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死又何所懼
段南豹滔滔不絕，將十幾年間積壓在心中之事全數向歸無計說了出來，最初他不過想央求歸無計替他完成心愿，可說到半途，心底怫鬱之情頃刻間難以遏制。他半生漂泊，經歷詭譎，除了周行天之外，再無一人可吐露心聲。可不知為何，眼前這戴着面具之人與他鬥了千招，雖然令段南豹吃盡苦頭，但他卻莫名其妙的將他當做了知己，情不自禁的對他產生了親近之意，當下毫不隱瞞，哪怕內心最陰暗怯懦之事，他也有話直說，一點兒都不避諱。
兩人這般說說問問，一直過了兩個時辰，歸無計卻未曾察覺到有人前來。莫非江龍幫眾人擔心蒙古人追殺，已經全數撤走了？
段南豹瞧不見他的臉色，卻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他笑道：”你那群江湖朋友很講義氣，絕不會拋下你不管，也許他們遇上了另外的麻煩，你要不要去看看？你放心好啦，段某就躺在此處，哪兒都不去，反正老子離死不遠，現在哪兒都不想去啦。“
歸無計說道：“段大俠何出此言？此番與段大俠互訴衷腸之後，在下心中對段大俠的身世唯有敬佩之情，也有同情之意，但說到興師問罪，在下可萬萬不敢。“
段南豹哈哈大笑，似乎微微有些感動，問道：”你好不容易制住老子，現在又想放老子跑路？難道老子一番長篇大論，居然將你也變成了漢奸不成？“
歸無計搖搖頭，伸手解開了段南豹的穴道，說：”段大俠，雖然你我立場不同，經歷有異，但在下不敢擅斷你的功過是非。“微微停頓，想起張君寶與自己在海外孤島的經歷，心中倍感凄涼，又道：”只是希望經過今天之戰，段大俠遇到昔日同胞，能夠手下留情，莫要苦苦相逼。“他知道這要求極為幼稚，段南豹何等狡猾機智的人物，如何會許下這等承諾？如若真是如此，他豈不是給自己平白無故的戴上了一幅大大的鐐銬？
段南豹搖晃着站了起來，沉吟片刻，苦笑道：”這麼一來，我欠你一個大大的人情。今後如何與你為敵？罷罷罷，老子從此隱退江湖，不問世事，平平淡淡的過日子，實在不成，就當一輩子的郎中去吧。“
歸無計喜道：”段大俠真這般想？在下替天下漢人，謝謝段大俠這番恩情。“
段南豹”呸“了一聲，罵道：”你這不是在拐着彎罵老子嗎？老子今日輸招輸人，再也沒臉混跡江湖，這番灰溜溜的逃跑，其實已經算是佔了大便宜啦。倒是你這小子，若是讓老子就這麼跑了，你那小情人不會找你算賬嗎？“
歸無計大感窘迫，忍不住摸摸臉上面具，暗暗僥倖段南豹看不清他的臉色，他問道：”段大俠說笑了，在下哪兒來什麼小情人？“
段南豹嘻嘻一笑，說：”我見你懷抱那小道姑的時候，輕手輕腳，就像老子當年抱我媳婦兒一般，生怕用力大了，將她碰傷碰碎。唉，你這童子功練得，只怕走火入魔啦。她又不是瓷器娃娃，你就算用力撲在她身上，上下其手，撕扯揉捏，她也不見得會。。。。。咳咳。。。。。你抬手做什麼？你不是說要放老子跑路么？“
歸無計收起揍人的架勢，肅然道：”前輩莫要說笑了。“
段南豹收起笑容，讚歎道：”不過那小道姑當真了得，居然知道我那紅色蜂鳥的來歷，而且又識破了老子的計謀。老子當時身處眾多高手之中，見她深受眾人信賴，而又如此機警謹慎，知道只要遲疑片刻，立時便會受到眾人圍攻，雖然老子有十足把握脫身，但不如冒險行事，攻其不備，將眾人一舉擒獲為妙。你這小情人厲害的很，只怕將來能將你管的服服帖帖，動彈不得，哈哈，哈哈。“
歸無計臉上發燒，立時岔開話題，問：”段大俠，你這紅色蜂鳥，在下曾經見過好幾次，這也是神農天香經上的功夫么？“
