

夏如畫激靈了一下,猛然睜大了眼睛,她驚恐地拉着王奶奶問:“您……您說什麼?他死了?”

“是啊!我去車站那邊,碰見了阿福媽,她說要回南方老家去,我問她阿福,她就說得急病死啦,哎呀,你沒看他,人都瘦了一圈,臉灰白灰白的,可憐啊!”

夏如畫覺得自己頭裏嗡嗡響了起來,她隨便應了兩句話就恍恍惚惚地走了。她覺得莫名的心慌,強暴、死亡、警察、阿福、魏如風、程豪,這些人和事在她腦中糾纏成一片,千絲萬縷、若有若無的聯繫讓她很忐忑,在她心底升騰着一種恐懼,阿福的死,是否和他們有關係?

夏如畫就這樣一腳深一腳淺的急匆匆趕去了醫院。在魏如風的病房前,夏如畫迎面遇見了程秀秀,她不想和程秀秀多說,錯過身想閃進去,卻被程秀秀攔住了。

“我找他有事……”夏如畫焦急地說。

“如風剛打了針,睡了。”程秀秀斜靠在牆上說。

“我進去等他醒。”夏如畫繞開她,程秀秀後退一步又擋在了她身前,夏如畫嘆了口氣說:“你放過他吧。”

“這句話應該我來說吧!”程秀秀瞪圓了一雙鳳眼說,“你知不知道,你們是姐弟!就算沒血緣關係,也是寫在一個戶口本上的姐弟!”

程秀秀反覆強調着“姐弟”,她咬字很重,夏如畫神色黯然,垂下眼睛說:“我知道。”

“知道就好!”程秀秀彈了彈手指甲說,“東西給我,你回去吧。”

“秀秀,是不是我姐來了?”

魏如風的聲音從房間裏傳了出來,程秀秀無奈地應了一聲,眼睛卻一直盯着夏如畫,夏如畫沒看她,擦着她的肩膀,走了進去。

他們以前日日夜夜都守在一起,現在卻已經隔了一個多月沒見面了,兩人遙遙地望着,心裏都是百感交集。

夏如畫在魏如風炙熱的目光下垂下了頭,魏如風嘆了口氣說:“我以為你把我扔下,不管我了。”

魏如風的話讓夏如畫心頭一酸,她走進兩步坐在魏如風旁邊說:“說什麼傻話!我當初認了你當弟弟,就永遠……永遠是你姐姐!怎麼會不管你呢!”

魏如風的目光黯淡下去,他閉上眼睛,夏如畫看着他,心如刀絞,兩人又靜默了一會兒。夏如畫猛地想起阿福的事,慌忙抓住魏如風的胳膊說:“對了如風!阿福死了!”

魏如風驚詫地抬起頭說:“什麼?他死了?”

“嗯……說是得急病……可是……可是……如風,他的死和咱們沒關係吧?那天在東歌後門不是聽見他們說阿福什麼了嗎?難道是因為咱們告訴了程豪,他……他就……”夏如畫不自覺地顫抖起來,結結巴巴地說。

“不會的!他死了也是惡有惡報!和咱們沒關係!”魏如風輕輕拍着她的肩膀說,他的眉頭卻緊緊皺了起來。

在魏如風的勸慰下,夏如畫的情緒稍稍平復了一些,她擔心地說:“如風,不管怎麼樣,你千萬不要再去東歌了!我真的害怕,總是覺得那個程豪挺恐怖的,我都不敢看他的眼睛!如風,咱們走吧!現在就走!哪怕去外地,也不能再和他們混在一起!”

“嗯,好,我會和程豪說清楚的。我不怕他,身正不怕影子歪。”魏如風堅定地看着夏如畫說,“你放心吧,別想那麼多了,不是快考試了嗎。你先回去,我這兩天也就要出院了。”

夏如畫放下了懸了很久的心,她點點頭,這才又覺得尷尬起來。兩個人誰也沒再說話,夏如畫幫魏如風收了在醫院裏的衣物,就準備回家了。走到門口時,她擔心地回頭看了魏如風一眼,魏如風沖她勉強笑了一下,夏如畫覺得心裏微微踏實了點,扭頭走了出去。

而夏如畫剛走,魏如風就沉下了臉,他想了想,把程秀秀叫了來,讓她帶自己回一趟東歌夜總會。程秀秀以為魏如風不會再去東歌,聽他主動要回去,很是高興,馬上大張旗鼓的張羅了起來,特意找了輛車。

回到東歌後魏如風支走了程秀秀,獨自走進了程豪的房間,程豪坐在寬大的老闆椅上,愜意地看着窗外,他笑着朝魏如風做出了“請坐”的手勢,就像在一直等他一樣。

“阿福死了。”魏如風開門見山地說。

“哦。”程豪不置可否。

“是你乾的嗎?”

“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

“他死了你不高興嗎?這樣夏如畫的事不就永遠不會有別人知道了嗎?”

“還有你知道。”

“你想讓我死?”

“沒有。”

“你知道嗎,你剛才那句話被警察聽見的話一定會被懷疑。你很希望他死不是嗎?你希望所有知道你姐姐的人都死掉。她的精神問題,是因為受過強暴后的刺激吧?她不能再被打擊了是吧?所以如風啊,其實應該由我來問你才對啊。什麼來着?‘阿福死了,是你乾的嗎?’”

程豪拆了一包煙,抽出一支后又遞給魏如風,魏如風看着他,兩人對視了很久,魏如風最終慢慢伸出手,接過了程豪手裏的香煙。

“希爾頓,味道很不錯。”程豪笑了笑說。

“這些好煙都是你走私來的?”魏如風吸了一口說。

“喲,這都知道了。”

程豪毫不在意地說,魏如風沒有答話,程豪接著說:“這樣來的錢不好花啊。如風,你不在意幫我花點錢吧?”

“程總,我不明白,你救了我們,我也拿命替你擋了一刀,咱倆已經兩情了,為什麼……為什麼一定是我呢?”魏如風眼神空洞地說。

“你會明白的。”

程豪的嘴角綻開了一個隱秘的笑容,他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他按下了免提鍵,老鐘的聲音傳了出來:“程總,魏如風的姐姐來了,她說有事和您說,讓她上去嗎?”

“哦?讓她來吧!”

程豪饒有興趣地看了魏如風一眼,魏如風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但是他已然聽出了程豪的弦外之音。其實魏如風並不怕程豪把阿福的事栽贓到他頭上,他怕的是程豪對夏如畫的威脅。為了夏如畫,他什麼都豁得出去,包括生命。

老鍾帶着夏如畫一起走了進來,推門前那一刻夏如畫下了很大的決心,她是來求程豪放開魏如風的,她已經想好了,退學打工來還他這兩年多的資助,只要他肯答應不讓魏如風在東歌繼續幹下去,那麼她寧願在高考之前放棄了。

夏如畫看見魏如風時吃了一驚,程豪笑着招呼她說:“坐吧,如風,去給你姐倒杯水。”

魏如風聽話地站了起來,夏如畫不明所以地說:“不用了,程總,我今天來是想求你件事。”

“你說。”程豪瞥了眼魏如風說。

“我弟弟……他年紀小,不懂事,我想他在您的夜總會幹活也幫不上什麼忙,這次還出了這樣的事。所以……所以我不想讓他再做了。您這兩年給我們的錢,還有如風的工資,我們會一點點還給您的!請您……請您答應我吧!”

夏如畫深深地給程豪鞠了一躬,程豪笑着看向魏如風,魏如風抿着嘴唇一言不發,心裏卻硬生生地疼了起來。

“這個呢,你不用問我,如風他要是想走,我肯定不會攔着,畢竟他救過我一命,你說是吧,如風?”程豪不急不慌地說。

夏如畫猛地抬起頭,她欣喜地看着魏如風,漂亮的眼睛裏彷彿放出了光彩,魏如風看了她好一會兒,他覺得那時候的夏如畫美極了,他不捨得開口說話,因為他知道自己會親手打破這份美麗。

“如風,你說話啊!”夏如畫忍不住催促道。

“姐……我還想在東歌做下去。”魏如風緩緩地說。

夏如畫的笑容凝固住了,她一臉的不可以置信,顫顫地問:“你說什麼?”

“我要留在東歌。”魏如風低下了頭。

“你……你胡說!”夏如畫驚懵了,“你不是答應我不再幹了嗎?你說啊!快和程總說啊!”

夏如畫一遍遍地追問,甚至捶打着他哭了出來,可是魏如風去始終沒再開口。

最終夏如畫絕望地走了,魏如風忍不住去拉她,卻被她狠狠地甩來了。夏如畫灰心的樣子讓魏如風恨不得立刻把她抱在懷裏,可是他卻連腿都沒邁,只是看着她一點點地走遠。

程豪在這個過程中一言未發,他沉靜的看着魏如風,直到魏如風也向外走,才開口說:“我覺得你的實際年齡至少過了20歲。”

“天知道。”

魏如風冷冷地回答,他厭惡地走出程豪的辦公室,狠狠關上了門。

老鐘有點不屑地看着他的背影說:“老闆,這小子不老實啊!別在窩裏養條蛇!”

