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這天色像積滿陳灰的舊棉,陰沉沉的,教人喘不過氣來。
倒春寒來勢洶洶,冷雨連綿,潮氣直往人骨頭縫裏鑽。聯珠正從府外回來,她懷中摟着藥包,將自己團團縮在傘下,正快步回西府去。
方至影壁,卻被人從身後推了一把,險些跌個跟頭,聯珠正扭頭看,那人卻傘面一斜,又潑了她一肩背的冷雨,教她脖頸處涼得一激靈。
她穿着一身淺石青的襖子,半身水痕十分突兀。
“周媽媽,你——”聯珠錯愣着,只見那東府的周媽媽領着人離去,連半分眼神也未給她。
這撞了人竟渾然不覺似的?
聯珠不願與東府的起爭執,只緊了緊懷中藥包,呿一聲回西府去了。
“娘子,葯取回來啦!”這雨好像小了些,聯珠見了自家娘子,收傘立在廊下打簾而入。
林紓意正為母親煎藥。
她立在茶室內,正為葯爐打扇,聞聲回首:“回來啦。”
伯府三房只留下夫人徐氏和長女幼子。
“煎藥有什麼打緊?這天潮得很,我讓她們去母親那邊熨燙被褥衣裳了,”她看見聯珠肩背一片濡濕的深色,“怎麼濕成這樣?快去換身衣裳,當心着涼了。”
雨將院中玲瓏花草澆了個透,青翠欲滴。現下雨已小了,幾位侍女正將廊下懸挂用於擋雨的細竹簾取下,讓天光透進霧影紗。
三夫人徐氏仍在病中,受不得這連日的冷潮,廊中的炭盆還留在原處,用於避一避濕氣。
紓意笑了笑,說道:“知道了好聯珠,快去換衣裳吧,換好過來喝碗薑湯。”
“哪用娘子的料子,幸好我摟得緊,夫人的葯不曾濕,”聯珠不大記仇,又歡喜起來,從懷裏取出兩個白瓷瓶子,“還有這雪參丸,仁安堂的掌柜說這天氣不好製藥,暫只七日的量,讓我們不必憂心,雨一停製葯就方便多了。”
“罷了,這天氣瞧着一時半會停不了,烘乾怕是要留痕,待會兒我取料子給你,去做身新的便是。”紓意看過她的襖子,安慰笑笑。
聯珠哎了一聲,將取回來的葯歸置進葯匣子裏,給自家娘子行個禮,雀躍着換衣裳去了。
三子雖不像老侯爺一般善於領兵出戰,卻在治水之道上頗有天賦,師從治水大家盧朔,可在三年前赴連州治水時被洶湧洪波捲走,至今下落不明。
聯珠怔怔噯了一聲,快步上前,放下藥包便想接紓意手中的扇子:“娘子快放下,怎的又自己親手煎藥了?她們幾個呢?”
她們都是不願與東府打交道的。
聯珠大大咧咧,不提還忘了,一提又撅起嘴來:“都怪那周媽媽,我剛進前院呢,她帶着個僕婦,像那沒頭蒼蠅一般撞了我就跑,也不知道是什麼事,快得鞋不沾地。要不是我今日穿得厚,定要找她好好理論一番才行。”
聯珠麻利地濾好葯汁,笑嘻嘻道:“好四娘,我就愛喝涼些的,咱們先給夫人送葯去。”
她將布巾疊了幾疊,剛裹住葯盅把兒,就聽得聯珠進了茶室:“娘子,我衣裳換好啦!”
