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無聲的沉默
天空萬里無雲,火紅的日頭照耀在燕山山脈南麓的土地上。
這裏雖在天子腳下,距離帝國的心臟天京城只有一百多公里,但天子的福祉似乎被無形的黑雲掩蓋,無法照射在每個人身上。
破舊的汪家村裡,從村西到村東唯一的水泥路,此時被一輛大型挖掘機所佔用。
挖掘機所到之處,路兩邊房子裏的村民都跑了出來,老人們擔心挖掘機巨大的鋼鏟撞到自家的房子,更多的人是抱着一種看熱鬧的心態,跟着挖掘機在前行。
村支書朴大勇披着一件皺皺巴巴的西裝,脖子上帶着粗重的金鏈子,他此時正坐在挖掘機的鏟子上睥睨眾生;他的十幾個狗腿子簇擁在身邊,給他端茶點煙,好不熱鬧。
朴大勇打了一個酒嗝兒,時不時指揮一下身後的挖掘機趕赴汪明海家的曬穀場,因為那裏搭建着前不久死去的汪明海的靈堂。
他們昨天剛剛拆除了同村汪小兵家的靈堂,在和汪小兵家屬的撕扯中,朴大勇受了點皮肉傷,但好歹是搞定了他們家,他們家那十畝肥田終於還給村委會了。
肥田還給了村委會,那就相當於屬於他朴大勇了!
不過,話說回來,汪小兵那個已經成為寡婦的婆娘還真他媽的潑辣,居然在爭執中抓破了朴大勇的臉。
對於這個俏寡婦,朴大勇已經惦記了好久了,昨天終於讓他逮住機會,讓人把她綁到了自家的後院裏。
這娘們兒潑辣歸潑辣,但那身段和臉蛋真不是蓋的,嫩的能掐出水兒的臉蛋,一雙媚眼總是放着勾人的眼波;更不用說那白嫩柔軟的身子,抱在懷裏,真他娘的有味道,所以昨天晚上,這婆娘差點把朴大勇的身子給掏幹了。
朴大勇舔了舔嘴唇,心想,再過幾天,把這個賊婆娘的女兒也弄來玩玩,小丫頭長得挺水靈的,性格卻不像她娘那麼潑辣,想想就讓人心動......
想到此處,他滿是皺紋的老臉上,浮現出淫蕩的笑容。
轉了幾個彎后,朴大勇終於看到了汪明海的靈堂。
一對滿頭白髮的老年夫婦,看着高大的挖掘機緩緩靠近,終於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求......求求你們啦,放過俺們家明海的靈堂吧,我在等俺的孩子回家來啊!”
一臉病容的老太婆此時已經泣不成聲。
鋼管支架和塑料棚子搭建的靈堂,在推土機的轟鳴聲中在劇烈地顫抖,彷彿隨時都會塌掉一樣。
靈堂的供桌上,擺着汪明海年輕時入伍的照片,一條黑布織成的花朵輓聯,搭在黑白色遺照上。
黑色的輓聯花朵,此時也在微微顫抖,似乎在無聲地哭泣。
朴大勇跳下鏟斗,瞧着跪在地上的老年夫婦,似乎完全沒看見他們一樣。
挖掘機的巨大鏟子,已經高高舉起,似乎根本不把眼前的兩條生命當作一回事。
眼淚橫流的老年夫婦跪在地上,不停地磕着頭,腦袋在地上撞得砰砰響,撞得滿臉都是紅色的液體。
血液和淚水混合在一起,滴在土地上,濺起一朵朵血色的小花。
老婆子的話讓每個看熱鬧的人都為之動容:“求求你們了!我兒子今天就回來了,我不能讓他無法入土為安啊!”
朴大勇卻冷笑一下,打着酒嗝兒走上前,大聲道:“別他媽廢話,就一句,土地你們退不退,不退我就把你兒子的靈堂拆掉!”
老婆子正是汪明海的母親,她跪着撲在朴大勇身前,抱着朴大勇的腳失聲痛哭道:“不要了,我們什麼都不要了,只要你們留下靈堂,你們想要什麼就拿走什麼吧!”
朴大勇終於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媽的,不見棺材不流淚!早在地契上簽字畫押,不就什麼事兒都沒了嗎?非得讓老子親自跑一趟......今天所有兄弟們的出勤和挖掘機的費用你們出!”
滿頭白髮的老頭子,攙扶起自己的婆娘,難以名狀的憤怒和屈辱感,讓他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
朴大勇瞥了老頭一眼,緩緩跺着步子,走進了靈堂。
“怎麼著?老汪頭似乎不服氣啊!”