“呵,這蛇的七寸在我手裏呢,他只有聽話的份兒!”程豪淡淡笑了笑說。

老鍾覺得自己脖子一緊,囁嚅地應着,退到了程豪的身後,沒再吭聲。

2放棄

魏如風那天晚上被程秀秀一路護送回了醫院,可他根本踏實不下來,夏如畫灰心的表情在他腦里反覆回放,讓他的心一陣陣地揪起來。半夜裏,他還是忍不住煎熬,從醫院偷偷跑了出去。

魏如風輕手輕腳地打開門鎖,卻發現推不動房門,他藉著月光往門縫裏看,發現門被幾個紙盒子從裏面堵住了。魏如風看着心裏一陣泛酸,他知道夏如畫是在害怕,阿福的事永遠成不了過眼雲煙,這麼想着他又開始怨恨起自己,怎麼沒能保護她,現在還把她一個人扔在了家裏。魏如風一邊琢磨着明天一定要辦出院,一邊一點點地推開房門。

紙箱摞得太密,魏如風躋身進去時還是不小心碰倒了一個,他忙朝里看,夏如畫沒被這動靜吵醒,她和衣躺在床上,像是一直在床上靠着,熬不住了才沒換衣服就睡著了。魏如風慢慢走過去,蹲在床邊凝視着她,夏如畫在睡夢中還微皺着眉頭,她臉上淚痕未乾,右眼的小淚痣在月光的映照下,閃着單薄的微亮。

魏如風就這樣痴痴地望了她很久,這個觸手可及的人彷彿離他很遠,任他拼盡全力都夠不到一絲一毫。他們之間摻雜了太多讓魏如風始料不及的東西,而結果就是越來越把他們隔離開來。就像最初夏奶奶在他們中間掛起的那條帘子,薄薄的一塊棉布,卻還是分隔開了他們的世界。魏如風的愛就這麼被禁錮在一邊,不知何去何從。

魏如風不知道他在那間小屋裏待了多長時間,直到東方泛白,直到他深刻記下了夏如畫的睡顏,直到他不得不離開,他才站起了身。兩條腿早就麻了,他不得不一步一挪地輕輕往外走,在門口他收拾起了來時碰倒的箱子,那裏面裝的是夏如畫上學用過的課本,魏如風撿起來往裏放,然而一本散開的書頁卻讓他愣住了,那裏面不知道為什麼被畫滿了橫道豎道,連書上的文字都看不清楚了。魏如風拿起來翻了翻,那些林珊等人塗抹上的不堪入目的字眼就這麼展現在了他面前。魏如風忍着驚訝和震怒一本本地翻看了寫滿“變態”、“姐弟戀”、“亂倫”等文字的課本,他數了數,有兩本代數書,三本語文書,一本政治和一本英語。

翻到最後一頁的時候,魏如風的手抖了起來,他從沒想到夏如畫在學校中竟被人這麼辱罵、欺負過,他也從沒想到夏如畫因為自己而背負了這麼沉重的苦痛。他無法想像每天早上夏如畫微笑着和他再見之後要度過怎樣屈辱的一天,他覺得自己的心尖都被戳疼了。魏如風開始瘋狂地指責,他甚至痛恨起自己那深沉綿長的愛,他想起以前夏如畫在東歌門口向他哭訴的話,原來他真的和阿福沒什麼不同,阿福的愛讓她毀壞了身體,而他的愛讓她毀壞了心靈。

魏如風不知不覺地淚流滿面,他壓抑着嗚咽的聲音,默默收拾好了紙箱。臨出門之前,他再次走回到夏如畫身邊,他俯下身子,在離夏如畫嘴唇只有幾毫米的地方停住,閉緊眼睛,輕聲說:“夏如畫,我愛你……”

魏如風的眼淚滴落在夏如畫的臉龐,就像是一個儀式,他絕望地封存了帶給夏如畫痛苦的愛,把它深深埋在了自己的心底。魏如風最後望了夏如畫一眼,站起身,頭也不回的走出了家門。

當夏如畫醒來的時候,魏如風已經走了有一陣兒了,她看着被挪動的箱子和空蕩蕩的屋子,心裏突然湧上一股莫名的悲傷。

魏如風第二天就跟程豪說要替夏如畫轉學,程豪也沒多問,一口答應了,還說順便給他們找一套新房子,讓他們從那小破平房裏搬出去,魏如風知道這是程豪恩威並施的手腕,他也顧不上那麼多了,一口答應下來,只要讓夏如畫離開那令她傷心的學校,他無所謂程豪做什麼。

從學校轉走那天,夏如畫還在生魏如風的氣,他不肯脫離東歌讓她格外失望,因此從程豪那裏出來后夏如畫都沒和他說過話。

兩人一起去教務處辦齊了手續,夏如畫心裏鬆了口氣,雖然她不知道魏如風怎麼突然要搬家又突然要她轉學,但是能逃離這所學校,逃離林珊他們,夏如畫還是高興的,路過她的教室時,夏如畫一步不停的往前走,雖然是課間,但她也沒有一絲去和同學們告別的意思。而魏如風卻徑直走了進去,夏如畫驚訝地愣住,她忙也進到班裏,只見魏如風正走向她的課桌。那上面果不其然也有用圓珠筆寫下的侮辱的話,魏如風默不作聲地搬起了那張桌子,順着二樓窗戶就扔了出去,全班同學都被課桌與地面巨大的撞擊聲嚇住了,坐在夏如畫鄰桌的林珊甚至抖了起來,魏如風靜靜地掃視了班裏一圈,聲音響亮地說:“誰再敢說我姐一個字!我就把他也從這裏扔下去!都給我記住了!姐!咱們回家!”

夏如畫被魏如風拉出了教室,走出校門的時候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這些年埋在心裏的痛苦悉數而發,魏如風一直輕輕拍着她的後背,在回家的路上,夏如畫終於和魏如風開口說話了。兩個人都沒提程豪那裏的事,也沒再提醫院的事。魏如風混沌着喊着夏如畫“姐”,夏如畫混沌着應着,這稱呼使他們看上去就像最初一樣,只是一對相依為命的姐弟。

然而在他們心底卻遠不似曾經的平靜,最初純粹的愛戀混入了不可忽視的澀沙,柔軟的心間就像蚌一樣吞納了這尖利的疼痛,在沉澱多年之後,終於慢慢化成了珍珠。

3葉向榮

魏如風和夏如畫搬離了13平方米的房子,住進了市區內程豪租的樓房,分室而居讓他們逃離了夜晚的尷尬。魏如風變得很冷漠,他沒跟夏如畫再提一句關於那天的事,不管是愛還是那個意外的決定。他彷彿在刻意禁錮着自己,夏如畫解釋不出到底是為什麼,有時她甚至希望魏如風能繼續探究,哪怕就像原來那樣大聲嚷出來,可他沒有。夏如畫難以抑制的灰心、失望、忐忑、難過,但是她還是和魏如風一起搬了家,他們不能離開彼此,不管是親情還是愛情,他們已經被深深牽絆在了一起。

程豪的胃口越來越大,在金宵練歌房的舊址上,他開了海平市第一家浴場。然而這些依然是繁華的表面,程豪比誰都清楚這些錢來的不明不白,他必須及時“打數”。隨着現金流的源源而入,他也開始着手於輸出的途徑。從賭場到地下錢莊,黑錢經過一輪輪的漂洗,最終變白。企業家、慈善家、電影人、儒商……程豪被冠上一個又一個耀眼的頭銜,談笑之間隱藏了巨大的貪婪,席捲着整個海平市。

魏如風徹底進入了程豪的黑幕之中,他主要在碼頭那邊,跟着老鍾盯貨,像打手一樣做望風的人。如程豪所說,他做的不只是香煙,還有很多國家明令禁止的貨物。老鍾很賊,每每“有事”都讓魏如風去。魏如風也不推辭,他知道自己早沾上了腥味兒,洗不幹凈了,程豪顛倒了他的世界,而在他顛倒的世界中,只要還有一塊純凈的地方就行。

夏如畫就在那個地方,被魏如風默默地保護着。

那天夏天,夏如畫考上了海大,學中文。其實學什麼對她而言不再有深刻的意義,當初她執着地想讓魏如風讀書的念頭已漸漸模糊,他們未來都是模糊的了。

夏如畫常常懷念小時候,懷念那一貧如洗的小屋,懷念以前那個穿着破舊的牛仔服,揣着點心站在她學校門口的魏如風。

而如今的魏如風已經不可能再去學校門口了,他經常夜不歸宿,除了下雨天,夏如畫都不能肯定他什麼時候會出現在這個所謂的家裏。他們現在過得不錯,魏如風特別捨得為她花錢,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買什麼就買什麼。然而舒適的生活並沒有讓夏如畫感覺幸福,擺脫了飢餓與貧窮,富足卻讓人茫然。

