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章
林溫溫何曾見過如此冷冽的目光,她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只覺這人有些眼熟,等回過神后,男子視線已經移向別處,眸中冷意不見,只剩一片淡漠,就好似方才的一切,只是林溫溫自己看花了眼。
一陣溫風,竹簾晃動,遮住了林溫溫的視線,她下意識走上門廊,再次朝裏面望去,這一次,她徹底將那男子的面容看了真切,也終於明白為何盧芸會這般氣惱。
因為她口中的喪門星並非世家子弟,而是那顧家的遺孤,顧誠因。
顧家本是齊州臨邑縣人,六年前顧游被調至長山縣任縣令一職,舉家南遷時,途徑泰安一代山脈卻遭遇山匪搶劫,顧游與妻子周氏當場斃命,就連隨行家奴也被悉數滅口,只這年僅十歲的顧誠因,雖然身中兩劍,卻未傷及心脈,只是暈厥過去,待山匪離去之後,又被路過的山民救下,這才僥倖逃過一劫。
顧誠因投奔至林府時,林溫溫也才七八歲的年紀,只知有個遠房表親投奔林府,卻不知到底是因為何事,直到半月過去,她從一個家僕口中偶然聽聞此事,瞬間泛起同情。
對於林溫溫而言,爹娘就是世上最重要的人,若是沒了他們,豈不是猶如天塌地陷。
林溫溫越想越替這位表兄難過,她瞞着馮氏,只帶了珍珠,一路尋去了顧誠因被安置的院子。
那院子很偏,偏到林溫溫在林府住了七年,從不知還有這樣一處小院。
那木門沒有落鎖,林溫溫小手輕輕一推,就露出一道縫隙。
靜謐的小院裏光禿禿的,甚至連棵樹也沒有,只有一個身影清瘦的少年,端立在院子正中。
少年不知在想什麼,他迎光而站,下巴微揚,抬眼望着湛藍天空,可即便如此,在那雙好看到過分的眉眼中,也尋不到半分光彩。
莫名的讓人覺得心疼。
林溫溫小嘴裏嘆出一口氣。
聽到動靜,顧誠因垂眸朝門口的方向看去,與那雙小鹿般的眼睛相撞,他的眼底依舊沒有任何情緒。
林溫溫也說不上來當時到底怎麼了,約摸還是認生吧,她連忙讓珍珠把她想送給表兄的紅木匣放下,就擱在門口的石階上,便轉身拉着珍珠跑上廊道,一溜煙就沒了蹤影。
這件事很快就傳到了馮氏耳中,馮氏將她好一通數落,也就是這個時候,她才知道,原來在馮氏眼中,顧誠因雖然可憐,卻是個心思不正的。
“你可知那孩子的父母屍骨未寒,他便一門心思往上京跑,這一路上,他拿着他父親的敕牒,一進驛站便逢人就說,要來上京投奔林府。”
驛站中人聽聞顧家慘案,無不心生憐憫,再加上聽到林府的名號,不僅對他照顧有加,還十分客氣,也就是因為這個緣故,顧誠因才能安安穩穩來到上京。
“這孩子明明在齊州還有旁的親戚,算起來要比林家可親近得多,可他卻捨近求遠,非要來咱們林家!”
林溫溫不解,“若當真如此,祖父不收便是了。”
派幾個人護他回齊州的親戚家,頂多在給些銀子,也未嘗不可。
“哪兒有那麼容易,現在整個上京,誰不知道林家有個可憐親戚,不遠萬里跑來投奔,若林家敢不收,豈不是落人口舌,要說咱林家不夠仁善。”
盛安重德,林家在上京是有頭臉的世家大族,自然要考慮名聲,哪怕林顧兩家親源再遠,眼下也得將這孩子給收了。
“那顧表兄為何非要來林家?”年幼的林溫溫想不到那麼多,單純地問道。
馮氏卻是聽過見過的,她不由冷哼道:“他顧家頂破天就出了一個顧游,還只是個區區的縣令,旁的親戚又能有多大出息,可咱林家卻不一樣……”
林家是百年旺族,家主又是先帝當年親封的恩國公,哪怕顧誠因在林府不受待見,也比縮在那小縣城裏有出人頭地的機會。
怪不得娘親要數落她,心思不純的人,的確是該遠離的。
往後很長一段時間,林溫溫都沒有再與顧誠因見過面,直到除夕這日,她才再次見到顧誠因。
戌時之後,各處張燈結綵,熱鬧非凡。
林溫溫裹得嚴嚴實實,來到世安院給祖父祖母請安,那時的她也還是人人口中嬌俏可人的小丫頭,一晚上那粉嫩的臉蛋不知被幾個長輩捏了多少次。
堂間大人們在玩葉子戲,小孩們四處跑鬧,眼看已到亥時,林溫溫開始犯困,她來到一處偏房躲清靜。
門一推開,便看到了角落裏的顧誠因。
他坐在一把松木椅上,正在望着地板出神,聽到推門聲,眼皮極為緩慢地抬了起來。
他眼神無光,神情漠然,與她只是對視了一瞬,便又將目光緩緩沉下。
林溫溫愣在原地,她沒有想到會在這裏碰見顧誠因,更加沒有想到顧誠因可以瘦到這個地步,彷彿一出門便會被外面的寒風給吹跑了。
屋外語笑喧闐,屋內寂若無人。
半晌后,小女娘像是下定決心一般,走到少年面前,將那暖烘烘的白銅梨花手爐,捧到他的面前。
他沒有接,甚至連頭都未曾抬一下,只是悶沉沉地道了一聲,“不必。”
李嬤嬤尋過來時,正好看到這一幕,她像是見到鬼一樣,不由分說便將林溫溫拽了出去。
“小娘子可知入冬那次,老夫人頭疾發作的事?”李嬤嬤將她拉去好遠,才停下來與她道。
林溫溫知道,那次祖母頭疾難忍,喚了好些醫士來府中,聽聞連術士也請了過來,好在不過一月便有所緩解。
李嬤嬤四處瞅瞅,低道:“便是那術士說,府中有人命格過硬,帶了邪氣進來,給老夫人的床頭掛了把桃木麒麟劍,老夫人的頭疾才慢慢好了……”
據說術士當日並未指明那帶着邪氣的人是誰,可私底下人人都道,那命煞之人正是這顧誠因。
林家許久都未新添人口,除了他還能是誰呢?
