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磚瓦廠

姜麗雲剛做好飯，姜麗雨就從小學裏回來了。

今天星期四，學校是要上學的，姜麗雨吃過早飯喊了姜麗雲一聲，就去學校上課了，這會兒才回來。

到家后聞到肉末炒雞蛋散發出的濃郁香味，瘦小的姜麗雨咽了口口水，目光都快黏桌上了。

“可以吃飯了。”姜麗雲笑道，上去摸了摸妹妹的腦袋。

她年紀不小了，去世的時候，她的一些同齡人已經做了奶奶。

上輩子她把姜麗雨當女兒看，這輩子……她覺得姜麗雨跟她孫女都差不多了。

這孩子頭髮細碎枯黃，明顯缺營養，該多吃點好的。

“總算可以吃飯了。”姜麗萍喜出望外，直奔灶台。

這年頭大家吃的都是沒什麼油水的東西，哪怕姜麗萍嫁到了鎮上，早上吃的也是米粥和鹹菜，她早就餓了，拿了鍋鏟，就從鍋子中間挖了一大碗米飯，端去桌上吃。

姜麗雲第二個拿到鍋鏟，她先盛了一碗飯給姜麗雨，接着又給自己盛了一碗飯，這才上桌，一上桌，姜麗雲就把那碗已經被姜麗萍夾走一大塊的肉末炒雞蛋分了分。

不分的話，她爸媽會想着把好吃的留給孩子，然後一口都不碰，姜麗萍則會搶着吃。

她可不會慣着姜麗萍。

分雞蛋的時候，姜麗雲還留開一份，放在自己的搪瓷杯里。

她想留給馮易吃。

拿家裏的吃食給馮易有點不合適，但姜麗雲一點都不虧心。

她十六歲進沙發廠，已經工作了四年，每個月拿到工資之後自己就留兩塊錢，剩下的全交到家裏。

這也就算了，地里的農活，她也是兄弟姐妹里做得最多的。

姜麗萍上交的工資沒她多，今天還拿走家裏這麼多蔬菜……她多要一口炒雞蛋又算得上什麼？

說起上交工資這事兒，這年頭沒分家的話，年輕人的工資都要交給父母一部分。

她哥她姐，也都是上交工資的。

所以結婚前，姜麗萍沒錢燙頭髮。

姜麗萍那時候在鎮上打零工，工資跟她在沙發廠差不多，但上交的要少一些，可即便如此，一個月也最多給自己留下十幾塊錢。

就這麼點錢……姜麗萍偶爾打個牙祭買點小東西，也就沒了。

這年頭的物價，相對於人均工資來說真的挺高的。

至於她哥姜利海，磚瓦廠工作辛苦工資高，他現在一個月的收入有一百出頭。

但因為他不在家裏吃住，而是在磚瓦廠買飯吃，以及要談對象開銷比較多，每個月只交給家裏六十塊。

姜麗萍不肯多交錢，就是因為姜利海上交的錢相比於姜利海的工資來說挺少的。

姜麗萍見姜麗雲留開一部分炒雞蛋，酸溜溜地開口：“你給大哥留的？他天天在廠里吃香喝辣，哪用得着你惦記？”

姜麗雲道：“不是給大哥吃的，我自己吃。”

姜麗萍並不相信，姜瘸子不管這些事情，姜麗雨就顧着吃飯，只吳小春低聲道：“我吃不了這麼多雞蛋，阿萍阿雲你們分一下？”

姜麗雲分炒雞蛋的時候，給吳小春分的最多，她和姜麗萍分到的最少。

姜麗雲道：“媽你自己吃，醫生說了，讓你吃點好的補充營養。”