白髮老頭兒慢慢鬆開了拳頭,他不知道朴大勇走進靈堂來要幹什麼,本想攔着他,卻終究還是不敢。
朴大勇走到供桌前,隨手拿起供桌上的一個蘋果,用袖子擦了擦,使勁兒咬了一口,隨後呸的一聲把嘴裏的果肉吐在供桌上,大聲罵道:“真他媽的難吃。”
緊接着,他隨手一摔,被咬了一口的蘋果正好砸在汪明海的遺照上,相框上的玻璃瞬間被砸碎,遺照連同玻璃相框一起掉落在了地上。
汪明海的父親,渾身猛地一震,他想都沒想就飛身撲到了地上,去滿是玻璃渣子的塵土裏,翻找兒子的照片,卻被玻璃渣子劃破了雙手,就在這時,一隻沾滿塵土的皮鞋,狠狠踩在他的手上,鮮血混雜着塵土,瞬間將汪明海的照片污染得一塌糊塗。
老人抬起頭,在巨大的陰影下,看見朴大勇眯着眼,惡狠狠地沖他罵道:“老不死的狗東西!讓你知道在汪家村得罪老子的後果!”
老人頓時血氣上涌,一時間什麼也顧不得了,他用盡全身力氣,一頭撞進朴大勇懷裏,把他撞了一個趔趄。
朴大勇後退幾步,伸手扶住了供桌,沒有摔倒。
他卻瞬間怒從心頭起,而向膽邊生,抽出一隻插在腰間的防爆短棍,一邊叫罵著,一邊揮動手中的短棍往老頭的頭上砸去!
“不要啊!”老太婆撲到了老頭身上,撕心裂肺地吼道。
但粗笨的橡皮防爆短棍已經劃過一道弧線,狠狠地抽到了老頭的頭上。
看熱鬧的村民都睜大了眼,看着老頭被短棍抽到之後一屁股坐到地上,村民們嘩的一聲開始捧腹大笑,他們被老頭笨拙的樣子逗樂了。
緊接着,老頭花白色的頭上倏然出現一條血色的紅線,鮮血終於一滴滴滴落在地上,老頭終於軟軟地倒了下去,抱著兒子的遺照,蜷曲在地上,渾身開始不受控制地抽搐起來。
“敢擋老子的道,就是死!”朴大勇惡狠狠地叫道。
圍觀的村民全都停止了笑聲,每個人都狠狠打了一個哆嗦,覺得后脖梗子直發冷,沒有一個人敢移動半分。
朴大勇揮舞着短棍跑出靈堂,衝著挖掘機司機大聲吼道:“給老子把靈堂給拆了!”
挖掘機巨大的鏟子,隨着引擎的轟鳴聲,繼續往下探去。
就在這時,一道悶雷般的聲音從天而降:“住手!”
兩個身材高大、面容陌生的年輕人從人群中沖了出來,他們雙手抱着白色的圓罐,飛速向靈堂沖了過來。
在巨大的引擎轟鳴聲中,挖掘機司機完全沒聽到年輕人的聲音,繼續不急不慌地操縱着鏟車,往前一伸,一探。
只聽見轟隆隆一聲響后,挖掘機巨大的鏟子砸塌了靈堂,無數鋼管裹挾着塑料布和漫天的塵土,把那對老夫妻死死壓在了身下。
柳小龍氣得幾乎胸膛也要炸了開來,他把骨灰罐放到曬穀場的台階上,衝到挖掘機駕駛艙的側邊,屈肘砸開玻璃,一把抓住挖掘機司機的領子大聲叫道:“你給老子停下!”
林風吟則一把拎起朴大勇的身子,把他舉到挖掘機的鏟子下,大聲道:“退後!”
司機見狀,趕緊掛倒擋,緩緩退了回去。
林風吟這才把朴大勇扔在地上,衝著圍觀的村民大聲喊道:“快來救人啊!”
看熱鬧的村民們此時才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他們一擁而上,幫忙移開了碎裂一地的靈堂,把兩位老人從廢墟中挖出來后,兩個壯勞力背着老年夫婦去了鄉村醫院。
“還是來晚了啊!”林風吟追悔莫及,感覺整個心臟都在滴血。
“你們他媽的是什麼人?居然敢打老子?”朴大勇罵罵咧咧地從地上爬起來,用防爆短棍指着林風吟罵道:“你他媽的不想活了?敢動……”
他話還沒說完,只覺一個身影從旁邊閃過,緊接着小腹一陣劇痛。
朴大勇低頭一看,一把剪刀捅進了自己的肚子上。
他抬起頭,見一個披頭散髮,衣衫不整的女人正盯着自己兀自流血的腹部縱聲長笑。
這個女人正是昨晚被自己臨幸過的王小兵家的婆娘,這個瘋婆娘退後幾步,一邊大笑一邊抽打自己的臉,那模樣在烈日下顯得無比的恐怖和哀怨。
緊接着,朴大勇只覺得兩眼發黑,渾身乏力,然後就沒有知覺了。
女人坐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小兵,是我對不起你,我沒有保住身子,讓這個畜生得逞了!我好恨……我給你報仇了,放心,我這就隨你來!”
