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伊人來訪
黑夜,小巷。
“事情辦得怎麼樣了?”一把渾厚的聲音從手機那頭傳來,語氣很淡。
“身份還沒有確認,因無法看到他所佩戴的羊脂白玉‘上弦月’。”一個身穿黑衣的男子恭敬地拿着手機,輕聲道。他似乎剛從某個地方奔跑過來,額頭上滲着幾滴汗珠,在冷颼颼的夜風侵蝕下,很快就蒸發殆盡。
“知道了。你覺得他這個人怎麼樣?”渾厚的聲音略帶疲倦之意。
“三個字,看不清。”他瘦削的身軀與黑夜融為一體,陰森恐怖。
“哦?看來這個年輕人的確有點意思。”渾厚的聲音愣了幾秒,不知這個結果是他意料之外還是期待之中,再次開口時終於有了一絲感情,且少了幾分懈怠之意,帶着淡淡的愉悅,像康乃馨,香味不濃,淡淡芬芳。
“狐四無能,剛才被他發現蹤跡。”黑衣男子竟然在黑夜中鞠了個躬,神秘詭異。
“撤回來吧,他已經讓我失去三個‘夜魅’了,我不想失去第四個。”
“是。”黑衣男子掛完電話之後,消失在濃濃夜幕中,彷彿從來沒有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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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深沉,繁榮落盡。
意猶未盡的客人們心生悵然,只為曾輕輕地來,如今又要輕輕地離開。
當最後一批客人走出酒吧,已經是零點時分了。老闆謝哥和主管呂彪今晚都沒有出現,潔姐和三個艷女郎疲憊得趴在二樓雅座的桌子上微微喘氣,蕭雲則在吧枱里擦拭着酒杯,嘴裏輕哼着一首不知名的蒼涼小調。
此時,小青和小亮這兩個同為寧州大學的學生,已經換好衣服出來。
“蕭雲,我先回去了。”小青柔媚地看着蕭雲,顧盼間透着幾分羞澀與不舍。
“嗯,路上小心。”蕭雲手裏擦拭着杯子,“小亮,要是她出了意外,唯你是問。”
小亮嘆了聲,輕聲道:“真沒勁,又是這句,我都聽膩了。”
蕭雲揚眉問道:“你不想聽?”
小亮聳聳肩道:“不想。”
蕭雲輕聲道:“那簡單,我讓你耳朵聽不見聲音,你就不會覺得膩了。”
小亮假裝害怕,連忙允諾道:“別!我盡聽您老吩咐。”
小青被小亮的憨樣逗得“咯咯”掩嘴而笑,蕭雲嘴角也現出淡淡笑意。
人去燈滅。
蕭雲最後一個走出酒吧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一點了。
街道蕭條,燈光孤寂。
蕭雲坐在只有寥寥數人的公車上,眼神迷離深邃,凝望着窗外,思緒飛揚。
寧州城夜晚的陸離剪影,在窗外飛逝而過,不作半點停留。
入夏以來,這座千年古城似乎只有在夜晚,才會盡情展露她嫵媚妖嬈的一面。
這樣的一座城市,就像一張巨大無形的網,背後究竟隱藏着多少不為人知的故事呢?
