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約會
姜麗雲上輩子,就知道馮易對她很好,現在愈發確定這一點。
她現在手上拿着的,不只是一筆錢,還是一個年輕人真摯的內心。
她有些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她上輩子汲汲營營,一直在為了錢財奔忙,卻不擅長處理情感。
他們這一輩的人,大多如此。
他們出生在物質不那麼充沛的時代,他們的父母是愛他們的,但忙碌讓他們的父母壓根沒有精力去表達。
就像姜瘸子和吳小春,他們無疑是愛兒女的,但她壓根就沒有兩人擁抱她的記憶。
她對年幼時的事情,已經記不清了,只依稀記得父母下地的時候,她被獨自關在家裏。
她那時候想要弟弟妹妹,就是希望能有人陪着自己。
不過那時候的她,也不關注情感就是了,在當時的她的眼裏,食物絕對比父母的擁抱更誘人。
而在這樣的經歷下長大的她,在情感方面是不擅長表達的。
上輩子,她就不曾跟人說過“愛”。
其實別說她了,馮易也一樣,他們在一起二十年,馮易為她做了那麼多事情,都沒跟她說過“愛”。
不過他們一直在一起就是了。
姜麗雲有點想要擁抱馮易,然後親一親馮易。
但螺螄灣這邊,確實人挺多的。不遠處就有小孩子在抓螃蟹,還有幾個年輕人在遛彎。
她不介意被人看,但不想被人說嘴。
而且如今的馮易,在她眼裏太小了……
姜麗雲冷靜下來,最終選擇了符合自己性格的做法,她問馮易:“你怎麼攢下這麼多錢的,有好好吃飯嗎?”
馮易一個月才十塊錢!這麼多錢他怎麼攢的?
“磚瓦廠加班有加班費,我幫人幹活,別人也會給我錢,之前我買衣服花了一些,不然會更多。”馮易道。
馮家自然不會給他置辦衣服,以前他都是穿馮老大和馮老二的舊衣服。
但等馮老大和馮老二長大,他們的舊衣服就被馮老頭拿去穿了。
這也就算了,他個子還越來越高,以前的衣服都穿不上了……
馮家不給他操心,他也不想欠人情,就花錢買同事的舊衣服穿。
舊衣服比新衣服便宜,對他來說很合適,他的同事賣掉舊衣服得了錢,還能再添一點買新衣服,也算是皆大歡喜。
想到這裏,馮易開口:“麗雲姐,我有好好吃飯,你看我現在都這麼高了!”
馮易確實很高,他要是沒去磚瓦廠,以馮家人那摳搜勁兒,他大概率長不了這麼高。
姜麗雲笑着誇他:“你真的很高,在村裡都數一數二了。”
馮易聽姜麗雲這麼說,忍不住笑起來。
“這裏有多少錢?”姜麗雲又問。
“大概一百三。”馮易道。
姜麗雲找了地方坐下,拿出錢來數,順便跟馮易說話。
上輩子馮易跟她說過一些磚瓦廠的事情,但說得不多,現在她正好可以問問。
馮易有問必答。
他說他們廠里有人買了捕魚網,晚上放河裏等魚游進去,早上再去收網,他幫人收網放網,人家會給他一些魚,拜託廚房蒸一下就能吃。
他說他們廠的拖船底下,會吸附着大量螺螄,他們從廠里拿個小鏟子,輕輕鬆鬆就能從船底刮下來一大桶。然後他們就在晚上偷偷溜進廚房,用廚房的柴火油鹽煮螺螄吃。
去大城市賣磚頭的運輸隊的人,每次回來,還會從城裏買回來很多零碎的豬肉,裏面有小塊的豬皮,有豬脖子上帶淋巴的肥肉,還有豬腹部帶□□的肉,都是城裏人不吃的邊角料。
他們還會從家裏拿黃豆、芋頭、土豆到廠里,和這些豬肉一起煮,煮熟了一起吃。
這樣大家拿了東西一起做一起吃飯,被稱之為“吃扛醵”。
一般每個人都要出點東西,他拿不出什麼,也不是運輸隊的,按理不能一起吃,但運輸隊的人看他可憐,讓他幫忙洗肉洗菜做飯,等做完了,就讓他一起吃。
馮易說著說著,道:“麗雲姐,我都是跟你學的。”曾經的他什麼都不懂,連話都不會說。
是姜麗雲一點點教他說話的,姜麗雲還教了他很多找吃食的方法。
他小時候常常跟着姜麗雲到處給人幫忙,跟人要一口吃的。
所以當初,看到運輸隊的人在吃扛醵之後,他鼓起勇氣,硬着頭皮湊上去,說他可以幫忙洗碗,能不能分他一點黃豆。
那些人給了他一大勺黃豆,裏面還有豬皮。
姜麗雲說“臉皮老老,肚子飽飽”,是真的沒有說錯。
沒有姜麗雲教他,他不好意思跟人說話的話,在磚瓦廠說不定會被人排擠,只能頓頓吃白飯。
現在就不一樣了。
廠里的人都知道他在長身體,馮家給的錢還不夠花……他們願意照顧他。
姜麗雲聽馮易說了很多,算是知道馮易為什麼能長這麼高了。
他吃的比在馮家的時候,真的要好很多。
至於為什麼這麼瘦……長個子的年紀天天干體力活,偶爾才能吃點肉,能胖就怪了!