林紓意是這安平伯府三房嫡女,序齒行四,老侯爺早年戰功赫赫,與夫人育有一女二子,長女嫁雲麾將軍隨夫赴任,次子降等襲了伯爵。
眾人皆言林侍郎已逝,三夫人徐氏不信,着人尋夫,並帶着女兒打理手下鋪子田莊,削減仆婢,安心過日子。
好似一抹淺丁香紫的水間花影,聯珠只覺着茶室都亮堂起來,滿溢久違幾日的春光。
雨天濕冷,薑湯是紓意吩咐常備着的。
這西府內外庶務便都落在了紓意肩頭。
可禍不單行,去歲徐氏母家被構妄議立儲,陛下大怒,念在徐老太傅對社稷有功,只闔家貶回暮州老家。雖不連出嫁女,徐氏遭遇這接連打擊,時氣不佳加上身體虛弱,一病從秋至春,病情反覆難以痊癒。
“你也太快了些,鞋襪可都換了?”紓意失笑,手中藥盅被聯珠接過,便去盛了一碗在爐上熬着的薑湯,“快喝了它。”
外間溫暖如春,整屋還燒着地龍,桌架上擺着幾種無香的嬌嫩鮮花,幾個媽媽侍女正烘着夫人的被褥衣物,仔仔細細熨得乾燥溫暖,讓人用上只想舒服睡上一覺。
紓意剛喂母親喝下湯藥,接過聯珠遞來的巾帕輕輕印去徐氏唇上藥痕,笑道:“娘今日氣色見好了。”
“夫人今日胃口也好,午膳多用了一隻翡翠卷呢。”徐氏的陪嫁吳媽媽面上帶着些喜色。
仁安堂新請來的大夫醫術高明,幾副葯就有了起色,過幾日便請人過府再為母親診脈,想必這病也快大好了。
徐氏雖面帶笑意,眉間卻凝着些許愁態,她抬手攏過女兒的鬢髮:“阿娘不中用,里裡外外也無力打理,倒是辛苦絮絮了。”
絮絮是林紓意的小名,幼時林三郎和徐氏摟着她在廊下,春光映着她的小腦袋,毛茸茸像個絮糰子。三郎名裏帶個風字,徐氏又是柳月里生的;絮從柳出,又隨風飛,便得了這個小名,希望她永遠在父母臂彎里,順遂一生才好。
可天卻不遂人願。
紓意微微頷首,她覆上徐氏微涼的手:“阿娘說的哪裏話,從小便學的事,怎麼就辛苦了。”
“要是阿娘覺得絮絮辛苦,便快些好起來,女兒還想出門賞花呢。”她倚在徐氏肩頭,“還要阿娘給我簪花。”
周圍媽媽侍女們都笑,徐氏更點她的鼻頭,笑她還撒嬌。
徐氏院中里一片暖融的春意,將這連綿的冷雨都衝散了。
檐下斷續落着水珠,東府二房夫人張氏屋內的聲音也清晰起來,門外的侍女垂首侍立,彷彿雕塑一般。
“什麼?這一年來竟一直沒……”二夫人張氏一下子站了起來,手中帕子攥成了一團,一雙丹鳳眼無主地顫着,“可是千真萬確?你確定你家的沒看錯?”
藍裙婦人皺着眉垂首答道:“自然是千真萬確!奴婢的男人每五日能進那位的院裏洒掃,屋門整日關着,進出只有太醫近侍,各個愁眉不展,更是一聲咳嗽都沒傳出來,都一年多了,可不是一直沒醒嘛。”
張氏的眉頭擰成川字,口中喃喃道:“這可如何是好,月兒今年要十七了,”忽又抬頭直視那藍裙婦人,目光銳利如箭,“我尋你問話這事,萬不可有他人知曉。”
“是,是,奴婢省得。”藍裙婦人點頭哈腰。
“嗯。”張氏轉身看了一眼周媽媽,“送客。”
周媽媽扶着那婦人的胳膊,將一個沉甸甸的荷包塞進她的衣袖,十分親熱:“這雨還下着呢,我送你出去。”
老安平侯和老定遠侯是在戰場上拼殺下來的生死之交,當年曾約定,孫輩當結一對夫妻,也交換了佩劍作信物。
可時過境遷,兩位老侯爺都已去世,只留下未具名的簡略婚書,若是雙方緘默不提也甚少有人知曉。
兩位老侯爺去世后子襲父爵,定遠侯父子出征屢立戰功,風頭無兩;可安平侯府失了老侯爺,降等襲爵的次子卻是個不中用的,無權無勢無才,張氏才更要抓住這婚約不放。
張氏平日交際,賞花赴宴時明裡暗裏宣揚二府婚約,雖不大矜持,但想到以此為自己的女兒林綺月定下當時的定遠侯世子衛琅,臉面也沒那麼打緊。
現下白玉京內都知曉二府婚約,甚至宮中也有所耳聞,似乎早就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可誰能想到?定遠侯北征兩年戰死沙場,世子衛琅襲爵,孝期重征漠北,又去一年,凱旋卻重傷一病不起,如今竟已一年了。
張氏只見從前門庭若市的定遠侯府,變作如今這般死寂模樣。
林綺月年近十七,雖未正式定親,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張氏推遲女兒婚事的緣由,事到如今卻不能再拖了。
雖是年輕襲爵,可定遠侯衛琅何時能醒?三年?五年?還是再也醒不過來?
張氏一人在屋內急得踱來踱去,腦中一團亂麻,唇畔深紋抿的像鯰魚須子,若是前幾年自己不曾四處宣揚二府婚約,如今也不會是這個局面。
若是此時悔婚,她不得被全京城的人嚼舌頭?宮裏又怎麼交代?
自家夫君襲伯爵后只領了個勛府右郎將的蔭封,若是名聲再不好些,府中小郎君的前途就更難了,再襲爵只能得開國縣子的爵。
可、可這麼些年都等過來了,要是定遠侯衛琅過幾日就醒了呢?
定遠侯府可是三代良將,府上賞賜積累張氏都不敢想。
她既不想造出自家悔婚的名聲,又捨不得這樣富貴的姻親,還能接濟自家兒子一把。
都怪自己當年眼熱定遠侯府潑天的功名和富貴,只想着月兒嫁與這樣的侯爵人家,是再好不過的了,可她竟忘了這都是用性命血肉拼出來的,小侯爺仍在榻上躺着呢。現如今嫁也不是,不嫁也不是。
這可如何是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