從她有記憶開始，吳小春一直都病怏怏的。

就月經時間長這個事情，有時候看了病，吃了雲南白藥之類的葯，會好上一陣，但過了一段時間，又會複發……

總之反反覆復一直不好。

如果他們家條件好，給吳小春吃好喝好多補充營養，吳小春的情況應該會好很多，可惜家裏條件差，吳小春還習慣把好吃的給別人……

不過即便如此，吳小春也一直到十年後姜麗雨失蹤，才撐不住去世，從現在開始注意點，應該能慢慢補上她的虧空。

姜麗雲打算等下去買只雞回來，燉了給吳小春吃。

上輩子這個時候，她是捨不得多花錢買雞吃的，總想把錢攢着，以備不時之需。

但現在重來一次，知道接下來錢會越來越不值錢，她的想法也就變了。

她不會亂花錢，畢竟她想做生意的話，需要本錢。

但該花的錢，也不能不花。

更何況今天是她重生的日子，總要慶祝一下。

姜麗雲用榨菜湯泡飯，一口氣吃了兩大碗米飯，其他人也都吃得挺多，只有吳小春胃口小，吃得少。

吃過飯，姜麗萍就帶着一蛇皮袋的蔬菜，騎自行車回鎮上了。

她原本是沒有自行車的，但結婚後她公婆給她買了一輛。

姜麗雲洗好碗筷，拿着裝了炒雞蛋的搪瓷杯，前往公社磚瓦廠看馮易。

公社磚瓦廠距離他們家有些距離，但不是特別遠，走路大概四五十分鐘，騎車只要十幾分鐘。

姜利海自從進了磚瓦廠，就很少回家，他的說法是離得遠以及工作累，實際上么，就是他不想工作之餘，還要回家干農活。

而姜麗雲會這麼覺得，是因為農忙的時候，馮易曾經從磚瓦廠回來，幫她割稻。

姜利海在磚瓦廠搬磚，馮易也一樣。

磚瓦廠是公社辦的，招的工人都是他們公社的人。

七十年代，進磚瓦廠是需要有關係的，但他們家比較窮，當時公社這邊照顧他們，就讓姜利海進了磚瓦廠。

至於馮易……馮易比她小一歲，84年磚瓦廠擴招，馮家之前又沒有在磚瓦廠工作的人，就得到了一個名額。

正常來講，馮家該讓馮老頭前面那個老婆生的，比馮易大好幾歲的馮老大馮老二去磚瓦廠，但兩兄弟都覺得搬磚辛苦不願意去，就讓馮易去了。

當然他們不願意去，最重要的原因是去磚瓦廠上班的人，工資要交公。

馮老頭那時候說得很清楚，他們拿了工資，最多留二十塊。

辛苦搬磚一個月，到手只有二十塊，這錢還要拿來買飯吃……他們不樂意。

讓馮易去就不一樣了。

馮易是他媽嫁到馮家的時候帶的拖油瓶，他每個月拿了工資，只能留十塊錢吃飯，剩下的全都要交公，這錢還會花在給馮老大馮老二娶媳婦上……

不用幹活就有錢，多好！

至於在家待着要干農活……干農活和搬磚勞累程度差不多，但農活不是時時有的，再加上馮老頭幹活是一把好手……需要他們乾的活其實不多，絕對比上班輕鬆。

姜利海是不想下班之後再回家干農活，只讓他干農活的話，他肯定樂意。

反正，十六歲瘦巴巴的馮易，就這麼去了磚瓦廠。

那之後，姜麗雲就很少見他了。

但兩人還是有接觸的，馮易還曾幫姜麗雲幹活。

那幾年姜麗雲下班回家做家務干農活，差點累趴下，結果有一天早上起來去地里，發現有人幫她割好了一畝地的水稻……

之後，這樣的事情還接連發生。

她起初並不知道是誰在幫她，以為是有人學雷鋒做好事——以前他們生產隊，就曾經學雷鋒做好事幫其他生產隊的人幹活，不過後來那個生產隊的人沒有幫他們干，他們也就不繼續了。