夏如畫沒辦法踏實地享受,她總有一些隱隱的擔憂,現在的日子過得來路不明。魏如風不和她說自己在做什麼,只說還在東歌,偶爾跑跑祈家灣碼頭。但是夏如畫覺得不會這麼簡單,她不相信程豪會讓一個普通打工仔住這麼好的房子,也不相信在夜總會工作錢包里就能裝着一沓沓的現金,更不相信在碼頭幫忙就能開上高級轎車。魏如風最初只掙500,這才是他應該有的價值,而現在是1500,顯然他用什麼換取了更高額的報酬。

夏如畫最常看的是法制節目,海平市最近開始嚴打,總是報道一些緝私、緝毒的案件,看着看着,夏如畫就會不自覺地嚇出一身冷汗。她害怕魏如風犯罪,那種感覺時時刻刻煎熬着她,而最終,這種恐懼讓她找到了以前收起來的一張紙條,她猶豫再三,還是撥通了葉向榮的電話。

葉向榮和夏如畫約在他們學校附近的一個咖啡館見面,夏如畫早到一步選了個角落坐好,葉向榮一進門就看見了她。她比上中學時更漂亮了,那時清淡的水仙已經長成了明艷的薔薇,即使在昏暗的燈光下,也還是讓人眼前一亮。

這樣的想法讓葉向榮有點不好意思,他從一開始就對夏如畫很是憐愛,雖然他清楚在辦案子的時候這種憐愛顯然不太合適。

夏如畫看見了葉向榮,她局促地站起來,葉向榮揮揮手讓她坐下。

“不好意思啊,稍微晚了點。”葉向榮坐下來說。

“沒關係,您工作忙,能來見我,我就很感謝了。”

夏如畫還是有些拘謹,葉向榮笑了笑,看看四周說:“這地方都你們這些大學生來吧?你瞅,他們都看我呢!你就別這麼客套了,顯得我多老似的。甭您您的了,你就叫我葉向榮吧!”

“那怎麼行……”夏如畫慌忙搖頭說。

“那就葉大哥。”葉向榮一邊說一邊喝了口果汁,他沒看夏如畫,話一出口他自己都覺得臉紅。

“葉……葉……”夏如畫結結巴巴的輕喃。

“隨便你吧!”葉向榮咳嗽了一聲說,“你怎麼來找我了?是不是魏如風出了什麼事。”

“他沒什麼事,只不過還在東歌夜總會。”夏如畫輕輕皺起了眉。

“嗯,這我知道。”

葉向榮點點頭,最近1149給他的消息里,有很多涉及到魏如風。他和吳強都認為,魏如風已經越過1149,接觸到了程豪走私的一些邊角。一個20歲左右的少年就這麼不知輕重地陷入了罪惡,這讓刑警隊的人都有點嘆息,連1149都直搖頭。可是他們不會因此而縱容他,葉向榮有一種預感,他最終會把這個初次見面就感覺面熟的男孩,親自送進監獄。

“你說說吧,到底發生什麼事了。”葉向榮點了一支香煙,看着夏如畫說。

“葉大哥……你能告訴我什麼是走私嗎?如果走私,怎麼能看出來?很有錢嗎?”夏如畫有些迫切地問。

葉向榮笑了笑說:“走私呢,簡單說就是不按規矩私自帶東西出入境。走私販當然都很有錢,他們之所以走私,就是為了要撈錢。至於怎麼能看出來,呵,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只要做了壞事,就一定會留下痕迹。”

夏如畫抖了抖說:“會判刑嗎?”

“會。”

“那會判死刑嗎?”

“嚴重的話,會。”

“如果是幫着他們走私呢?”

“以走私共犯論處。”

“也判刑?”

“當然了。如果走私軍火,或者抗拒緝私,也會判死刑。”

夏如畫“砰”的一聲碰翻了杯子,葉向榮眼疾手快,忙拉開了她,一邊喊服務員一邊扭頭對她說:“小心點啊!”

夏如畫愣愣地站在座位旁,眼睛不知飄到了哪裏。葉向榮的話沒能絲毫緩解她的擔憂,反而讓恐懼更加地活靈活現。

“你覺得魏如風在干走私嗎?”葉向榮的話打斷了她的思緒,夏如畫慌忙搖着頭說:“沒有沒有!我只是看了節目,如風他好好的呢。”

夏如畫開始後悔來找葉向榮,雖然他是正義的是善意的,但他卻可能把魏如風從她身邊帶走。而夏如畫不想把魏如風交給任何人,更不要說是蹲監獄、判死刑,她不能失去她的弟弟,情感超越了所有理智,即使那情感本身就糾結不清。

“葉大哥,我要回家了。”夏如畫沒等服務員收拾完桌子,就急急忙忙地說。

“如畫,你得明白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有些事你袒護不了。”葉向榮拉住她說,“你要是真覺得魏如風做了錯事,就別讓他繼續錯下去,而他做錯的那些事他必須承擔。”葉向榮看着她,有點嚴肅地說。

夏如畫抿着嘴唇低下了頭,她沒看葉向榮,也沒道再見,扭頭走了出去。

葉向榮看着她寂寥的背影漸漸消失,這個看上去一片純白的女孩就像一覽無餘的美麗風景,他那時莫名的自信,夏如畫是會站在他這一邊的。所以當他昂首走出咖啡館時,根本不會想到,自己也是別人眼裏的風景。

4蘇彤

那天午後的咖啡館裏,有一個女孩在一直看着葉向榮和夏如畫。她身邊的胖女孩順着她的目光看去,說:“蘇彤!你看那女的,好漂亮啊!”

蘇彤眯着眼睛說:“是不錯,可惜比我差了點!”

胖女孩大笑:“你?未免差太遠吧!”

蘇彤狠狠瞪了她一眼說:“女人,不光是長相,智慧也是一種美!”

胖女孩不理她,迷戀地說:“算了吧,如果能長成她那樣,就算是個白痴我也願意!”

蘇彤不以為然:“你看她,目光獃滯,一副喪氣的樣子!和那男的拉拉扯扯的,說不定就是個第三者,紅顏薄命,肯定活得不開心!”

胖女孩打了她一下說:“你這嘴也太損了吧,你看看都是你說的!人家走了。”

“喂喂!別鬧!”蘇彤拉住她的手說,“她剛才是坐在那嗎?有個包,是不是她的?”

胖女孩趕緊走了過去,她撿起地上的手袋說:“是她的!這可上哪兒找去!”

蘇彤說:“看看袋子裏有沒有記着她名字的東西什麼的。”

胖女孩打開袋子,嘖嘖地說:“嗯……課本,哇!是海大的!咱倆校友啊!夏如畫,你聽說過嗎?”

“沒有,名字還挺好聽的。”蘇彤搖搖頭說。

“等等……這裏有個記事本,裏面有電話簿。”胖女孩欣喜地說。

“拿來我看看!”

蘇彤翻開記事本,臉色一變:“好怪……”

胖女孩忙搶過來看,她驚訝地叫:“哎!這電話簿上怎麼……怎麼只有一個人的名字啊!”

蘇彤沉思着默念:“如風……這名和如畫倒是挺搭配的。”

兩個人對視一眼,蘇彤說:“是呼機號,去呼這個人一下吧!”

她們出門到一個公用電話亭,蘇彤照着記事本撥了號:“麻煩呼一下99699……蘇彤……夏如畫的包在我這裏,請復機。謝謝!”

不過一分鐘魏如風就打了回來,他聽了留言之後腦袋都大了,最近有一股勢力在和程豪對着干,東歌前一陣被人鬧了兩次,連祁家灣碼頭的倉庫都差點出了問題,貨在海上漂着,卻沒地方靠岸。他們也說不準是同干走私的人對他們的挑釁,還是警察那邊的動作,不過人人都仔細了起來。魏如風害怕夏如畫被人暗算,他經不起再一次的驚嚇,往回撥的時候手指頭都顫了,電話一通就語氣焦急地說:“你是誰?她在哪裏?她的包為什麼在你手上!”

“她把包忘在了咖啡館,我們撿到了。你是她朋友嗎?能不能來替她取一下?”

蘇彤皺了皺眉,這人一上來就語氣不善,讓她頗有些反感。

魏如風稍鬆了口氣說:“是這樣啊,你在哪?等我一下,我馬上就去。”

蘇彤說了大致方位便掛上了電話,她對胖女孩說:“等會兒吧,那什麼如風說要過來找,他有點神經質,緊張得不行!”

胖女孩說:“是她男朋友吧?”

