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化為灰燼
今天首都冬天的第一場雪來得有些晚。
鄒竹生出了文化街,騎着自行車徑直往西街口而去。
雪越下越大,鵝毛般被寒風捲起,青年身形單薄,握着龍頭的手指被凍得通紅,任由雪花飄落在烏黑的發間,薄唇微抿,冷白清雋的側顏宛若一幅水墨畫。
柴棒兒衚衕,曲家。
曲四正帶着一幫兄弟往院裏搬蜂窩煤。
“曲哥,今年全靠你搭上了竹生兄妹倆,兄弟們都能過個肥年!”
“那可不,咱以前可燒不起蜂窩煤,都是拉煤末子回來打成煤餅,今年家家棚子裏都堆滿了。”
“我家那口子看我今年掙到了錢,好傢夥,在娘家兄弟面前那是一頓誇啊,誇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去去去,你個二皮臉還會不好意思!”
一群人有說有笑,曲四心裏也高興,但他不忘敲打手下的人:
“都低調點,當心尾巴翹高了被抓去掛牌子!”
衚衕里從小一起長大的麻子笑道:“曲哥,我們心裏都有數,你啊,就是坐牢把膽子給做小了。”
曲寶珠打帘子出來,拎着熱水壺挨個給哥哥的兄弟們倒水,輪到麻子時,她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
“笑笑笑,整天就知道呲着個大牙樂,也不怕牙齒凍掉嘍!”
“嘿,你這小妮子,敢這麼說你麻子哥……”
周圍人鬨笑,麻子臉有些熱,作勢要去揪曲寶珠的辮子。
曲寶珠嫌棄地躲開,掃過門口的時候眼睛一亮,“竹生哥,你來啦!”
鄒竹生停好車,沖她淡淡點頭。
曲寶珠沒有因為他冷淡的回應就喪氣,探出腦袋朝他身後望:
“皎皎呢,她沒來嗎?上次她送過來二十罐潤膚油試水,結果根本不夠賣,我看年底了就在原本的價格上抬了五毛錢,紡織廠的同事都搶着要!”
一年到頭,大姑娘小媳婦手裏都攢了些零花錢,遇到效果這麼好的護膚品,可不得瘋搶嘛。
鄒竹生沒想到曲寶珠能把潤膚油賣出去,還賣得這麼快這麼好。
難怪皎皎當時提出要賣潤膚油時,沒選他而是選了曲寶珠,兩人躲在房裏嘀嘀咕咕半個小時就把合作敲定了。
事實證明,皎皎沒有看錯,曲寶珠在兜售姑娘家用的小玩意兒上很有天分。
可為什麼選好了合作人,潤膚油又能賺錢,她還是要離開呢?
鄒竹生取下車把手上掛的東西,遞給曲寶珠:
“她回崇興島了,這裏是五十罐存貨,賣完了等明年。”
“啊?那她還會回首都嗎,什麼時候回來?”曲寶珠失落道。
這也是鄒竹生想問的。
“不知道,年底查得不嚴,你自己注意一點,不要惹上麻煩。”
曲寶珠失落的眼睛瞬間泛起光彩,嘴角忍不住上揚,竹生哥剛剛是在關心她嗎?
她抱着潤膚油嗯嗯點頭,臉頰染上一絲羞澀,“我會小心的,趕緊進屋吧,你衣服都被雪打濕了。”
鄒竹生嗯了聲,和曲四一起進屋裏談事情。
曲寶珠將潤膚油收進柜子裏,又小跑着出來給鄒竹生倒熱水,還往裏面加了兩大勺白糖。
麻子看着這一幕,頓時覺得自己手裏的熱水不是熱水,而是老陳醋,靠在門框酸溜溜道:
“寶珠,怎麼不見你給我們杯子裏加糖呢?”
曲寶珠小臉一紅,“你懂什麼,竹生哥太瘦了,喝點甜的能長肉!”
麻子嗤了聲,“他可不缺買糖買肉的錢,而且他是瘦是胖,用得着你操心嗎?”
“麻子哥,你今天吃槍葯了,說話怎麼陰陽怪氣的呢,沒有竹生哥,你可沒錢捯飭這一身新行頭!”