姜麗雲已經把馮易的錢數了一遍,一共一百三十七元八毛三分。
有零有整,數量不少的一筆錢。
馮易平日裏除了吃飯,還有一些別的開銷,能攢下這麼多真不少了。
姜麗雲把錢整理好還給馮易:“這錢你拿着。”
“麗雲姐,這錢給你做生意!”馮易有點着急,擔心姜麗雲不要。
姜麗雲道:“馮易你別急,其實我是有事找你幫忙,你們廠的運輸隊不是時常去省城嗎?你拿着這錢,讓他們幫忙買一個平底的大鐵鍋……”
姜麗雲沒在鎮上看到可以用來做煎餃的平底大鐵鍋,本來是想要去一趟市裡買的。
但這年頭路費很貴,她對市裡還不熟悉,不一定能買到。
今天聽馮易聊起磚瓦廠的種種,她突然想到,她可以讓磚瓦廠運輸隊的人幫忙買鍋。
至於馮易的錢……買鐵鍋就用馮易的錢吧,反正將來賺了錢,也是他們一起花的。
姜麗雲向馮易形容了自己想要的鐵鍋的樣子,又叮囑馮易:“你平日裏不用太省錢,該吃就吃,吃得不好影響長身體,還有,你拿着錢,明天去剃個頭……”
他們公社,也就是他們鄉的鄉政府辦公室,就在磚瓦廠附近。
那裏也是有早市的,還有理髮店、裁縫鋪、雜貨鋪等。
馮易平日裏肯定是捨不得花錢理髮的,這會兒他的頭髮又長又亂看着像雞窩,去剪一下會清爽一點。
“嗯。”馮易乖乖點頭。
姜麗雲沒忍住摸了一下馮易的頭髮。
這孩子真的太乖太討人喜歡了。
他們今天聊了很久,天已經黑了,不過螺螄灣離她家不遠,摸黑走回去也沒什麼……姜麗雲跟馮易告辭,往家裏走去。
她走出一段回頭,隱約看到馮易還站在原地,看着自己。
姜麗雲朝他揮揮手,加快腳步。
另一邊,馮易等看不到姜麗雲了,抄小路追上去。
他不放心姜麗雲一個人走夜路。
看到姜麗雲回家,看到姜家的燈滅了,馮易才喜滋滋地往磚瓦廠跑。
天已經徹底黑了,泥路並不好走,大晚上的還有點冷。
但馮易的心是熱的,他越跑越快,心情格外好。
姜麗雲和馮易在螺螄灣聊天的時候,謝家,謝祖根正跟自己的父母,還有奶奶一起吃飯。
磚瓦廠的領導中午都是在廠里吃的,但晚上會回家吃飯,謝父也一樣。
吃着吃着,謝母道:“今天沙發廠上班了……等下張小杏肯定會過來,我吃好飯去泡點茶,再拿點瓜子出來。”
前天晚上,謝祖根和姜麗雲,相當於是在張小杏的牽線下相了個親。
昨天她就跟張小杏說了,說他們覺得姜麗雲還可以,可以繼續了解。
今天的話,張小杏這個媒人該去問女方意見了,等問完,還要給他們回個話。
“我買的桔子也擺出來。”謝父道。
“用不着,那桔子祖根愛吃,留着給他吃。”謝母道。
謝祖根立刻開口:“媽,那桔子太酸了,我不愛吃。”
謝母道:“也不都是酸的,你吃到了酸的不喜歡就給我,挑甜的吃。”
謝祖根道:“那可以。”
謝母泡了茶,忍不住又道:“那個姜麗雲,家裏條件也太差了,她爸媽那麼個樣子,祖根真要跟她結婚了,她肯定會拿我們家的東西貼補娘家。”
在謝母眼裏,自己的兒子那是千好萬好,她之前給兒子選的對象,都是廠長的女兒,村支書的女兒什麼的。
可惜那些女的腦子不清醒,竟然拒絕了謝祖根。
這一耽擱,謝祖根的年紀就有點大了。
姜麗雲是謝父選的,謝父說姜麗雲長得好人勤快,娶回家不會差。
但謝母對姜麗雲很不滿意。
“只要不給她錢就行了,她能補貼個啥。”謝父道。
他們幾個廠里的領導私底下的收入比明面上要高很多,不過這收入他沒有告訴謝母。
將來姜麗雲進門,他自然也不會說。
姜麗雲最多也就是拿她那點工資補貼娘家,那幾十塊錢,謝父看不上。
謝父選中姜麗雲,是因為姜麗雲非常能幹,上班之餘,還能下地干農活。