段南豹說：”不錯，這紅色蜂鳥叫虹飛鳥，神農天香經上詳細記載了如何捕捉飼養這些怪鳥，你見過這些蜂鳥，是在野外見到的么？“
歸無計遲疑說道：“那是一位名叫常百草的少年飼養的蜂鳥，在下猜測，也許他就是段大俠的徒弟，故而懂得這門功夫。”
段南豹臉色驟變，顫聲問：“百草？他怎地。。。。怎地會飼養這紅色蜂鳥？我從未教過他這樣的本事，他從哪兒。。。。從哪兒。。。。。他現在何處？他現在何處？”他神色困惑萬分，又緊張的滿臉是汗，這般表情，就彷彿他說起那千年妖魔時一模一樣。
歸無計以為他在為常百草擔憂，心底有些猶豫，但知道自己不該隱瞞他，於是答道：“百草小兄弟他。。。。。他已經死了。”
段南豹大叫起來，問：“死了？他怎麼死的？你。。。。。你當真確信他死了？”奇怪的是，他聽到這等噩耗，雖然微感哀傷，但卻又如釋重負，彷彿解開了天大的誤會一般。
歸無計當下將他們與常百草誤入神農山莊之事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段南豹仔細聽着，不放過任何細微之處，每當遇到懸疑，他就會細細詢問。當他聽見歸無計描述常百草對香兒大獻殷勤時，他搖搖欲墜，似乎冷得發抖。當他又聽到歸無計用內功將段厲水的毒藥逼出來的時候，臉上又露出驚喜之情。
他緩緩伸手，捏住歸無計脈搏，眯起眼睛，似乎在竭力試探，歸無計知道他絕非卑鄙之人，便任由他探筋搭脈，過了半餉，段南豹睜開眼睛，喜道：“你。。。。你怎麼會玄天伏魔功？你是周大哥的什麼人？”
歸無計不再隱瞞，恭恭敬敬的答道：“周大俠正是家父，段叔叔，我身份隱秘，之前一直不敢認你。但此時既然被你發覺，小侄萬萬不敢再行欺瞞。”
段南豹喜出望外，歡呼一聲，一下子跳的老高。他重傷未愈，內力耗盡，但此時興奮之下，彷彿一下子年輕了十幾歲，只是在原地蹦跳個不停。跳了一會兒，他又趕忙上前扶住歸無計，除下他臉上面具，打量良久，笑道：“錯不了！錯不了！你就是老子昔日在洞穴中見到過的少年！好小子，武功這般高強，比你爹爹還要厲害多啦，你爹爹在天之靈，見到你這般有出息，定然會笑的合不攏嘴啦。”他越說越是高興，忍不住淚盈眼眶，不停抽泣。
歸無計一時哽咽，握住段南豹的胳膊，只覺得股股暖流在心頭涌動，他說：“段叔叔，你的救命之恩，小侄一直不知。今日若不是你說出來，小侄只怕。。。。只怕一輩子都渾渾噩噩的。”
段南豹道：“這等小事又提他做什麼？”他正在興頭上，忽然想起一事，在懷中掏摸一陣，摸出兩本古舊的書本，說道：“這其中一本書，自然是玄天伏魔功的心法，我一直未曾有機會還給周大哥，今日物歸原主，總算也了卻了我一個心愿。”隨後又將另一本書遞給歸無計，說：“神農天香經的秘籍，我早就將其銷毀啦。這本書乃是我段南豹自創的武功心法，將我多年來所修習的功夫與心得全數記錄在上面。你武功如此高強，自然是看不上我這些功夫啦，但這是我以前答應過你爹爹的事，若是食言，今後下了黃泉，只怕會被你爹爹看不起哪。”
歸無計感激的接過，連連道謝。段南豹笑道：“你還和我客氣什麼？”此時他冷靜下來，又催促歸無計講述神農山莊的遭遇，歸無計於是講了常百草發現山莊內隱藏的神農天香經之事，又描述了他最後在眾人的逼迫下自盡之事，詳詳細細，原原本本，絲毫不敢有失實之處。
段南豹面色慘白，雙眼圓睜，喃喃道：“怎麼。。。。怎麼還有一本神農天香經，還有一本神農天香經？百草他真的死了么？你們確認過么？”
歸無計暗想：常百草是他徒弟，他怎麼好像巴不得他死去一樣？於是答道：“我們探過他的鼻息、心跳、脈搏，他確實死了。他內力不深，絕不會是龜息神功。”