蘇彤搖搖頭說:“不像……說不清。”

不一會兒如風就開車到了這邊,胖女孩看着棗紅色的小轎車,緊緊抓着蘇彤的手臂興奮地低語:“我的天!帥呆了!”

蘇彤迎上去,故意翻開本看看說:“你是……如……風?”

魏如風點點頭說:“對,我是。她的包呢?”

“光說是就行了?拿身份證看看,萬一冒領呢?”蘇彤挑着眉毛說。

“沒帶身份證。”魏如風皺起了眉,冷冷看了她一眼。

“戶口簿。”蘇彤看他吃了癟,覺得有意思,嘴角一扯說。

“我沒戶口。”魏如風冷笑着說。

“得啦得啦,剛和人說完話,抬什麼杠啊!”胖女孩一把扯過蘇彤手裏的包,遞給魏如風,笑着說,“就是這個,你看看。”

“謝謝。”魏如風接過包轉身走向汽車。

“等一下!”蘇彤叫住他,向前一步說,“就這麼走了嗎?我們等了這麼久,至少要請吃個飯吧!”

魏如風停住,他定定地望着蘇彤,蘇彤也不怕,笑盈盈的跟他對視。

胖女孩被魏如風的氣勢嚇住,她輕輕拉了拉蘇彤說:“你幹嗎呀,欠那一口啊……”

“上車吧。”魏如風拿下巴點了點車子說。

蘇彤拽着胖女孩,欣然坐上了魏如風的桑塔納。

開車的路上,魏如風時不時就透過後視鏡看一眼蘇彤,鏡子裏的蘇彤就像沒看見他的目光一樣,只和胖女孩一塊朝窗外指指點點。魏如風覺得這女孩子很特別,精靈古怪,倒不惹人討厭,但是也摸不準是什麼路數。他之所以帶她們走,就是想看看她到底要耍什麼花招,是不是沖夏如畫去的。

Linda驚訝的看着魏如風帶着兩個女孩走進東歌,雖然在一片燈紅酒綠中,但魏如風身邊是從來沒有女孩子的,她忙扯過濱哥說:“你盯着他們!我去告訴秀秀!”

“不就帶了兩個姑娘嘛!幹嗎那麼緊張!”濱哥不屑地說。

“你少啰嗦!你敢帶兩個來試試!”Linda瞪了他一眼。

遠處蘇彤和胖女孩一起東張西望着,胖女孩很興奮,大呼小叫地說:“哇噻!這就是傳說中的東歌夜總會啊!我從來沒想過真的能進來!”

蘇彤也很好奇,她觀察着人們對魏如風的態度,眼睛轉了又轉。

魏如風打開一間包廂的門說:“請進吧。”

胖妹驚呼一聲坐了下來,拍拍旁邊的沙發說:“蘇彤,快來快來!真皮的呢!”

蘇彤白了她一眼,走過去說:“你興奮什麼啊?踏實坐着!反正今天有人買單!”

魏如風坐在她們的對面,抬頭看了蘇彤一眼,把服務生拿來的菜單遞過去說:“隨便點什麼吧。”

兩個女孩頭碰頭一起嘰嘰喳喳地翻看,就是普通學生的樣子,魏如風覺得心裏放鬆了點,可能是最近形勢不好,自己緊張過度了。

“我能要一份翅皇羹嗎?沒吃過……”胖女孩怯怯的抬起頭說。

“點唄!”蘇彤搶先魏如風回答,“我要‘小紅莓之戀’,乳酪蛋糕,謝謝。”

“‘小紅莓之戀’,拿破崙餅。”魏如風把菜單交給服務生,目光落在蘇彤身上。

蘇彤微微一笑:“看不出來,你跟黑臉包公似的,竟然喜歡吃甜食!”

魏如風不自然地低下頭,他點了一支煙,把煙盒擺在了左邊,與打火機形成了個十字。在海平市這動作是黑話,互報來路的意思。蘇彤瞥了一眼,不動聲色地輕輕用攪拌棒和着飲料。

“夏如畫是你女朋友嗎?”胖女孩一邊大吃一邊說,“美女啊!”

“不是。”魏如風面色微微一變,他吐了一口煙圈,有些落寞地說,“她是我姐姐。”

“是姐姐?你們長得可不像啊。”胖女孩搖搖頭說。

魏如風沉下臉,蘇彤突然開口說:“不是吧。”

胖女孩和魏如風一起抬起了頭,她盯着魏如風的眼睛說:“你們不是親姐弟吧?”

胖女孩驚訝地望着蘇彤,蘇彤臉上浮現出狡黠的笑容。

魏如風目光中露出一絲寒氣,他突然推開桌子,一把拎起蘇彤冷冰冰地說:“說!你到底是誰!”

胖女孩塞滿食物的嘴大大地張開,她不可思議地望着如風,沒敢叫出聲音。

蘇彤臉色蒼白,她抓住魏如風攥着她脖領子的手,大口吸着氣說:“你不用一再地試探我了。我不知道你把我當成了什麼人,我,蘇彤,只是海大廣告系的一名學生而已!”

蘇彤指了指隨身背包,歪着頭對胖女孩說:“把我學生證、身份證都拿給他看!”

胖女孩顫巍巍地掏出了蘇彤的證件,手抖得幾乎拿不穩,眼前的魏如風不再是個酷酷的帥哥,而像是個暴戾的野獸。魏如風看着深藍色學生證上那張燦爛的笑臉微微一愣,他很熟悉這個小本,他曾經在深夜裏摩挲過夏如畫的學生證,和這個一模一樣。

一種絕望的無處可發的情感使他的心裏潰開一角,他鬆開了用力的雙手,黯然地說:“對不起,我失禮了,你們隨意玩吧。”

魏如風走了出去,蘇彤跌坐在沙發上,一直盯着他消失,胖女孩咽下口中的食物,使勁拍着胸口說:“他、他沒事吧……怎麼突然跟瘋了似的?都賴你,胡說八道什麼!人家明明是姐弟倆!”

蘇彤的腿微微發顫,她舉起桌上還剩半杯的“小紅莓之戀”一飲而盡,自言自語:“他們要真是姐弟,他就不會這樣了!你看看,他那像是弟弟對姐姐的樣子嗎?他和那個夏如畫,絕對有問題!”

5程秀秀

魏如風一走出包廂,就迎來了程秀秀。

他皺了皺眉說:“怎麼又往這跑,你爸不是不讓你來了嗎?”

“他說不就不啊,我爸是我爸,我是我,你能不能把我們分開對待啊!”程秀秀煩躁地說。

她能感覺出魏如風對她的疏遠,也聽老鍾他們說過雖然魏如風跟着她爸幹事,但是卻像捂不熱的石頭,不親人。程秀秀想魏如風肯定是被她爸強留在東歌的,所以他不高興,順帶着就對自己不冷不熱了。

程秀秀是個直來直去的人,她不信拿真心換不回真心,即使魏如風親口告訴她他喜歡夏如畫,她也難以放棄。更何況,程秀秀和她爸說起這事時,程豪特篤定地說魏如風和夏如畫不可能。她信她爸,從小就信,凡是她爸說的事,無一不成,因而程秀秀繼續天天膩歪着魏如風。

“你爸說得對,一姑娘,天天一身煙酒氣,像話嗎?”魏如風心正煩,不想和她多糾纏,閃身往樓下走。

程秀秀也沒跟着,哼笑一聲說:“你不喜歡還把姑娘往這帶?怎麼著,還是放棄你‘姐姐’了嗎?”

“秀秀,這麼說話有意思嗎?”魏如風定住,背衝著她說。

“沒意思!沒意思到家了!可你好好跟我說話嗎?”程秀秀生氣地走到他對面,直視着他說,“上回我爸說送我出國,你在旁邊使勁說好,可我不樂意你知不知道?就算你見着我就躲,不想跟我往一塊湊,但也不能就這麼把我往外轟啊!我還有口氣呢,和你姐一樣,也是個人!”

程秀秀說著說著眼圈就紅了,魏如風心裏軟了下來。程秀秀對他是沒的說,但他不可能回報些什麼,程豪也不可能讓他回報些什麼。他一直有意無意地隔開魏如風和程秀秀,魏如風在一旁看着,心想老狐狸也有糊塗的時候,他不可能和程秀秀在一起的,程豪防範得實在多餘。所以程豪安排程秀秀出國的事,他是完全支持的。一是不想讓程豪誤會,二是不想讓程秀秀也蹚入渾水。

“最近不太平,有人在暗暗動手腳,”魏如風拍了拍程秀秀的肩膀說,“你爸怕你出事,所以才想送你出國,我也是這麼想的。”

程秀秀被魏如風少有的溫柔弄恍了神,她紅着臉說:“那你不告訴我!可我還是不想走,我還怕你們出事呢!”