曾有位作家寫道,這座城市,越熟悉越陌生。它的夜晚很神秘,讓人無法看透,像海市蜃樓一樣虛幻而美麗,你走得越近,就越看不清它。你凝視着它,為它哭,為它笑,久而久之,你終於發現,原來它只是你的一個影子。
也許正如泰戈爾所說,“離你越近的地方,路途越遠”。
這是幸運,還是悲哀?沒人能說得清。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蕭雲在城西的一個公車站下車,走進一個小區。
這個小區原來是郵局家屬住宅區,已有些年頭了,位置有些偏僻,像古時封建大宅里千金小姐的閨房,深藏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雖不大,環境卻算清幽,且離鬧市區較遠,不吵雜,不紛煩。樓房犬牙交錯,都是*之後、改革之初的產物,樣式陳舊,年久失修,原來的住戶都逐漸搬離,空出的房子就用來出租。
凌晨的夜風有些寒意。
天上無月,只有幾顆星星在鬼魅般地眨着眼睛,偷偷俯瞰着這片大地。
郵電小區里靜謐一片,幾隻仍未入睡的淘氣夏蟲在幽幽鳴叫着,帶走一絲枯燥。
蕭雲氣度閑雅地走在院子小道上,手裏拋玩着一顆小石子。
在一棟五層小樓前,他停下腳步,抬眼望去,三樓的窗戶隔着帘子透着昏黃的燈光。
蕭雲眉頭微微一蹙,隨即便輕輕搖頭,嘴角揚起一個柔和的微笑。
他輕柔開門而進。
房子不大,一房一廳一廚一衛,雖沒有“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的隱逸意味,卻絕不輸於劉禹錫的德馨陋室。客廳擺設簡潔而不失溫馨,紅木沙發臨窗,檀木茶几居中,榆木書櫃靠牆,角落裏的一盆萬年青煥發著翠綠青春。牆上掛着一個明艷奪目的華國結,旁邊懸着一幅蕭雲親筆描摹的字帖――“折戟沉沙,睥睨天下”,筆勢飄若浮雲,矯若驚龍。然而,最引人入勝的,是字帖左側那幅沒有落款、頗有道家仙境的水墨畫,在畫卷尾部的空白處,輕輕揮灑着三個遒勁奔放的顏骨字――《離別傷》。
根據心理學一般理論來說,房間的佈置擺設與主人的觀念心態息息相關,裝飾越是繁瑣,就說明房子主人內心越空虛,需要用世俗物質來彌補,而點綴越是簡致,則說明主人的內心越充實。
毋庸置疑,蕭雲屬於後者。
一個女孩像只乖巧的小貓,蜷縮在沙發上睡着,興許正做着美夢。
她神態安詳,美眸緊閉,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透出無端的靈秀之美。
她的雙頰暈紅,紅潤、彷彿給晶瑩晨露滋潤過的嘴唇微張着,更顯出青春的氣息。
蕭雲凝視着那張清麗無倫、自有一股輕靈之氣的臉龐,心生愛憐。
他輕拍女孩的臉蛋,低聲輕呼道:“丫頭,快醒醒。”
女孩睡意仍濃,睡眼朦朧惺忪,微微睜開一條線,迷朦的美眸顯得慵懶嫵媚,待看清眼前是那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帥氣臉龐時,她興奮得一躍而起,緊緊地抱着他,不肯鬆手,似乎一鬆手,眼前的年輕人就會平地消失。
蕭雲輕笑不語,柔拍女孩的背部,以示安慰。
良久,女孩才戀戀不捨地離開蕭雲的懷抱,幽幽道:“你怎麼現在才回來?”
蕭雲輕聲道:“酒吧今晚人多,所以就比平時稍微晚了些。”
女孩抱怨道:“我好不容易來一趟,你就讓我等了這麼久。”
蕭雲輕聲道:“都怪小七哥,行了吧?”
女孩粲然笑道:“那當然。”
“你怎麼睡在沙發上?着涼了,看你找誰哭去。”蕭雲捏了捏女孩秀氣的鼻子。
女孩鼻子一皺,輕聲道:“病了才好,那樣你就會陪在我身邊了。”
蕭雲輕聲道:“傻丫頭,小七哥寧願替你生病,也不願見你受苦。”
“我就知道,小七哥對衿兒最好了。”女孩恰似柳搖花笑,自是天葩故里。
蕭雲微笑着敲了敲女孩的腦袋,轉身去廚房沖了兩杯清茶。
每天晚上到家,蕭雲必酌清茶。
他常常笑着自嘲:國不可一日無君,君不可一日無茶。
世上萬物,眾生總有所屬。
陶淵明只賞菊,李太白唯好酒,周敦頤獨愛蓮,鄭板橋偏喜竹。
而蕭雲只對茶情有獨鍾。
他對茶的要求很高,甚至已到了苛刻的地步,這還是被母親耳濡目染的。但這並不是說他喝的就是雨前龍井、翠玉烏龍、巴山銀芽這類血統高貴的名望貴族,只是普普通通的山村野茶,且必須是春末夏初之交採摘的,那時的茶葉嫩而不澀,清而不濁,“立夏茶,夜夜老,小滿后,茶變草”的採茶農諺,他熟稔於心。
蕭雲輕啜一口清茶,問道:“還有不到一個月就高考了,你怎麼還有時間過來?”