段南豹鬆了一口氣，立時又神情憂鬱，道：“百草這孩子，雖然機靈，也是太過剛毅。那紅色蜂鳥，也許是他們常家祖傳下來的吧，那蜂鳥雖然罕見，但也並非獨一無二之物。”
他想了想，又問：“你說與你們同行的還有一位香兒小丫頭，百草對她很好么？”
歸無計答道：“確實很好，他說他有一位要好的禪芬郡主，那郡主與香兒有些相像，他愛屋及烏，因此也對香兒頗為友善。。。。。”
段南豹張大嘴巴，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片刻，他斟酌着說：”這位香兒姑娘。。。。。可是香的很？“
歸無計笑道：”她叫香兒，又豈能不香？只不過只有靠近了才聞得到。她這香氣聞在鼻子裏，似乎能助長功力，但我對別人說了，他們全都不信。常百草小兄弟鼻子似乎靈敏的很，他第一眼見到香兒，便上前在她臉上舔了一舔，我們都以為他是登徒浪子呢。“
突然之間，段南豹眼中露出驚恐之極的光芒，他說：”他一上來就舔了舔香兒？他。。。。。他還做了什麼？“
歸無計說：”他要我們替他尋找一種藍色的小花，將其送給禪芬郡主，又送給香兒一副手鐲，叫做天海雨竹，可以驅散百毒，治癒百病。“
段南豹突然用力抱住歸無計，滿臉怒容，喊道：”聽好，聽好，無計，你千萬不可。。。。“話音未落，忽然一股巨力將兩人硬生生隔開。他們兩人內力尚未復原，而這力道極為驚人，彷彿萬斤巨石砸落下來一般。
歸無計抬起頭，見到段南豹身子被萬千樹枝纏繞起來，極速升上數十丈的高空之中。段南豹慘叫一聲，隨即硬生生忍住，朝某個方向怒目而視，他神情可怖至極，渾身真氣纏繞，就彷彿要與生死大敵拚命一般。但饒是他此刻傾盡全力，但卻一點兒都無法動彈，更無法說出半句話來。
歸無計踩着樹枝，如飛鳥般跑到段南豹跟前，正想用紅色劍芒斬斷樹木，驟然間，無數綠色樹葉不知從何處而來，這樹葉被包裹在旋風之中，歸無計被這樹葉一碰，只覺得胸口一窒，口吐鮮血，遠遠落在一旁，只覺得周身劇痛，再也無法站立起來。
段南豹死命掙扎，卻瞧不出任何脫身的跡象。就在這時，歸無計見到了令他難以置信的景象。
有一棵參天巨樹，樹枝有如人的手腳，邁開步伐，如巨獸般走到段南豹身邊，它樹榦上緩緩睜開一雙血紅的眼睛，朝着段南豹注視了一會兒，樹榦裂開，彷彿露出了極為恐怖的笑容。
段南豹神色倏忽間恢復平靜，他淡淡一笑，吐出口中鮮血，隨即仰天長嘯。
他身子四分五裂，化作漫天血霧，濺在巨樹之上，發出嘶嘶的聲響，冒出濃烈的血煙。那血霧很快就將這一小片樹林籠罩在其中，卻唯獨饒過了歸無計，似乎段南豹在死後依舊在操縱血霧，保護他恩人之子平安。
那巨樹渾然不覺，揮了揮手，地面上青草瘋長，血霧漸漸變淡，很快就消散在青草之中，似乎被青草當做了養料一般。
那青草被染成了紅色，看起來彷彿無數血染的利刃，豎在地上。透出不詳的殺氣。
巨樹轉過身，面對着歸無計，似乎在沉思該如何處置他，它雙眼血光如水，令人心驚膽寒，彷彿能令血液冰冷。
當段南豹自盡化作血霧之時，歸無計心中湧起絕望，復又悲痛欲絕，忍不住放聲怒吼。他自知無法與這千古妖魔抗衡，但他不想服輸，學着段南豹模樣，恨恨瞪視着巨樹。
身後響起輕輕的腳步聲，一人緩緩走到歸無計身邊，雙手垂在兩旁，昂首與那巨樹對峙。
歸無計認出此人是誰，輕聲道：”玄青師父，快跑，這人。。。。。。這妖魔厲害得很。“
玄青不答，朝巨樹點點頭，伸手扶起歸無計。他不慌不忙，連頭也不回，就這般慢慢遠離了妖魔，離開了這片樹林。
那妖魔似乎嘆了口氣，很快銷聲匿跡，不見蹤影。
那片樹林中的樹木轉眼平靜如常，沒有屍體，沒有鮮血，就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