林溫溫最怕鬼神之說,她當即便嚇得縮在李嬤嬤身邊,頭也不敢回,對顧誠因的那些同情與好奇,也被嚇得蕩然無存。
好在顧誠因從不生事,平日裏去官學只擇林府偏門出入,逢年過節也不會去湊熱鬧,所以林溫溫幾乎不用刻意避他,兩人也很少會碰面。
久而久之,顧誠因便慢慢從她的記憶中淡去,以至於方才第一眼看到他時,她甚至有些沒認出來。
盧芸何嘗不是如此,她從前也只是聽過顧誠因的事,卻沒怎麼見過他,今日看到身後之人臉生,便細問了一下,得知身份后,這才鬧出動靜。
“你還站在這兒幹嘛,還不離我遠點!”
盧芸盧芸像是看到了什麼不潔之物,語氣儘是嫌棄,顧誠因神情始終不變,漠然到好像完全聽不出盧芸的敵意,還極為配合地朝後退開。
他身側的小廝倒是個麵皮薄的,此時臉已漲得通紅,弓着腰背來到盧芸面前,將那矮案幾一直朝後拉,直到拉到五米開外的地方,這才停下。
可即便如此,盧芸還是不願意,她氣呼呼跑到林海面前,拉着他衣袖,哭鬧着要表兄給她做主。
林海神情明顯不耐,卻也不好去苛責盧芸,只能將管事叫到身前,詢問道:“顧家表弟平日裏不是在官學中聽講么?”
管事解釋道:“回郎君,是郎主安排的,要顧小郎君從今日開始,不必去官學聽課,與幾位哥兒姐兒們一道聽宋先生授課。”
也是,宋先生的學識遠在官學的老師之上,從前沒有將這號人物請來,顧誠因去官學也不會被旁人說什麼,可如今誰人都知林府請來了宋先生,若不讓顧誠因留在家塾聽課,豈不是會落人口舌。
得知是祖父的意思,林海也沒法干涉,只能先哄着盧芸入座,待今日散堂后再想辦法。
林清清見狀,也溫言相勸,這一勸,盧芸更覺委屈至極,直接反問她,“表姐既然這般大度,為何不要那喪門星坐你身後?”
林清清並未露出半分氣惱,反而笑着朝顧誠因看去,語氣十分坦然道:“我方才便有這個打算,只是……”
她頓了一下,帶着幾分歉意道,“兄長個子高,我頭上也插着發簪,若顧表兄坐我們之後,恐他視線會被遮擋,不利於與先生交流。”
林海坐在正中的位子,林清清就在他身後,若顧誠因也坐過來,抬起頭當真會看不到宋先生。
盧芸原本還想再爭辯一二,可眸光掃過寧軒背後時,忽然又冒出一個更好的念頭。
“既然如此,我不如坐在這裏好了。”盧芸說著,便拎着裙子朝寧軒身後的空案幾走去。
“那可不行啊,那是三娘的位子。”管事的見狀,連忙跟了上去。
昨日二房的馮娘子可是和他交代過了,寧三郎身後這張案幾,得留給三娘坐,他可是連好處都收了,若是被盧家小娘子換走,可要他如何同二房交代?
盧芸滿不在乎道:“這都什麼時辰了,林溫溫肯定不會來了,便是她來了,也不會介意和我換的。”
“我不換。”
林溫溫忽然冒出的聲音,讓堂內眾人皆是一愣,由於方才盧芸鬧得太凶,所有人的目光幾乎都落在她和顧誠因身上,並未留意到門外的林溫溫,此時聽到聲音,這才又將目光齊刷刷看了過去。
初夏清晨的陽光落在緋紅的衣裙上,讓少女周身都染了一層光暈,甚是好看。
屋內莫名靜了下來,可隨後就被盧芸尖利的聲音所打破,“林溫溫?”
她沒想到林溫溫會突然出現,更沒想到她敢直接當著眾人的面拒絕。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盧芸語氣中帶着幾分威脅。
若放在往常,林溫溫定會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默許盧芸的做法,可今日她不想退讓了,因為她方才清楚的看到,在盧芸吵鬧的時候,寧軒阿兄臉上是不悅的,而當林清清溫言相勸時,他臉上的不悅變成了讚許。
想到這些,林溫溫硬着頭皮再次開口:“我說,我不要和你換。”
盧芸不可置信瞪着林溫溫,眼看就要發火時,卻被林溫溫一句話澆熄了怒氣。
“讓顧表兄坐我身後吧……”
林溫溫說著,朝寧軒看去,此時的寧軒也正在看她,兩人視線交匯時,他朝她微微揚起唇角,讚許地點了點頭。
果然,寧軒阿兄喜歡的就是這樣的女子,林溫溫愈發堅定地對盧芸道:“我不嫌棄喪門星。”
寧軒的笑容瞬間僵在臉上,而幾米外一直毫無反應的顧誠因,卻在此刻緩緩抬了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