“現在已經到了查漏補缺階段了,基本上不用如何去努力看書,況且明天學校放假一天,美其名曰讓學生勞逸結合,我又好久沒有見到你了,就過來了。”女孩正調皮地來迴轉着茶杯,聲音柔和清脆,動聽之極。
“嗯,這挺好的,給大腦一個空閑期,可以細細整理一下知識結構,我和你薇姨正等着你的凱旋。”蕭雲嘴角含笑說著,從書櫃裏拿出吳敬璉的《當代華國經濟改革》,細細翻閱起來,書上的字裏行間佈滿了圈點註釋。
“你就放心吧,我不會讓薇姨和你失望的。”女孩嫣然一笑,百花黯然,將兩隻俏生生的白嫩小腳伸直了放在茶几上,雙手正捧着茶杯,在吹散杯里的熱氣,“到時候,你可得給我獎勵。”
蕭雲抬頭,忽然發現他已經很久沒有如此近距離地凝視過這個女孩了,到底有多久,他已記不清,見到她正伸出香舌,如履薄冰地試探着茶水的溫度,嬌憨頑皮,嘴角不免洋溢起一個會心微笑,輕聲道:“嗯,到時候給你一個大大的獎勵。”
“真的?是什麼?”女孩放下茶杯,蹦跳着來到蕭雲跟前。
“才不要告訴你這個鬼靈丫頭,不然你就茶飯不思,無心高考了。”蕭雲嘴角微翹。
對於這個女孩,他比誰都要了解她。
“不告訴就不告訴,有什麼了不起的?”女孩嬌嗔道。
蕭雲輕笑,低頭看書,拿起筆,在書上的一段話旁註上了自己的觀點。
女孩重新走回沙發上坐下,又捧起了那杯熱茶,在掌心間磨蹭着,靜靜望着杯里的鵝黃茶水發獃,想了一會兒,望向埋頭看書的蕭雲,輕聲道:“小七哥,薇姨現在還好嗎?我好久沒見過她了。”
蕭雲眉頭一皺,旋即恢復淡然,徐徐抬頭,輕聲道:“放心吧,她很好。”
女孩嗯了聲,問道:“她現在在哪?”
蕭雲輕聲道:“她正陪着羅媽雲遊四海,有狼屠陪着,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女孩表情認真,卻掩不住其中的傷感,輕輕點頭,偏過頭望了眼窗外那無盡的夜色,幽幽嘆了口氣,輕聲道:“羅媽最後的願望,就是到各個地方走走,也不知道她能堅持到哪個地方呢。”
蕭雲微笑道:“羅媽洪福齊天,不用擔心,你倒是多擔心擔心你的高考吧,你現在……”
他忽然停頓,合起手中的書,走過去,握起女孩柔若無骨的小手,靜靜望着她右手掌心新纏上不久的幾圈繃帶,漆黑眸子攏聚起一抹愴然如秋的憂鬱,灰白冰冷,沉默了許久,才輕聲問道:“誰弄的?”
女孩臉上浮起一抹動人的緋紅,內心溢起一股暖流,不濃,很淡,溫柔地看着蕭雲,輕聲道:“我自己不小心弄的。晚上從學校趕過來的時候,騎車騎得太快了,鏈子突然脫落,我摔在地上擦傷的。”
蕭雲柔聲問道:“還傷着其他地方嗎?”
女孩輕輕搖頭,梨渦淺笑。
蕭雲眼神恢復自然柔和,說道:“你呀,要我說什麼好,從小就不懂得保護自己。”
“我有小七哥保護就夠了。”女孩露出一個顛倒眾生的笑容。
蕭雲笑了笑,輕聲道:“那你後來怎麼過來的?”
“這世界上,還沒有難倒我許子衿的事情。”女孩笑着,往卧室走去。
片刻,她從裏面捧出一大束玫瑰,絢麗地綻放着。
女孩得意道:“漂亮吧?足足有999朵呢!我是順手從別人那裏拿的。”
蕭雲汗顏,這不會是剛才那個張寶的玫瑰吧?
他感興趣問道:“你說說這花的來歷?”