魏如風笑了笑說:“你爸出不了事,我保證。”

“你呢?”程秀秀擔心地問。

“我不能出事。”魏如風想起了夏如畫,深吸了一口氣說。

“不說這個了!晚上陪我吃飯吧!對了,你和那倆妞沒關係吧,也不好看,不像你喜歡的類型啊!”

“不了,我今天晚上回家,我姐剛才呼我了。”魏如風搖搖頭,掏出呼機看了看說,“那兩個女孩撿了我姐的包,我怕有問題,就帶來東歌探探,你別為難她們。”

程秀秀酸酸地說:“就那麼在乎她嗎?”

魏如風沒有回答,他往樓下走了兩步,頓了頓說:“秀秀,算了吧。”

“我不!”程秀秀望着魏如風的背影狠狠地甩頭而去。

魏如風開車回了家,打開門時屋裏是暗的,他心裏一緊,忙走進去,卻看見夏如畫靜靜地坐在沙發上。

魏如風鬆了口氣,按開燈的開關說:“你怎麼不開燈啊!下回記着,在家留個亮,要不讓人着急。”

魏如風很忌諱黑暗,甚至晚上睡覺都打開客廳的燈,那個血腥味的雨夜也給他留下了陰影,他怕那種黑暗中不可知的恐懼。

“如風,你干過違法的事了嗎?”夏如畫幽幽地看着他說。

魏如風動作一滯,把夏如畫遺失的袋子放在茶几上,轉過身說:“又亂想什麼呢,你看你,迷迷瞪瞪的,天天盡瞎琢磨,把包都丟外頭了。”

夏如畫騰地站起來,走到魏如風面前說:“如風,你從不對我撒謊,你老老實實跟我說,你到底在幹什麼?是不是違法的事!”

“我累了,你讓我歇會兒……”魏如風扭過頭,閃開身說。

“魏如風!你就告訴我一句話,好也好,壞也好,你讓我知道,我才能幫你呀!”夏如畫拽住他,帶着哭腔說。

“姐……你早就幫不了我了……誰都幫不了我了……”魏如風慘淡地笑了笑說。

夏如畫的眼淚一下子滑出了眼角,她鬆開了魏如風,斜靠在牆邊低喃着說:“為什麼……為什麼啊?咱們怎麼變成現在這樣了?為什麼就不能好好的過日子呢?到底是為什麼啊!”

魏如風走到夏如畫身邊,她緊閉着眼睛,右眼角的淚痣隨着她的抽泣,一顫一顫的,更顯得憂傷。魏如風不知不覺地抬起手,想撫摸那小小的黑點,為她拭去淚水。可就在指尖要碰到她的時候,魏如風停住了。他一寸寸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轉握成拳,輕輕地說:“姐,這不是別人的錯,是我自己的錯。你救不了我,我也不用你救。”

魏如風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門鎖“咔嗒”一聲,將夏如畫留在了另外一邊。夏如畫慢慢地滑坐在地上,號啕大哭。她覺得自己的世界一點點的崩塌了,冥冥中她有種感覺,好像正是她的存在才把魏如風推到了現在這個無路可退的地步,而他們已經再也回不到從前。那隻曾經被她握緊的小手,漸漸鬆開了她的掌握,失去了最初觸手可及的溫暖。

魏如風靜靜地聽着夏如畫哭泣的聲音,眼淚順着他冷峻的眼角滴落下來。夏如畫隱忍的痛苦讓他更為難受,他想如果不是他愛上她,她可能不會被原本清晰的世俗法理、黑白是非所束縛,因而也不會這麼苦苦煎熬。魏如風想他不能這樣下去了,他自己的人生怎麼樣都無所謂,但夏如畫一定要好好的。那麼他就去當她的弟弟,或者去當任何無關緊要的誰誰誰。就算孤獨冷漠,只要能讓她好,魏如風甘願埋葬自己的愛和幸福。

那天晚上,他們在同一個房子裏分處兩地,各自悲傷。漫漫時光中,發生了點什麼,滋長了點什麼,又掩埋了點什麼。

6酸澀

第二天一早,夏如畫醒來後魏如風就又不見了蹤影,她獃獃地坐在沙發上,心裏隱隱作痛。她已經不能分辨這種刻骨的疼痛源於什麼,究竟是親情還是愛情,但是她能確定,不管是什麼,她都不會讓魏如風孤獨地走下去。

那天夏如畫一直在呼魏如風,“速回電話”、“回家吧”、“我等你”……到後來尋呼台的小姐甚至一聽到她的聲音就直接問:“夏女士,你這回要呼多少次?”

可是魏如風卻始終沒有迴音,夏如畫一直坐在電話機旁,而電話卻以沉默消化了她的所有留言。

傍晚的時候,夏如畫徑直去了東歌夜總會。因為對那裏的厭惡和憤恨,所以她沒有進去,只是固執地站在門口。東歌門前的應侍有人認出了她,也不便於轟她走,只能看着她站在那,死死地盯着裏面。

魏如風是從外面回來的,他跟着程豪的車,下來時先為程豪和程秀秀打開車門。他們好像剛去了什麼熱鬧的地方,程秀秀拽着魏如風的手臂笑得很歡。魏如風沒太避嫌,稍微錯了錯身子,把她拉到程豪身邊,和她說了幾句話,回過頭才看見夏如畫。

那時夏如畫的眼睛裏已經含了淚,魏如風的眼神飄忽起來,始終沒有落在她身上。程豪饒有趣味地看着他們倆,朝夏如畫笑了笑,拉着程秀秀往東歌裏面走去。路過夏如畫身旁的時候,程秀秀冷哼了一聲,魏如風就跟在她後面,卻只是低着頭,沒有說一句話。

夏如畫伸出手攔住魏如風說:“如風,跟我回去。”

魏如風停了下來,吸了口氣說:“你先回去吧,我還有事。”

“你看見我呼你了嗎?”夏如畫仍平舉着胳膊說。

“看見了,我那會正忙呢。”魏如風側過臉說。

“忙什麼?忙得連個電話都打不了?”

夏如畫的聲音有一絲沙啞,魏如風皺了皺眉說:“你回去,有什麼事以後再說。我晚上不回去了,你自己吃飯吧。”

“如風!進來啊!”程秀秀扭頭朝他喊,魏如風答應了一聲,隨即閃開夏如畫,向裏面走去。

夏如畫空張着胳膊,愣愣地站在門口。她覺得剛才走過她身邊的魏如風是那麼的陌生,她不信承諾要和她一直在一起的人會這樣子,即使那張面孔如此冷淡,她也絕對不信。

長久的站立使她十分疲憊,夏如畫不理門口應侍詫異的目光,靠着東歌的外牆坐了下來。天空慢慢下起了小雨,夏如畫抱着肩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東歌裏面,繼續等待着魏如風。

魏如風跟着程秀秀一起進到吧枱,他向濱哥要了兩杯酒,一口氣喝了下去。剛才夏如畫哀怨的眼神幾乎要把他的心絞碎,他很想走過去拉着她的手跟她一起走,可是他知道,他已經髒了,離夏如畫太近的話,只能把她也染臟,就像她課桌上的字一樣,帶給她更沉重的痛苦。

魏如風望向窗外,並沒有看見夏如畫的身影,他鬆了口氣,心裏卻更加難受起來,又悶悶地喝了幾杯,就上了樓。程秀秀跟着他一起往上走,魏如風卻把她攔在了門外。

“幹嗎不讓我進呀?”程秀秀不滿地說。

“我心煩,想自己待會兒。”

魏如風不客氣地關門,程秀秀抵着門板說:“你煩你的,別往我身上發邪火!我進去喝杯水不行嗎?”

“樓下向濱哥要去。”魏如風緊鎖眉頭說。

“我就想管你要!”程秀秀毫不示弱。

“我沒這義務!”魏如風被她糾纏不休,“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程秀秀一直開着玩笑,完全沒想到他這麼絕,她狠狠踹了房門兩腳說:“魏如風你別因為夏如畫跟我犯病!你對我沒義務,對她就有義務了?我告訴你,有義務也是姐弟義務!你們就是好不了!”

程秀秀氣哼哼地衝下了樓,她甩開兩邊問候的人,直接走出了東歌。看到仍然在門口的夏如畫,程秀秀愣了一下。想起剛才魏如風的慢待,程秀秀怒從心來,她打着傘憤憤地走到夏如畫面前說:“魏如風不會出來見你了!你應該明白!他進了這門就意味着什麼!他根本離不開東歌!你在我們門口守一宿也沒用!傘你拿着,快走吧!”

夏如畫看着程秀秀遞過來的紅傘,沒有伸手接住。苦澀和酸楚在她心中蔓延,她沒想到魏如風竟然會讓程秀秀出來趕她,夏如畫慘淡地笑了笑,緩緩站了起來,她推開程秀秀的手,走向了雨中。

天空響起了一聲驚雷,夏如畫哆嗦了一下,手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腳下一軟,就歪在了地上。程秀秀不知道阿福的事,更不了解她的舊疾,慌張地扯住她說:“喂!你怎麼了?沒事吧?”