說鄒竹生,那曲寶珠可就不高興了。
她端着搪瓷缸出來,經過麻子的時候故意撞他,輕哼一聲,甩辮子走了。
麻子捂着胳膊,表情很受傷,“沒良心的小丫頭,看見長得好看的心就飛了……”
屋內,鄒竹生正在和曲四商量年前最後一次收貨,曲寶珠進來,“竹生哥,喝水。”
鄒竹生接過,“謝謝。”
都說知女莫若母,曲家父母走的早,曲寶珠是曲四一手拉扯大的,又當哥又當爹又當娘,哪能看不出自己妹妹的心思呢?
曲四眼神在妹妹和鄒竹生之間來回打轉,他其實也挺想多個鄒竹生這樣的妹夫的。
雖然他們家條件一般,但寶珠是他捧在手心裏長大的,沒吃過什麼苦,聰明漂亮,還是紡織廠女工,在衚衕里的小姑娘里也能排前三的。
“咳咳,寶珠啊,那什麼,你竹生哥的外套濕了,你拿去爐子邊烤烤,等會兒走的時候好穿。”
“不用。”鄒竹生下意識拒絕。
曲四沖曲寶珠眨眨眼,後者立刻會意,“啊,好,我這就去。”
曲寶珠拿了外套就鑽進隔壁屋子,鄒竹生起身被曲四按住,“來來來,我們剛才說到哪兒了……”
等談完事,外套也烤乾了。
鄒竹生道謝,從曲寶珠手裏接過暖烘烘的外套,手摸到某處時,臉色卻變了。
“我口袋裏的東西呢?”
曲寶珠連忙解釋,“你說盒子裏的項鏈嗎,我抖衣服的時候不小心掉出來了,我撿起來又放回口袋了啊。”
她伸手過來想幫忙一起找。
那條金項鏈很漂亮,可她也只是看了一眼就放回口袋了,怎麼會不見呢?
“我說的不是項鏈!”鄒竹生冷聲。
他白皙俊美的臉上罕見的露出急躁和慌亂,右手探進衣服內袋不停翻找,彷彿遺失了某件對他而言極為重要的東西。
曲寶珠突然想起什麼,“口袋裏有幾張糖紙,我以為你吃完忘了扔,就……”
她的聲音在鄒竹生的凝視下越來越低。
那雙平日裏看起來雲淡風輕的茶褐色眸子此時佈滿了冰冷陰翳,像是被某種冷血動物盯上。
鄒竹生抓住曲寶珠的胳膊,“糖紙呢?”
青年看着瘦力氣卻很大,曲寶珠胳膊被捏得生疼,淚珠在眼眶裏打轉:
“對不起,我以為是沒用的,就,就扔了……”
“扔哪兒了?”
曲寶珠被鄒竹生透着寒意的聲音嚇得一抖,如同做錯事的孩子,看着他的臉色小心翼翼道:
“……扔,扔爐子裏了。”
鄒竹生整個人好像鍍了一層寒霜,拽着曲寶珠到隔壁屋子。
幾張薄薄的糖紙早已在炭火中化為了灰燼。
鄒竹生死死盯着爐子,心臟彷彿被暗紅的火光燒灼。
曲四見狀不對,趕忙把人從鄒竹生手裏解救出來,打圓場道:
“竹生,寶珠以為是垃圾就扔了,她也不是故意的。”
“沒想到你還有收集糖紙的愛好,哪種的,我去供銷社買了賠你,生什麼氣啊,不至於。”
鄒竹生低垂着頭,細碎的頭髮遮住眉眼,喃喃:
“買不到的,再也沒有了……”
那是幾張兔子奶糖的糖紙,怎麼會買不到?
曲寶珠不明白鄒竹生為什麼要這麼說,可他聲音藏着的失意和哀傷,卻叫曲寶珠心口又酸又澀,忍住沒掉的眼淚滾落下來。
“竹生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鄒竹生沒看她,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
“竹生!這……誒,你等會兒走,現在雪大!”曲四喊道。
曲寶珠擦了把眼淚,跑回屋裏找出存錢的鐵盒子,拿了錢就往最近的供銷社跑。
另一邊,鄒竹生推着自行車走在雪地里,那個貼着胸口的內袋好像破了一個大口子,刺骨的寒風灌進去。
“竹生。”
突然,背後有人叫他,不是曲四也不是曲寶珠,而是一個中年男性的聲音。
鄒竹生回頭,看見來人後眉頭微擰,“你喊我有什麼事?”
對於他疏離冷淡的態度,那人似乎很介意,語氣不悅道:
“你對華家人說話也這個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