說著,她從腰間拔出一把菜刀,就往脖子上抹去。
林風吟被眼前接二連三的流血事件震住了,看見幾米外的陌生女人拔出菜刀往脖子上抹去,他正要搶上前去奪下菜刀,一片鮮紅的血色液體已經從女人的脖子上飆了出來,噴出好幾米遠。
林風吟一個箭步跑過去,直接把昂貴的西裝外套撕成了碎條,纏繞在女人正在飆血的脖子上,隨後他用手死死捂住女人正在飆血的傷口部位,大聲叫道:“快,快喊醫生來!”
可是鮮血還是不停地從女人的傷口噴湧出來。
林風吟知道,這個女人脖子上的傷口太深了,主動脈已經被切斷,這個女人是救不活了。
為什麼會這樣?
這個世界不應該是這樣啊!
林風吟無力地癱坐在地上,只覺得心痛得似乎無法呼吸,卻欲哭無淚。
……
不知過了多久,伴隨着刺耳的警報聲,縣城警署的警察終於來了,在渾渾噩噩下,林風吟和柳小龍被推上了警車。
在縣城警署,他和小龍做了筆錄,隨後便被釋放了。
林風吟和柳小龍走出警署大門,這才想到汪家三兄弟的骨灰還留在汪明海家的曬穀場上。
打了一輛出租車,兩人回到了汪家村,整個村子空空蕩蕩,看不見一個人。
他倆失魂落魄地走回到了汪明海家的曬穀場,卻見裝着汪家三兄弟的骨灰罐子被人砸了個稀爛,白色的骨灰和塵土已經混為了一體。
最終,林風吟和柳小龍只好跪在地上,從地上捧起混合著泥土的骨灰,把代表汪家三兄弟曾經存在的證明埋在了山上,並用木頭立了一個墓碑。
然後兩人就像行屍走肉一般在山上坐了一下午。
太陽西斜的時候,柳小龍走到林風吟身邊道:“老大,我們該回去了。”
林風吟抬起頭,掏出手機撥打了一個電話。
“喂?風吟,你終於肯聯繫我了。”
電話里是梅碩東的聲音。
“碩東,我這輩子沒求過你什麼,我現在求你一件事!”
電話那頭沉默了好久,隨後問道:“風吟,你在哪裏,發生了什麼事情……”
“京州蘭溪縣汪家村今天中午發生了惡性強拆事件,根據警署的人說,村支書叫朴大勇,我要他的資料,就這樣。”
林風吟掛斷來電話,一個人跌跌撞撞往山下走去。
柳小龍趕緊跟上,護着自己的大哥不要摔倒,他還從來沒有見過林風吟如此無助的時候。
兩人走得很慢,終於回到了村子裏,然後就是挨家挨戶敲開了門,打聽這幾天發生了什麼......月上枝頭時分,他們終於摸到了汪小兵的家裏。
就在這時,林風吟的電話響了。
“風吟,我帶人到了汪家村,你在哪?”
電話里是梅碩東的聲音。
“汪小兵家門口,我們正要進去……”
“你不要妄動,等我來!”
林風吟收起了手機,靠着土坯牆,緩緩地坐在了地上。
他忽然覺得整個身體都在發抖,不受控制地顫抖……
因為,一股莫名的傷感向他襲來,他似乎看到了汪小兵家院子裏的景象……
滿地的狼藉,牆上都是乾涸的血跡,掛着玉米的木架子被撞倒,兩隻骨瘦如柴的母雞從雞圈裏飛了出來,在貪婪地啄食着地上的玉米粒……不遠處兩具老人的屍體已經流幹了血液……
“林風吟……林風吟你在哪裏?”梅碩東字正腔圓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在這裏!”柳小龍大聲喊道。
沒一會兒,幾個身穿深藍色迷彩服的山貓隊員出現在柳小龍的視線里。
緊接着一個身穿黑色制服的高大男人跑了過來。
他撲向坐在地上的林風吟,使勁兒搖着他的肩膀道:“風吟,你沒事兒吧?風吟?”
林風吟使勁晃了晃腦袋,靠着眾人的攙扶才站了起來。
“你們快進去看看,這是我一個隊員的家……”林風吟似乎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光了。
梅碩東點點頭,向身邊的山貓隊成員使了個眼色。
山貓隊的隊員立即端起手中的武器和裝備,有人拿着盾牌,有人握着手槍,有人端着衝鋒槍。
一個隊員一腳踹開大門,盾牌立即伸出,兩名特戰隊員猛地沖了進去。
兩分鐘后,三名山貓隊隊員走了出來,沉聲道:“裏面只有兩具老人的屍體,全身的血都被放幹了,已經死去幾個小時了……”
林風吟猛地竄出,跑進院子裏猛地站住,裏面的場景跟他之前“看”到的一模一樣……
緊接着,他就暈了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