“你放開我!不要碰我!”夏如畫如觸電一樣,尖叫着蜷縮成一團。

程秀秀被她的樣子唬住了,忙招呼門口的應侍:“還看什麼啊?快來把她抬進去!”

幾個人忙走過來,七手八腳地拉住夏如畫,夏如畫拚命掙扎,哭着喊:“求求你!放開……放開我!”

“你們都他媽的給我放手!”

魏如風在樓上聽見外面的動靜,從東歌里跑了出來。看見夏如畫的樣子,他幾乎一瞬間瘋了。他衝過去把程秀秀一把推開,沒有絲毫的憐香惜玉,力氣很大,程秀秀直接跌坐在了地上。旁邊的應侍都愣住了,魏如風從他們手裏搶過夏如畫,緊緊抱在懷裏。夏如畫神智仍不清醒,微喘過一口氣,瑟縮在他頸窩,喃喃喊着不要不要。

魏如風沒和程秀秀說一句話,他用衣服裹住夏如畫,抱着她向遠處走去。程秀秀從沒見過他這麼歇斯底里過,她痴痴地坐在地上,紅色的傘綻開在她腳邊,就像一朵凋謝的花。雨水沿着她的手指一直涼到她的心間,在漸漸模糊的薄霧中,把魏如風冰封住了。

魏如風一路抱着夏如畫,她初時很焦躁,一直叫嚷着,幾次想從魏如風的懷裏掙脫出去,而魏如風一直沒有放手,甚至當夏如畫一口咬在他脖子上,他都沒吭一聲。後來夏如畫漸漸平靜下來,她彷彿感知到了魏如風的溫度,乖巧的窩在他懷裏,半夢半醒。

魏如風把她放到床上的那一刻,她突然緊緊抓住了魏如風,迷迷糊糊地說:“如風,別走,你回來。”

魏如風攥住她的手,摩挲着說:“嗯,不走了,就在這陪着你。”

夏如畫朝他微微笑了笑,安心地閉上了眼睛。看着她沉靜的睡顏,魏如風想,他再也不會把她留在其他地方了。

他終究還是放不開她,即便萬劫不復,他也認了。

7陸元

夏如畫那天之後大病了一場,魏如風一直陪在她身邊,帶她去醫院、給她做飯、看着她吃藥。兩個人都沒再說那天的事,有時候魏如風接到電話會出去一趟,夏如畫也不問他去了哪裏。她知道他一定還在東歌,而她自己可能已經無法簡單地把魏如風從那裏帶出來了。他不再是瘦瘦小小的男孩,她說跑,就會飛快地跑出去,她說回來,就會義無反顧地朝她而來。成長摻雜了太多不可控的痛苦,人生也不一定只如初見,不想失去就只能忍耐。

夏如畫明了魏如風真的在走私之後,一直過得混混沌沌的。葉向榮的電話她再沒打過,葉向榮倒是給他們家裏打過電話,問她有沒有發現些奇怪的事,比如家裏是不是突然有大量現金,比如魏如風是不是常去碼頭。夏如畫一口咬定沒有,還說自己的弟弟肯定沒問題,她確認過了,讓葉向榮不要再找她。

夏如畫態度的轉變讓葉向榮很挫敗,還被吳強嘲笑圖謀不軌,以權謀私。葉向榮鬧了個大紅臉,心裏卻不禁晃蕩了一下。

葉向榮承認自己對夏如畫有好感,但這是因為對她處境的憐愛。這個女孩從小就失去了父母,生活貧困,和弟弟相依為命。但是坎坷的經歷卻沒有讓她頹敗,她堅強地成長為一個優秀的女孩。如果沒有魏如風的離經叛道,那麼夏如畫會過得很好。葉向榮認為魏如風之所以在那麼小的年紀就參與到程豪的犯罪活動中,是因為他對高級世界的嚮往,他一直身處陰暗的被人忽視甚至唾棄的角落,所以他更容易被引誘,去追求物質享受。而夏如畫顯然不是這樣的,她曾對葉向榮說過,討厭過現在這種心裏沒底的日子。她不在乎貧富,只想要一份安安穩穩的平淡生活,而魏如風的空想卻將她拉入了痛苦之中。

因此,葉向榮很想快一點結束這個案子,不僅為了海平市,為了侯隊長,為了1149,為了和他並肩的緝私反黑警察們,還為了能把幸福和平安還給這個善良、純潔、美麗的女孩子,讓她綻放如花。

夏如畫躲開了葉向榮卻躲不開魏如風已經違法犯罪的事實,她去圖書館查了很多法律資料,無一不顯示走私的嚴重性,三年、七年、十年、無期,甚至死刑……走私罪的量刑很重,夏如畫無法判斷出魏如風夠判多少年,她不敢想下去,因為魏如風的那句“誰也救不了我”總在她耳邊迴響,她怕永遠地失去魏如風。

夏如畫幻想過出逃,和魏如風一起去一個誰都不知道的地方,默默生活下去。那裏沒人知道他們是姐弟,沒人知道她曾被強暴,也沒人知道魏如風犯過罪。他們可以相愛,可以朝夕相處,可以永不分離。

這個想法源於藝術課的一個賞析,教授談起了貝克特,並由此說起阿爾卑斯山。他說在阿爾卑斯山下有一個村莊,全村才只有26戶人,世世代代以牧羊為生,他們的生活安詳平靜。

夏如畫聽到這裏的時候被旁邊坐着的男孩打斷了,她抬起頭茫然的看着他,男孩文質彬彬的,聲音很溫柔,他關切地說:“同學,擦擦眼淚吧,你怎麼哭了?”

夏如畫這才發現,原來她已不知不覺地流下了眼淚。教授講述的村莊對她來說就像是一個天堂,她想和魏如風去那裏,躲開塵世的煩惱,哪怕放一輩子的羊也樂意。

“沒什麼,有點感動。”夏如畫忙擦乾眼淚說。

“沒想到你還挺感性的!我看你平時上課都特安靜!”男孩笑了笑說。

夏如畫勉強笑了一下,扭過頭繼續看書。

“唉,你喜歡話劇嗎?”男孩看着她手裏的蕭伯納的《聖女貞德》問。

“還行吧。”夏如畫敷衍着說。

“那你有沒有興趣加入校話劇團?”男孩看着她,滿心期待地說。

“我……”夏如畫剛想拒絕,就被教授的咳嗽聲打斷,這是他的老習慣,課堂紀律不好時,就咳嗽兩聲以示警告。

兩個人忙都閉了嘴,男孩偷偷朝夏如畫做了個鬼臉。

一下課,夏如畫就收拾了東西往外走,她旁邊的男孩忙追上來,叫住她說:“同學!你等一下!”

“什麼事?”夏如畫望着這張陌生而俊秀的臉,有些緊張地說。她不住校,因此很少和同學交談,也沒什麼知心朋友。仔細想起來,除了魏如風和葉向榮,她幾乎就沒什麼談話的對象。

“我剛才說的啊!你忘了?加入校話劇團吧!你很感性,而且有點憂鬱的氣質!很適合出演古典戲劇!”男孩很誠懇地說。

“對不起,我……”夏如畫搖了搖頭,男孩不等她說完,就急忙接著說:“千萬別說不!”

他舉起雙手,比成一個框說:“要是你現在開口說:‘如果沒有的話,希望上帝能賜予我;如果我已得到,希望上帝仍給予我。’那你就是聖女貞德!”

夏如畫愣愣地看着他,陽光透過窗戶照在男孩的臉上,更加映襯出他乾淨而燦爛的笑容。在恍惚間她彷彿見到了魏如風小的時候,那時他的笑容也是這樣的,讓人渾身都暖洋洋的。可是,現在的魏如風卻沒有了那樣的純真,他的眉目間更多的是陰霾和戾氣。

“那麼就這樣說定了!下次活動我會叫上你!”男孩放下手,伸到她眼前說:“我叫陸元,陸就是大寫的六,一元兩元的元,所以他們給我起外號叫六塊錢!你呢?叫什麼?”

