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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的雪下了整整七日。
綠蕪也眼看着,自家夫人獨倚在窗牖邊,看了整整三日的雪。
第八日,終於有暖陽照耀進來。
姜泠終於坐回案台前,將經書平鋪開,一筆一劃地抄誦經文。
燈火與星月交織着,淡淡一層光籠在少女面上,襯得她恬淡清雅。綠蕪不知她在為何人祈福,只覺得她眉眼溫順,似乎較先前更……平和了些。
她一雙瞳眸冷寂,不起任何波瀾。
府院內外都在傳,盛京要變天了。
這名位高權重的步左相,不知受了什麼刺激,近來行事愈發雷厲風行。一夜之間,數名皇親貴胄被抄家,整個大宣京都,幾乎要成了他一個人的天下。
聽着前院傳來的消息,姜泠手上動作未停,平靜地起筆落筆。
“今夜又不知誰家糟了難,外頭的烏鴉都聚成一團,吱吱哇哇的,真是好生嚇人。”
“這幾天街上的流民也多了,這南方水災當真有這般嚴重?也不知他們究竟是逃災過來的難民還是——”
“哎,你莫說了!當心這些話被相爺聽了去,拔了你的舌頭。”
……
聽着庭院外的私語聲,姜泠只垂下眼帘。桌案上正放着她謄抄好的、作超度之用的經文,少女手指纖白,虔誠地將這厚厚一沓拿起來。
“綠蕪,”她喚來婢女,聲音很輕,“把這些經文也都燒了罷。”
綠蕪裊裊一福身,“……是。”
這些天,她替姜家祈福,替步瞻祈福,替大宣的百姓祈福。
許是佛經使人心思沉靜,她聽着前院的話,心中竟未生起什麼波瀾。此時此刻,她不在乎步瞻已有多少天未來過聽雲閣,也不在乎自己的夫君會不會將她遺棄。她唯一在乎的事,便是姜家可否能避此劫難。
聽說父親已致仕,想來步瞻不會太為難他。
可即便如此,姜泠還是心慌得緊。她的右眼皮一直跳着,心中始終不安。
另一邊,崢嶸閣里,談釗遞上一份花名冊。
名冊上先是列舉了滿滿四排人名,又以黑墨批叉,將其上人名一個個劃去。經過這幾日,名冊上所剩之人寥寥無幾,為首的“蕭齊清”三個字尤為矚目。
蕭齊清,大宣右相,忠心不二的老臣。
為了徹底剷除他的勢力,步瞻不惜拉攏他身側之人,也就是與他有些過節的、貪財好色的堂弟袁祿。
步瞻略微掃了眼名冊。
其上不剩幾個人了。
除了蕭齊清,還有當朝太傅、六皇子的老師——姜聞淮。
見他的目光凝住,談釗也不禁望向那個人名。姜聞淮乃大夫人的父親,念着這一層關係,談釗平日替相爺做事,遇見姜家時也會刻意放些水。
可現在,名單上赫然寫着那三個字。
他太清楚相爺的脾性和手腕,一個月之內,名冊上的人必死無疑。
想到這裏,談釗不禁有些猶豫。他抬眼朝桌案前望去,只見男人一襲雪白的氅,端坐在案台之前。清寂的月光籠在他身上,襯得他愈發清冷斯文。不過片刻,步瞻抬了抬手,食指與中指並着,朝太陽穴按去。
見狀,談釗道:“相爺,可是頭疾又犯了?”
這是這個月的第三次。
“相爺……可否要請馮姑娘?”
步瞻搖頭,“不必。”
談釗知道相爺與夫人鬧了脾氣,不敢在他面前提起姜泠,只敢稍微提一上嘴馮氏。大夫人備受冷落,曇香院那邊卻愈顯殷勤,每至深夜之時,馮茵茵總會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湯粥站在崢嶸閣外,溫柔悉心地喚談釗將湯粥送過去。
但她每次送的湯,步瞻連碰都不碰,轉眼便打發給了下人。
不出所料,庭院外又響起了腳步聲。
談釗終於忍不住了,道:“相爺,您頭疾難耐,不若讓馮姑娘進來為您施針。您身子好受些,也不耽誤了您的大計。如今天寒地凍的,若是因頭疾牽扯了別的什麼病,那就不好了。”
步瞻放下卷宗,想了想,覺得也對。
片刻,馮茵茵一襲粉衣走了進來。
女人歡喜地將湯粥擱在桌案上,繼而湊近從袖間取出兩根銀針。
她的聲音又甜又膩,在他耳邊婉婉道:“相爺,請您閉上眼。”
闔眼之時,步瞻下意識望了望聽雲閣的方向。
他未喊熄燈,聽雲閣燈火通明,宛若白晝。不禁讓他想起那女人剛入府那會兒,對方頑固而愚笨地守着那一盞孤燈,執意等着他來。