“好呀!”許子衿一臉興奮,眸子儘是狡黠之意,“我摔倒在地之後,就發現右手流血了,車子也摔壞了,那個街道又比較偏僻,路上沒有多少行人和車子。可是天無絕人之路,正當我不知所措的時候,忽然看到前面的花店前停着一輛大奔,我便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蕭雲背上冷汗直淌,這個小女孩從小就詭計多端,自己沒少被她捉弄。
最慘的一次就是在小時候,他當時正在如廁,也不知道這死丫頭從哪弄來了一條竹葉青放進來。那條竹葉青之前估計受過驚嚇,一得到自由便警惕異常,抬起身子昂着頭,冷森森的蛇眼死死瞪着蕭雲,吐着那條令人膽寒的猩紅信子,害得他不僅要左右出手,還要上下齊動,痛苦不堪回首。
“那輛大奔怎麼受你欺負了?”蕭雲問道。
“嘻嘻,還是小七哥了解我。當時,我推着摔壞的自行車,小心翼翼地躲到了大奔後面,等到那大奔的主人捧着花從花店走出來的時候,我就把自行車推到車輪底下,然後就坐在大奔旁邊……”
蕭雲越來越感覺到被這丫頭欺負的人就是張寶了,他在心裏嘆了口氣,為張寶默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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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小時前,夜出奇的黑。
月兒不知躲到哪裏去了,沒有一點亮光,連星星也不知所蹤。
一輛奔馳車內。
“孔陽,你不讓周叔開車可以,但你不給老子開快點,我揍死你丫的。”
坐在副駕駛的張寶語氣很無奈,把剛買的一大束玫瑰塞到了後座的董悲咒手裏。
“安了,我的車技你還不放心?我都學會開車一禮拜了。”孔陽說著,就發動大奔。
“哎呀!”
一聲慘叫忽然在安靜的街道響起,恐怖駭然。
張寶回頭看了眼車尾,怒吼道:“我圈圈你的叉叉!孔陽,你他媽倒車不會看倒後鏡啊?”
這回兒鐵定被悅兒罵死了,張寶心裏悲哀地想道。
孔陽一臉無辜,聳聳肩道:“誰他媽知道後面有個不怕死的傢伙,真煩人,想死也不要往老子身上撞啊?”
後座的陸羽和董悲咒聽到這句話,面面相覷,這廝太能推卸責任了。
張寶率先推門下車,孔陽還在罵罵咧咧的,陸羽和董悲咒還有周叔緊隨其後。
孔陽走到車尾,剛想蹦出最髒的那幾個字,卻愣在了原地,驚訝不已。
因為地上坐着一個嬌嫩欲滴的小美女,梨花帶雨,委屈無助的小模樣讓人心肝欲裂。
張寶最先恢復常態,輕聲問道:“小姑娘,你沒事吧?”
“哼,沒事?你看我的手都摔破了,車子也被你撞壞了,你說有事沒事?你開大奔就了不起啊?你有幾個臭錢就可以橫行霸道啊?你以為你是富二代就無所忌憚啊?有本事你到美國囂張去,有本事你把奧巴馬的兩個女兒追到手啊!你欺負我一個弱質女流,你覺得很有成就感嗎?”
“……”
那小美女一連串的炮轟讓五個大男人愣在原地,大汗狂流。
氣焰囂張的人他們見多了,但像這個清麗無倫的女孩這般讓人無法反駁的囂張不多見,從小到大,他們都是理所當然地接受別人的尊重與讚美,卻從未像今天這般被損得體無完膚,又不能對這個小美女動粗,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
張寶踢了腳孔陽的屁股,用眼神示意他跟小美女交涉。
孔陽委屈地撇了撇嘴,然後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說道:“那個,這位美麗善良溫柔可愛的姑娘,要不這樣吧,我送你去醫院檢查檢查,醫藥費由我來出,這自行車我也賠你,完了我再送你回家,您看這樣滿意嗎?”
女孩一臉寒霜道:“哼,不用假惺惺的了,我知道你心裏很不服氣。”
孔陽趕緊躬背哈腰道:“服氣,服氣。”
女孩“艱難”站起來,冷聲道:“醫院就不用去了,把我送回家,賠我自行車就行了。”
張寶斬釘截鐵道:“不行,一定得去醫院看看,萬一傷着內臟怎麼辦?”
孔陽附和道:“對,一定要去,小姑娘,你放心,我們都是好人,醫藥費都由我們出。”
女孩斜睨着白了孔陽一眼,顯然對他那句“我們都是好人”表示輕蔑,執着地搖搖頭,輕聲說道:“我說不用就不用,誰知道你們安沒安好心?你們送我回家就成,我哥哥就懂得醫術,他還在家等着我呢。”
“那你留個電話給我吧,萬一有什麼事你可以隨時找到我。”孔陽拿出手機遞給女孩。
“幹嘛?想追我?先排隊吧。”女孩說著就走過去,打開副駕駛的車門,然後回頭向那五個獃頭木訥的男人說道,“本小姐今天心情好,就不和你們多計較。那輛自行車跟了我很多年了,一直對我忠心耿耿的,今天竟然被你們殘忍殺害,你們賠償點喪葬費就好了。”
五個男人又一次愣在原地,汗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