“夏如畫。”夏如畫被他逗笑了,輕輕伸出手,和他握在了一起。

這個男孩給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親切而真誠,至少讓她覺得安全。陸元是無數大學生中的一個,帶着陽光的香味和青草的清新,簡簡單單地和她說著話,很自然地做着大學生活中應該做的事。大概每個夏如畫這樣年齡的女孩子都會有這樣的經歷,然而這卻是她從未接觸過的。

於是,她就像躲在殼子裏的蝸牛,偷偷地向外伸出了一點觸角。

其實那天在同一間教室里,除了陸元之外,還有一個人在一直注意着夏如畫,那就是蘇彤。

經歷了在東歌夜總會堪稱奇特的際遇,出於好奇,以及對魏如風的興趣,蘇彤開始注意起夏如畫。經她的觀察,她發現夏如畫和魏如風很不一樣,一個單純簡單的如一張白紙,另一個則心思縝密深不可測;一個安靜的過着普通的大學生活,另一個卻在魚龍混雜的東歌夜總會裏佔據着很不一般的位置;一個感情生活空白,一個有豐富的感情卻隱忍;一個憂傷,一個絕望。

蘇彤仔細排比着這些,始終找不出他們彙集的所在,看着陸元和夏如畫並肩走出教室,她也跟着走了出去,並且毫不意外的,在樓道的拐角看見了一個戴棒球帽的男孩。

蘇彤瞥了他一眼,想了想,還是無可奈何地走過去說:“喂!三個禮拜了,你不膩歪我都膩歪了!你回去告訴魏如風,要是他還覺得不放心,就讓他明天自己來。”

男孩尷尬地瞪了她一眼,灰溜溜地跑下了樓。蘇彤搖了搖頭,魏如風的謹慎小心到達了一種近乎偏執的程度。在學校里,蘇彤實在看不出夏如畫能受到什麼傷害,可是魏如風卻因為她的偶然出現而這麼緊張,那麼只能說明兩個問題:一,曾經發生過什麼,讓魏如風過於害怕了;二,魏如風太看重他姐姐了。而這第二點,讓蘇彤有些小小的失落。

棒球帽男孩叫小宇,是魏如風身邊一批人里比較機靈的一個,他年歲也不大,才十八九,職高畢業就到東歌夜總會了。小宇看魏如風打過一次架,那天是解決祥叔手裏來東歌鬧事的餘孽,魏如風出手狠,不管不顧的,比濱哥和阿九都能打,小宇一下子就崇拜起他來,天天“風哥、風哥”地叫着,跟在魏如風背後。

這次魏如風讓他盯蘇彤確實是怕她對夏如畫不利,謹慎起見,寧可多留點心眼,也不能把危險漏在夏如畫身邊。小宇沒完成好任務,被蘇彤看破很不甘心,他嘟嘟囔囔地跟魏如風申請:“風哥,我再去盯她幾天!不信耍不了這臭丫頭!”

魏如風擺擺手,他想起蘇彤那雙機靈狡黠的眼睛,不禁浮起了一些笑意,他明白那女孩聰明得緊,小宇可能一早就被她發現了,耗了這麼長時間,就是逗他玩呢。

“不用了,下回我去親自跟她聊聊。”魏如風已經大概想到,蘇彤和他們不會是一個路數的人,她沒什麼深厚的背景,只是憑着自己的那點俏皮勁兒硬要摻和進來。魏如風想再見她,也有點被擺了一道不服氣的想法。

“我姐呢?在學校還好吧?”魏如風隨口問。

“如畫姐挺好的,哦,對了,今天我看她和一個男的出去了,好像是同學。”小宇想起了陸元。

魏如風的目光凝結起來,他心裏突然有些不舒服,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夏如畫離開他,走遠了一點點。

8擁擠

魏如風聽完小宇的話就想回家,可還沒走到東歌門口,就被阿九叫住了。

“上樓,程總找你呢!你屋裏沒人接,他直接打吧枱來了。”

“哦。”魏如風點點頭,往回走了幾步,又折回來說:“哎,有空跟我喝兩杯。”

在東歌里,他和阿九關係最好,可是最近阿九對他態度卻有些不冷不熱的,魏如風想也許現在自己做得太多,讓阿九都看不過去了,他不想失了這個直爽的夥伴,趁着今天就有意親近點。

“我有的是空,就看你忙不忙得過來。”阿九笑了笑,臉色果然緩和了些,魏如風也笑着說:“你隨叫,我隨到。”

“得!仗義!”阿九拋起了酒杯,耍了個花活,吧枱一陣叫好,魏如風豎了豎拇指,走上了樓。

程豪的辦公室很寬大,每次走進去,魏如風都覺得坐在老闆椅上的那個人不很真切。程豪揮了揮手,招呼他坐下說:“今兒怎麼那麼早就走啊?”

“嗯,有點累。”魏如風隨口說,程豪這樣溫情的把戲,他早已懶得應付。

“你姐最近怎麼樣?書念得還好吧?”程豪不以為然,仍以長輩的樣子話家常,“你平時不回去,讓她照顧好自己,上回我一見,比高中那會兒還瘦了!這哪成啊!不行家裏雇個人吧!”

“再說吧,我們倆住慣了,多一個人不習慣。”魏如風搖搖頭說,他可不想讓他們最後的生活也被程豪介入。

“呵,你看着辦吧!”程豪無所謂地笑了笑說:“明天你去一趟祁家灣,有新東西來,老鍾都安排好了,你盯緊了,這回倉庫那邊不能再出問題了。”

“成。”魏如風點點頭,他已經習慣了每次都提前一天得到程豪的指派,而且都是老鍾安排,他去倉庫。他也不在乎,什麼信任、責任在他這早就沒了意義,他只是盡量的自保,自保的目的也僅在於為夏如畫提供好的生活和安全的保障,這種日子挨一天是一天,只要程豪保證不動夏如畫,保證讓阿福的事情永遠沉寂,那麼讓他幹什麼他都毫無怨言。

“最近要小心點啊,張青龍你聽說過吧。”程豪搕了搕手中的雪茄說。

“知道,前一陣在西街那邊鬧事來着,有一個庫被封了。”魏如風皺起眉說,張青龍是他的諢號,這是個不要命的主兒,純粹拼起來的,據說國外有點門路,能搞到不少好東西。越是這樣的人越和程豪不對付,張青龍就曾放話說過,都是做同樣買賣的,流氓和儒商沒差別。所謂書生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程豪被他弄得很彆扭,但也不好像他一樣,撕破臉對着罵街,所以頗感棘手。

“嗯,就是他,上次咱們的庫就是他在裏邊搗的亂。他玩命,咱們不能和他生抗,但也不能總讓他佔便宜。祁家灣這次你看死點,再出事,我就沒臉幹了!”程豪敲出火,深吸了一口煙說。

“明白。”魏如風知道程豪這次是下了決心,心裏也盤算起來,到明天下午還有一天的時間,他得好好安排。

“還有啊,秀秀的事我一直想要抓緊辦,她不願意出去,和我鬧彆扭呢!”程豪看了眼擺在辦公桌上的程秀秀的照片說,“你勸勸她,我不想她跟着裹亂,你平時幹事,少帶着她。”

“你放心,她什麼都不知道。”

程豪拿起相框說:“這孩子,脾氣倔,像她老子。她出去也能帶一筆錢呢,你叫老鍾去安排一下。”

“這個……我覺得不好。”魏如風搖了搖頭說,程豪斜眼看着他,他毫不迴避地對視,“不差這點,沒必要讓她出去把錢洗白了。”

魏如風其實心裏明白這是程豪對他再三的試探,但他的回答一半是應付一半也是真心,他是真不願意把程秀秀扯進來。

程豪滿意地點了點頭說:“你年輕頭腦快,想得周全。忙去吧,對了,老鍾那有個大哥大,給你的,以後聯絡方便。”

“嗯。”

魏如風退了出去,走回到自己的房間,窗外夜色正濃。他看着那片黑色,只覺得自己彷彿已融入其中難以分辨。

第二天,碼頭的事圓滿完成,完事之後他也顧不上疲憊,直接就去了夏如畫的學校。在學校門口站了會,魏如風看着自己完全陌生的大學校園,不由得有些落寞。那些洋溢着青春笑容的學生,一個個的從他身邊走過,他們聊些什麼,喜歡什麼,魏如風一點兒都不知道。他想夏如畫就是在過這樣的日子,或許他曾經也可以,但是現在,他們卻遠離了對方。

魏如風正發著愣,突然感覺被什麼抵住了後腦,他本能的一把扭住了對方的手腕,回過頭,卻看見蘇彤正紅着臉,盯着他看,她纖細的手還在比着手槍的姿勢,齜牙咧嘴地說:“砰!你玩兒完了,撒手吧!”

魏如風鬆了手勁,蘇彤假裝扣動扳機,俏皮地笑了。

“你神經病吧!”魏如風拍下蘇彤的手說。

蘇彤揉了揉自己的手背說:“真開不起玩笑!你不是懷疑我是干這個的嗎?”

“你像嗎?”魏如風挑起眉說。

“當然不像了!你才真是像呢!我說,你不會是黑社會的吧!”

“我要說是呢。”

“那我就趕緊跑唄!”

“我是,你最好跑遠點,別惹我,更別惹我姐!”

