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九十八:山洞
第九十八章九十八:山洞
耳邊是風呼嘯刮過的聲音,穿過數不盡的叢林,踏過枯枝敗葉,他們無所顧忌地在山林里奔跑,直到呼氣聲蓋過風聲,才捨得停下腳。
晏綏拉着崔沅綰東跑西竄,站穩腳步時,兩人居然跑到了一個山洞前。
“進去罷,裏面沒野獸。至於長蟲老鼠之類的,就說不準了。”
崔沅綰聽他這諢話,心裏惱着,拳頭都快要砸到人身上去了,回頭一看晏綏慘白的臉色,不斷滲血的傷口,心霎時軟得不成樣子。
“先進去罷,夜還長,總要把這一夜過完再說剩下的事。”晏綏咳了幾聲,嘴邊也滲出血,興許再晚會兒,七竅都會嘩嘩地往外掉血珠。
崔沅綰不敢再想,忙攙着晏綏往山洞裏走。天大的事也沒解毒療傷重要。
山洞裏漆黑一片,晏綏卻似長了雙通天眼般,帶着崔沅綰往裏面走去,一面叫她當心腳下。
“地上雖沒雜物,可過得時候長,這樣陰暗潮濕的地方,難免生出許多苔蘚。方才衣裳被樹枝刮破,眼下再絆倒挂彩,那真會是禍不單行。”
晏綏難得把語氣柔了下來。若換往常,怎麼不得抱着崔沅綰漫步山野,欣賞大好風景呢?
他背靠潮濕冰涼的洞壁緩緩坐下,哪怕再微小的動作,也要耗費他的力氣。精力早被與林之培的對峙中消失大半,憋着一口氣帶崔沅綰過來,眼下終於逃到了安逸的環境,人一泄氣,便再也提不起勁來。
這處寂靜得詭異,只能聽到山洞裏兩人起起伏伏的呼吸聲。崔沅綰估着時辰,約莫到了亥時。冬天,天黑得早,故而會叫人覺着深夜漫長。
說著,探身前去,作勢要撕開晏綏胸`前的衣襟,卻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她以為晏綏會把他嘴硬的作風延續到底。畢竟在從前,他就算被朝里的頑固老臣纏得焦頭爛額,待她問起時,仍舊會說一句沒事。再然後,踱步朝她走來,解開她的系帶,與之歡好。
他張張嘴,卻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只是晏綏執拗地捂着傷口,他想往後退,卻無路可退。只能可憐巴巴地望着崔沅綰,叫她給自己留幾分面子。
說沒事,他不信,崔沅綰也不信。
崔沅綰一臉堅定,“聽話。”
可他現在連站起都顯艱難,何況是取悅對面憂愁心悸的人呢。
“沒用的。”晏綏嘴唇發白,話也滲着涼意。
可現在,晏綏卻罕見地沉默着。眉頭自打瞧見林之培那刻起,從未舒展過半分。
崔沅綰仗着他是個有氣無力的紙老虎,掙脫他的手,匕首一劃,幾層衣襟就被割開了來。
“你的傷怎麼辦?”
他說沒事,可折斷的箭柄還扎在肉里。他只能捂着傷口,把潰爛外翻的腐肉擋住,卻無法阻止血往外流。
崔沅綰心急,“怎麼沒用?來之前我就在想,萬一受傷呢?軟布與桃花散本來是為我自個兒準備好的,如今用到你身上,算你佔了便宜。”
每個難熬的夜裏,兩人都是身貼着身,聽着彼此穩健的心跳聲過來的。
幸好腰間裝着軟布和桃花散的香囊沒跑掉,幸好她手裏還攥着一把匕首。
她有許多話要說,不過還是選了句最重要的問了出來。
崔沅綰垂着眼睫,良久眼前終於清明起來,她能看清晏綏的臉,能看見他受傷的身。
沉默半晌,崔沅綰吸了下鼻子,冷聲說道:“我先給你處理傷口。”
本該是曖昧的兩個字,卻被崔沅綰念得斬釘截鐵,一板一眼。活像個冥頑不靈的老夫子。
人落魄時,什麼怨念都會籠在心頭。晏綏發現,他根本不會安慰人。往常苟合一番,誰也不提傷心事。畢竟由尾椎升起的酥|麻感是真真切切地發生過的,那當真是一種快樂。
這一晚比往常更煎熬。
晏綏噗嗤笑了聲,迎來崔沅綰一計眼刀。
見晏綏鬆了手,崔沅綰趕忙把衣襟都劃開,大半胸膛露在眼前,她卻無心欣賞。
傷口猙獰,的確如林之培所言,箭裏帶着毒,再不處理,毒性會攻入心肺,再好的葯也救不了。
“我要把傷口劃得再大一些,把裏面的箭柄拽出來。再散上桃花散止血,先用軟布包紮着,趕緊找回去的路,不能坐以待斃。”
思路清晰,只是想到要用匕首劃開一層皮肉,難免心慌。
“你怕不怕……”
“我不怕疼。”晏綏勉強撐起笑意,按着崔沅綰握着匕首的手,往傷口上湊。