他兒子太懶了,不選個勤快點的兒媳婦,以後的日子沒法過。
至於姜麗雲家裏有拖累……女人么,等生了孩子,就不會惦記娘家了。
“就是,不給她錢就行了。”謝祖根附和。
謝祖根相親過很多次,不考慮別的單從聊天來說,姜麗雲跟他聊得最好。
姜麗雲還是他諸多相親對象里最漂亮的那個。
那天姜麗雲沒打扮,瞧着都很好看,要是打扮一下,肯定會更好看。
“還沒過門呢,你就忘了娘了!”謝母不滿地看着謝祖根。
他們一家人說說笑笑的,一點沒覺得姜麗雲會拒絕。
就姜麗雲那家庭情況,他們家能看上是姜家燒了高香!他們覺得姜麗雲肯定迫不及待地想嫁到他們家。
那天一起看電影,姜麗雲就表現得很熱情,聊天的時候一直順着謝祖根。
薑母道:“不管怎麼樣,以後肯定要盯着點她。祖根你手別太松,免得她騙你的錢,對她也別太熱情,免得她以為你沒得挑獅子大開口……”
謝祖根點頭應了。
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張小杏來了。
謝祖根見到張小杏就問:“張姐,姜麗雲怎麼說?什麼時候我們再見一面?”
謝母瞪了兒子一眼,對張小杏道:“下次讓她來我們家吧,給我們做個飯。說真的,她那條件,要不是我家祖根喜歡,我是不樂意的……”
謝父坐在一邊,沒攔着謝母說話。
雖然是他選的姜麗雲,但他也覺得姜麗雲的條件不怎麼樣,既如此,他們姿態可以高一點。
張小杏越聽越尷尬,低聲道:“我問了姜麗雲,她說她現在還不想結婚。”
謝母一下子不說話了,謝祖根也閉上了嘴巴。
他的臉漲得通紅,臉上的坑坑窪窪的痘印清晰可見。
張小杏瞧見,突然有點理解姜麗云為什麼不樂意了。
謝家發生的事情,馮易一無所知。
姜麗雲帶去螺螄灣的雞蛋,他跟姜麗雲聊天的時候兩人分着吃了,鹹菜和南瓜子,則被他帶回了磚瓦廠。
路上,馮易拿了幾顆南瓜子吃。
他都不吐瓜子皮,把南瓜子嚼着整顆吃了。
他很喜歡吃南瓜子,他第一次見到姜麗雲的時候,姜麗雲就從衣服前面的小兜兜里摸出南瓜子,剝給他吃。
磚瓦廠大部分工人,晚上都是回家住的,住在廠里的並不多。
他們的住宿條件不怎麼樣,床是用磚頭和木板搭的,而且一群人住一個屋。
城裏的工廠有員工宿舍,開在鄉下的工廠就沒這麼好了。
馮易到的時候,宿舍里的人正在打牌。
他們幾分幾分地賭,輸贏也就不大,要是誰贏了超過十塊錢,其他人就要喊他請客了。
贏錢的人一般會拿出十塊錢,讓馮易去小賣部買兩包煙,再稱一點油炸花生或者油炸蠶豆,大家分着吃。
馮易幫忙跑腿,也能撈着點油炸花生。
這會兒,馮易就希望今天能有人多贏點然後請客,要是他分到了油炸花生,可以帶給姜麗雲。
那可好吃了!
“馮易,你怎麼才回來?幹什麼去了?”有人問。
廠里的工人一開始對馮易不滿,是擔心跟馮易在一起的時候,自己要多幹活。
但後來發現馮易幹活很賣力,就對馮易沒意見了。
他們廠里一些走關係進來,或者混久了的老油條,很多壓根不幹活!
相比之下,馮易真的很勤快。
對馮易沒意見之後,見馮易瘦得肋骨根根分明,他們也就願意幫襯着點。
馮易努力壓下自己嘴角的笑容:“也沒什麼……”
他鑽到自己床上,將南瓜子藏在枕頭底下,把杯子放在床頭。
搪瓷杯子上有“橋頭村沙發廠”的字樣,跟他的搪瓷杯不一樣……馮易又拿了塊毛巾蓋上去。
過會兒,他再掀開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