“我又不想跑了。”蘇彤翻了個白眼說。

“你這人怎麼那麼賴啊!一女孩,這樣不丟人啊?”魏如風被她噎得沒轍,拱起一股火說。

“我沒你丟人!我是賴,但好歹我和你沒什麼親緣關係。你呢,喜歡自己姐姐不痛苦啊?”蘇彤毫不示弱,仰起頭說。

魏如風一下子沉下臉,他猛地拉住蘇彤,就往路邊走去。蘇彤不明所以,掙扎着說:“魏如風,你幹嗎啊!”

魏如風東張西望了一會兒,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一句話都不說就把蘇彤塞到了車裏。

“麻煩把她拉走!”魏如風甩上車門對出租車司機說。

“魏如風!我對你姐沒什麼興趣!你別發瘋!”蘇彤拍打着窗戶喊。

“給拉哪兒去呀!”司機皺着眉頭說,他以為是小青年按戀愛,吵吵起來耽誤他生意,“你們倆商量好再攔車吧!”

“隨便你!扔海里也成!”魏如風掏出錢包,給了司機50塊錢說。

司機接了錢,眉開眼笑地啟動了車說:“得,這就走,扔海里我可不敢,回頭你女朋友出了毛病還得找我拚命。”

魏如風也不搭茬兒,冷冷地說:“快走!”

司機踩了腳油門,扭頭沖蘇彤說:“你也別掙巴了,吵架嘛,有什麼大不了的!女孩就得拿着點兒,過兩天他氣消了肯定屁顛屁顛的找你來。”

蘇彤臉紅了一下,她也不辯駁,往前湊了湊說:“師傅,你倒回去一下,我跟他說一句話,然後您再送我回家!他的錢,不花白不花!”

司機笑着看了看後視鏡,倒了回去,車在魏如風身邊停下。魏如風氣勢洶洶地看過來,蘇彤搖下車窗,微笑着說:“剛剛你沒讓我說話,我其實想說,現在我對你很有興趣!”

蘇彤說完,也不等魏如風說些什麼,拍了拍出租車司機的圍擋說:“師傅,開車吧!我要回家!”

魏如風愣愣地看着紅色的出租車絕塵而去,他越來越不知道這個機靈古怪的女孩在想什麼了,不過在剛剛的一瞬間,在她的臉上,彷彿出現了那麼一點點的羞赧。

9遠去

魏如風送走了蘇彤又在校門口站了一會兒才等到夏如畫,確切地說還有一個人,那是個看上去挺活潑的男孩,正在夏如畫旁邊舉着個本子說著什麼,夏如畫聽得很認真,甚至走到魏如風旁邊時都沒發現他。

“姐……”魏如風低聲喊住了她。

夏如畫聽見魏如風的聲音一下子就頓住了,剛才臉上溫和的表情瞬時消失,她猛地回頭,快步走到魏如風跟前說:“你……你怎麼來了?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沒,順道過來看看你。”魏如風苦澀地笑了笑。

夏如畫鬆了口氣,卻緊緊抿着嘴唇,陸元探過頭,看着魏如風說:“如畫?你朋友?”

聽着陸元對夏如畫的稱呼,魏如風心裏有些微微的痛楚,他清楚地記着,他是那麼努力地呼喚過這個名字,而夏如畫卻拒絕了他。

夏如畫慌忙搖了搖頭說:“不,他是我弟弟。”

毫無意外的回答還是讓魏如風的目光黯淡了下來,陸元卻絲毫沒感覺出姐弟間的微妙,他伸出手說:“你好!我是她的同學,我叫陸元,你姐都管我叫六塊錢,你隨便叫吧!”

“我沒叫過你六塊錢……”夏如畫瞥他了一眼,嗔怪的表情挺可愛的,魏如風看在眼裏,酸在心裏,他面無表情的握住陸元的手說:“你好,我是魏如風。”

“如風啊……呃?你們倆不一個姓?”陸元反應過來,扭頭沖夏如畫比畫,“一個跟爸姓,一個跟媽姓?”

夏如畫皺着眉地搖了搖頭,魏如風淡淡地回答:“不是,我們倆沒血緣關係。”

夏如畫的眉毛皺得更緊,陸元有點尷尬地搓了搓鼻子說:“哦,這樣啊……”

“如風,你晚上回家嗎?”夏如畫詢問道。

“不了,有事。”魏如風垂下頭說,他其實沒什麼事,碼頭一忙完他就跑到海大來了。因為聽了小宇的話,他心裏不舒服,想見見夏如畫,但是他卻一點兒都不想看現在的情景,如同看着夏如畫一點點地拋棄他,現實比話語更讓人難受。

夏如畫已經習慣了魏如風的有事,她澀澀地說:“多小心。”

“嗯,你晚上早點回家。”魏如風也不和陸元道別,叮囑完夏如畫扭身就走了。

夏如畫看着他漸行漸遠,心裏難受起來,魏如風孤寂陰沉的背影慢慢融在了傍晚的餘暉中,就像快要消失了一樣。

“如畫,你怎麼了?”陸元納悶地看着夏如畫有些悲傷的表情說。

“陸元,你有弟弟嗎?”夏如畫抹抹眼角,吸了口氣說。

“有一個堂弟,但和我不親,就逢年過節的時候在爺爺家見一面。”

“呵,是嗎?我弟和我可親了。他呀,從小就不和別人說話,只和我玩。別的小朋友都不喜歡他,可我就喜歡。其實他不是故意不理人,他從小就被騙到海平來,顛沛流離受了不少苦,要不是奶奶救他回來,他可能就死在這裏了,所以他不相信別人,心特別重。可是他很懂事,幫奶奶做家事,對我也特別的好。他知道我喜歡吃豆沙粽子,就一分一分的攢錢買給我。我分給他,他也不要,就站在一邊看我吃,傻乎乎地樂。還有一次,我淘氣跑到隔壁人家房頂上去下不來了,就使勁地哭。那時候如風還沒我個子高,他一直在下面看着我,急得不得了。最後還是他上去拉我,我們都掉下來,我沒事,他卻摔壞了膀子,綁了好幾個月的石膏板,現在走起路,左肩還比右肩要高一些……後來奶奶死了,我們倆相依為命,他才那麼小就出來打工了,碼頭多累啊,有一次回到家都半夜了,他也不叫我,自己熱着飯靠在灶台邊上就睡著了,結果粥撲鍋了,他胳膊上燙了一大塊疤……而他這麼做就是為了讓我繼續念書,我一直是他供着,玩着命供着。可我考上了大學,他卻再也不可能過這種日子了……陸元,你明白嗎?這個世界裏我只有他,他也只有我,可是我卻最對不起他……你能明白嗎?”

夏如畫在溫情脈脈的回憶中緩緩流下了眼淚,她想衝破心底禁錮的愛,大聲地喚回魏如風,可是發生過的那些事就像把她塞進了玻璃罐子裏,她困在其中,只能看着魏如風寂寞的背影,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陸元溫柔的攬住她的肩膀說:“如畫,你弟弟很偉大,但我相信他是心甘情願這麼選擇的,你也應該相信他未來會走得更好。你不是對不起他,你們是姐弟啊,即使沒有血緣關係,你們的感情也不比任何一對親姐弟差,這是永遠不會改變的牽絆!而你呢?你知道嗎?你純粹得像一張白紙,可是人生不應該僅僅是一張白紙!不管是你還是你弟弟,你們的人生都是要有顏色的!而且會是五彩繽紛的!世界會慢慢改變,總有一天你們不再只有彼此,你們必然會有自己獨特的色彩,會分離開來,可能漂亮,也可能不漂亮。但是不管怎麼樣,都是獨屬自己的!”

陸元其實還想說,我想親自為你塗上一片明亮的色彩,可是他沒說出口,因為夏如畫哭得更厲害了,甚至顫抖了起來,他只好輕輕拍着她的背,努力舒緩她的情緒。

陸元以為自己的勸慰能解除夏如畫對魏如風深埋多年的愧疚,可是他不知道,現實根本不像他想的那麼簡單美好。夏如畫的人生早已落滿塵埃,魏如風也不可能會走得更好,他口中那永遠不可改變的姐弟牽絆,正是束縛魏如風和夏如畫的枷鎖。這道難以破解的咒語,深深地折磨着他們,推動着他們一步步走向命運的劫數……

就在那個夏天,1149終於接近了他苦苦追尋的東西,程豪放他去接管老鍾手下一些渠道的事了,也因此他帶給了葉向榮一個震驚海平公安局的消息。那就是程豪竟然在偷偷地運作毒品的走私!

市裡和局裏緊急開會,非常重視這個案子。為了不打草驚蛇,一舉破獲這個目前海平最大的走私販毒案,1149被派了更複雜的任務——得到關於毒品走私交易的消息。

海平市刑警隊和緝私緝毒隊一起全力合作,使葉向榮躍躍欲試,彷彿勝利就在眼前。而他們誰也想不到,在光明來臨之前,竟會是那麼的黑暗……

那年,夏如畫20歲,魏如風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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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開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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