一直到後來她跟謝祖根離婚，又跟馮易在一起，回憶從前的時候說起這件事，才知道那會兒是馮易幫她割的稻子。

馮易平常也是住在磚瓦廠的，聽說她干不完農活，就半夜回來，在村裡人都睡了的時候幫她把稻子割好，再回去睡覺。

上輩子，她跟謝祖根結婚後，馮易就從磚瓦廠辭職，去外面打工了，一直到她跟謝祖根離婚才回來。

那時候的馮易，已經大變樣了。

姜麗雲以前一直將馮易當鄰居家弟弟，幾年不見發現馮易已經長成了一個大男人，對馮易的觀感才發生變化。

再加上馮易總來給她幫忙，似乎對她有意……她在謝祖根幾次三番找她麻煩之後，就決定跟馮易結婚。

時間已經過去很久，姜麗雲有點想不起馮易現在的模樣。

但總歸是不差的……馮易長得挺帥。

公社磚瓦廠位於運河邊，佔地不算大。

磚瓦廠的工人會在這裏燒制磚頭，賣給附近的人，或者裝船送去附近的大城市。

磚瓦廠用來運磚頭的船是“拖船”。

它前面是一個拖輪，後面拖好幾艘甚至十幾艘駁船，看着長長的一串。

拖輪上得有好幾個人看着，後面一條駁船差不多要配三個人，一個船隊往往要三四十人，磚瓦廠的運輸隊人數也就不少。

而他們的收入，在公社算很高的了，現在每個月算上補貼能拿兩百多，一些聰明人，還能藉著出門賺外快。

但這也是個辛苦活兒，甚至非常危險。

運輸隊的人裝磚頭出去是要幫忙搬磚的，還要輪流守夜，更不要說這年頭治安不好，開船出去容易遇到搶劫，進了長江風大浪大，掉下船更是直接沒命。

當然，就算很辛苦，這時候的人也對進運輸隊趨之若鶩。

畢竟在磚瓦廠做最普通的工人，其實也很危險。

普通工人不僅需要搬磚燒磚，有時候還需要去做工程，比如說修水塔。

之前他們公社，就有人在修水塔的時候摔下來摔死了。

說起這事……她爸媽只有姜利海一個兒子，磚瓦廠又有規定，不讓獨子去干危險的工作，所以姜利海一般就是在廠里搬搬磚，不用做危險的工作。

馮易就不一樣了，馮家不缺孩子，他還不是親生的……

他小小年紀就不得不爬上高高的腳手架砌水塔。

這年頭還沒有什麼安全防護措施……做這工作着實危險。

姜麗雲琢磨着，要讓馮易早點辭職。

去外面打工可比在磚瓦廠搬磚好多了。

這時候的工廠管得一點都不嚴格，姜麗雲直接就進了磚瓦廠，壓根沒人攔着。

但她沒有第一時間看到馮易，倒是看到了姜利海。

二十五歲的姜利海跟姜麗雲去世前看到的姜利海大不一樣。

六十多歲的姜利海頭上已經沒有幾根頭髮，挺着個啤酒肚，現在的姜利海卻身形瘦削，頭髮茂密。

他穿着一套胳膊肘膝蓋處都發白了的陳舊工作服，頭髮有點過長了，裏面滿是塵土，一張臉曬得黝黑。

“二妹，你來找我？”姜利海的目光落在姜麗雲端着的搪瓷杯上，咽了口口水。

他二妹來找他，莫不是家裏做了好菜，專門給他送來？

“哥，我不找你，我找馮易。”姜麗雲道。

在姜麗雲的上輩子，她這個哥哥的人生，過得平平無奇，不好不壞。

他現在那個對象跟他分了之後，因為家裏有拖累的緣故，他一直找不到對象，一直到三年後，才找了個來他們這裏打工的外地姑娘結婚。

她那位大嫂起初瞧着很勤快，在家一直搶着幹家務，但等生了個兒子，自認是他們家的功臣之後，整個人就大變樣了。

她把家務全扔給姜麗雨干，話里話外還嫌棄自己的公婆小姑子。

後來姜麗雨被她罵多了受不了，離家出走去打工結果不知去向，吳小春擔心之下病情惡化去世，姜利海就跟她離了婚。

那之後，姜利海沒有再結婚，還發憤圖強學了電工，成了已經私有化，並且改為水泥廠的磚瓦廠唯一的電工。

這麼幹了十幾年後，他因為在外面接私活幫人做水電裝修被開除。

他也不難受，乾脆專心做裝修，工作雖然辛苦，但賺得還不錯，給兒子買了房車。

姜麗雲去世的時候，她這個大哥已經有了個孫女，平日裏除了去幹活，就是心疼他那個孫女，覺得他兒媳婦不給他兩歲的孫女吃糖看電視太狠心……

不過他在家沒啥地位，每次在家念叨這些，都會被他那個講究科學育兒的兒子說一頓。

“你找馮易幹什麼？”姜利海不解，但還是給姜麗雲指了個方向：“他應該在竹林那邊。”

磚瓦廠有一個醫務室，裏面有個女醫生。

這女醫生不僅給磚瓦廠的工人看病，還給附近百姓看病。

因為嫌棄磚瓦廠灰塵大，她在自己的醫務室附近種了一些竹子。

竹子種下后，只要不去挖它的筍，沒多久就能長出一大片，塵土飛揚的磚瓦廠里，也就有了一片綠意。

姜麗雲來到那邊，就見竹林邊的陰涼處橫七豎八躺了一些人正在午休的人，其中就有馮易。

看到馮易，姜麗雲整個僵住。

馮易看起來，是不是太小了？

十九歲的馮易個子比她高，但非常瘦，那張臉看着還很稚嫩。

怎麼說呢，姜麗雲上輩子見過的初高中生，就長馮易這樣。

這也就算了，馮易看到她，還張口就叫：“麗雲姐！”

黑瘦的年輕人一臉興奮，眼裏似乎閃着光芒。

姜麗雲帶着滿滿的懷念來找自己的未來的丈夫，見到人之後，心裏卻只剩下憐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