男人眸光微動,閉上眼。
為了不打擾到相爺,談釗會在馮氏施針時,喚所有人退出房內。
房間內只剩下一男一女、裊裊青煙。
說也奇怪,他平日裏向來不喜胭脂俗粉近身,對於女人的印象也是難纏且乏味。他無情無欲,一心只有權勢,滿腹籌劃只盤算着如何站在大宣的最高處。
可面對那個女人時……
步瞻深吸了一口氣。
他本是排斥她的,她乃姜家嫡女,而姜聞淮在朝政上明裡暗裏與他過不去,甚至還寫檄文痛斥他囚禁六皇子之事。
若不是為了鳳命,他不會娶姜泠。
那個嬌滴滴的、膽小如鼠的女人。
許是她身上的香氣太能療愈人,慢慢的,他竟不排斥那些胭脂味兒。他的快意漸漸地從舒緩頭疾,變成了一種奇怪的、貪婪的欲.望。這慾念如同野蠻的困獸,於暗夜之中張開了血盆大口。
步瞻的內心深處,忽然湧起了一種探求之感。
他很想弄明白,自己是只對她例外,還是對所有女人都這樣。
如若是前者……
男人眉心微動。
他向來不喜歡什麼特殊的例外,所有人在他面前,皆是上位者的奴役工具。
於是他穩下神思,感受到身側之人慢慢靠近。女子手指有意無意地搭在他的肩上,夜風徐徐,送來些許清香。
馮氏捻穩了細長的針,解開相爺束髮的帶。
她剛將男人的鬢髮別至耳後,忽然感到周遭生起一陣無邊的冷意。女人一低頭,恰見對方掀了掀眼皮,不知他在想什麼,眸光忽然一冷。
馮氏被他的眼神嚇得發怵,手一抖,銀針掉落在地。
她的聲音也哆哆嗦嗦的:“相、相爺……”
步瞻眼帘微抬,望向那一張發白的小臉兒。
同樣的嬌滴滴,同樣的膽小如鼠。
卻無端讓他感到十分厭煩。
她身上的脂粉氣息還要重些,卻不甚好聞,甚至令他覺得煩躁不堪。男人眉心微凝,冷聲命令道:
“出去。”
馮茵茵一愣。
“可奴婢還未為您施針……”
步瞻忍住頭痛,喪失了耐心。
“滾出去。”
他的聲音並不大,不帶感情的一句話,頓時讓馮氏嚇得魂飛魄散。她也不知自己哪裏惹到了對方,只好顫巍巍地收好銀針,灰溜溜地離開主卧。
周遭只餘下一盞孤燈。
昏黃的燈火籠着桌前的男人,他衣擺委地,墨發被冷風吹得輕揚。
頭疼起來,好似有人從他的天靈蓋往下釘着鋒利的釘子,頭頂被鑿開一個小小的洞,有蟲蟻從洞壁蠕動進來。
百蟲吸髓。
他攥着手邊的狼毫,指尖泛起一陣青白。
就剛剛那一刻,他起了殺心。
不是對馮氏,而是對姜泠。
……
被步瞻從崢嶸閣趕出來后,馮氏越想越覺得生氣。
她跟了相爺多少年,每次相爺頭疾難耐時,都是自己陪在他身側替其施針。怎麼自姜泠嫁入相府後,一切都變了。
那女人有什麼用,除了空有一副皮囊,還會做些什麼?
馮氏咬碎了一口小銀牙。
胸中實在憋堵得慌,着實無法排解,她攥了攥拳頭,耀武揚威地朝聽雲閣而去。
姜泠已梳洗完,站在妝枱前,似乎將要歇下了。
聽見下人通傳的聲音,她雖然怔了怔,但還是放馮氏走了進來。
對方不知在哪裏受了氣,腮幫子鼓得圓圓的,甩袖進來時,只見聽雲閣內一片昏黃。而姜泠正執着梳子梳頭,面上一副歲月靜好之狀。
明明是被冷落的棄婦,竟還這般怡然自得!馮茵茵心中憤恨,假笑着道:
“奴婢剛從相爺那邊出來,心中有些思念夫人,便來看看姐姐。姐姐這是要歇息了嗎,妹妹該不會是打擾到您了罷。”
似乎是某種炫耀,她將“相爺”兩個字咬得很重。
姜泠將骨梳放下,平靜地應道:“未曾打擾。”
“那就好。”
馮氏環顧了周遭一圈兒,忽然皺起眉頭。
“這聽雲閣莫不是漏風,怎這般冷。妹妹記得前些日子府中剛來了一批新炭,燒起來暖融融的,還帶香氣兒呢。怎麼,姐姐沒有領到這一批新炭嗎?”
姜泠眼睫微垂,低下頭。
見她不語,馮茵茵心中愈發得意,她湊近了些,在姜泠耳邊道:
“不過相爺近來公事繁忙,難免會冷落了夫人您。對了,姐姐可曾聽聞,相爺最近對好幾戶人家都動了手,什麼張家啊孫家啊陸家啊……妹妹剛剛去崢嶸閣服侍相爺時,可是眼睜睜看到了相爺平鋪在桌上的花名冊,其中……還有夫人您的母家呢!”
姜泠遽然抬起頭,朝她望過來。
步瞻他……要動姜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