匕首剛碰上傷口,晏綏便倒吸了口氣。隨即對上崔沅綰擔憂的眼,眼裏的真誠不是做戲,在這一刻,她真心為他擔憂。
如此,這傷受得值了。
晏綏眼裏的情意外溢,沒有葳蕤暖黃的燈火映照,卻叫崔沅綰覺着暖烘烘的。
她最喜歡冬天午後的日光,躺在藤椅上曬太陽,那是最愜意的事。而如今,她居然覺着,與晏綏這樣相互依偎,成為彼此的唯一,也是一件愜意事。
當真是瘋了。
崔沅綰搖搖頭,那那些無妄念頭趕走。
“你忍着點。”
不再多說,她找准位置,把那層沾血的皮肉劃開,挑出腐肉,那刺入身子的箭柄才露出了面目。
晏綏依舊皺着眉頭,可額前卻出了一層汗。
“我要拽了。”崔沅綰說道。
晏綏低頭看着身前的人,他的身是痛的,可他的心異常雀躍,甚至說出口的話都顫唞着。
“那你用力點。不用力,是出不來的。”
崔沅綰肩頭落着重任,重重地點了下頭。用着巧勁,拽着箭柄,試圖往外旋出來。
猛地一拽,定會傷到晏綏筋骨。這事不能急,是要耽誤些時候。
手腕發酸,手指按得生疼,崔沅綰忍不住怨了句,“怎的這麼麻煩。”
晏綏:“其實還有更省事的法子。不用費你的桃花散。”
崔沅綰瞪他一眼,“不早說。”
晏綏叫她別急,一面繼續拔着,一面聽他說話。
“你還記得《傷科真傳秘抄》這本書么?”他問。
崔沅綰仔細回想着。《傷科真傳秘抄》放在晏綏書房裏東面那扇書架上,三排左起第四本的位置。不怪她記得這麼清,是那書實在古怪。
那書是後人謄抄的,標了句讀,標了註釋。老天爺!除了給稚童教習的書,哪裏還有特意標了句讀的書!不過崔沅綰只記得句讀的事,書上講了什麼卻一概不知。
無意間抬頭,見晏綏正看着她笑。
“書上說,箭頭拔|出|來后,用尿沖洗傷口,避免破傷風。”
崔沅綰一愣,“你在打趣我?”
手下拔箭頭的動作一重,意料之中地聽見晏綏悶哼一聲。
“可不敢打趣你。你手裏握着我的命呢,你想讓我死,我就會死。”
崔沅綰嘁他一聲,“什麼破法子!難不成我還要出去給你找新鮮的馬尿鳥尿去,真是慣的!”
說罷才遲遲反應過來,面上升起酡意,“想都沒想……這法子不敢苟同,還是用桃花散比較好。”
一桿折斷的箭艱難拔了出來,崔沅綰把它放在地上,又覺着晦氣,將那箭踢得遠遠的,才算解氣。
桃花散,是她用過的,最好的療傷葯。軍中用金瘡葯,她們小娘子家就用桃花散。往傷心大把散也不心疼,只是敷軟布時又犯了愁。
巴掌大的小香囊能裝多少軟布?晏綏傷的是胸膛,這些軟布根本不夠用。
“那怎麼辦?”
晏綏幫她把心裏話說了出來。
臨危不懼,甚至還有閑心打諢話。崔沅綰假作惱態,把軟布往晏綏腰腹上一扔,“怎麼辦?你說說怎麼辦?”
“民間的戲本上也有才子遇難,佳人扯衣衫碎布為其包紮的故事。書上這麼寫,想也有實行的可能,不如拿我試試。”
他朝崔沅綰眨眨眼,“我沒事的,左不過一條命罷了。可你要完好無損地走出去。林之培孤身前來,妄圖與我玉石俱焚。這事與你無關,他不會把過往仇怨牽扯到你身上來。”
“包紮好后,你就不用管我了。待天一亮,我給你指個方向,你只管往按着我說的路走,會有人來接應的。”
“也許你會見到炔以,也許你會見到被暗衛護送過來的夏小娘子,也許是你身邊的秀雲綿娘。無論是誰,跟着他們走就是。”
“我不。”崔沅綰卻這樣說。她深吸口氣,撕下三澗裙擺一塊乾淨的料子,系在軟布上,給晏綏包着傷口。
“你讓我走,我偏不走。來去是我的自由,你不能干涉。”手指靈活打結,包紮得靈巧,甚至打着蝴蝶結,若能忽視沾血的軟布,興許還以為這是夫妻兩人間的情趣。
“現在,你我一體。我走,你也要走。既然你知道山裏的路,那等天一亮,我們就一起走出去。”崔沅綰站起身,往洞裏走去,大有魚死網破之意。
腳跟踩到一個物件,崔沅綰蹲在地上,胡亂摩挲着。
竟然是個火摺子!
再退幾步,竟看見一堆劈好的柴火,整整齊齊地摞着。
心裏暗嘆不好,無意間,她把晏綏的心事給捅破了簍子。
“我先生火,一會兒再問你。”
她抱來柴火,朝火摺子吹了幾口氣。再次走到晏綏身邊時,卻被晏綏一把拉到了懷裏。
火摺子掉落在地,一下點燃了那堆柴火。
火苗噼里啪啦地燒着,她終於看清了晏綏臉上的神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