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苦戀
第四章苦戀
第二天早上,俞銳是被敲門聲砸醒的。
他一晚上沒睡好,開門后抵着門框將侯亮亮堵在外面,連一絲意外的眼神都沒給,滿臉就寫着不爽兩個字。
侯亮亮把買來的早餐晃到他眼前:“俞哥早啊,我給你帶了豆汁兒油餅還有炸年糕。”
油餅煎炸的味道衝進鼻子裏,俞銳仰頭後退,皺眉道:“誰大早上吃這麼油的東西。”
他剛起床,身上睡衣都還沒換,嗓音帶着晨起獨有的慵懶和啞意。
俞銳捏着眉心醒神,又問:“你怎麼來了?”
“我帶他來的。”
回話的人是霍驍,說話間,他正抬腿跨過最後兩級台階站到侯亮亮身後。
俞銳看他倆都帶着背包,反應過來:“你們要跟去研討會?”
侯亮亮點頭如搗蒜,連着‘嗯’了好幾聲:“放哥說你最近太累了,一個人開長途他不放心,讓我跟着一塊兒去。”
“可不是嘛,一聽就不吉利。”侯亮亮沿着扶梯下樓,邊走邊說,“所以前幾年老校區整修的時候,學長學姐們一致投票要求換掉,現在就一株都沒有了。”
霍驍進屋一瞧,意外地挑眉。
俞銳啟動系統,用手機操作調試了一遍,又沿着樹根重新鋪滿一層肥料。
要算起來,這倆人認識也有小二十年了,吵架鬥嘴卻始終沒停過,專挑對方痛腳踩。
北城夏季酷暑難耐,研討會加路上往返至少得五天,白海棠持續這麼多天不澆水,枝葉和花苞都得打蔫兒。
進屋后,侯亮亮又問了一遍:“俞哥,你真不吃嗎?用不用給你留點?”
手上沾了灰和泥,俞銳站在水池前洗手:“這有什麼奇怪的,你一個大男人還追星,不是更稀奇?”
茶几和桌上橫七豎八倒着幾隻空酒瓶,趙東大清早接到個什麼電話就走了,沙發上有被壓過的痕迹,空調毯也散落在一邊,看就知道有人在那兒睡過。
初中時兩人不打不相識,高考前霍驍轉學去了外地,直到前幾年霍驍留學歸國,兩人才又在八院湊到一起。
霍驍是八院麻醉科副主任,也是俞銳除趙東外,另一位損友。
侯亮亮聽他倆鬥嘴都聽習慣了,兩人平時說話風格就這樣,一個比一個嗆。
俞銳拎着垃圾桶把酒瓶收了,往卧室走:“你們自便,我去收拾行李,二十分鐘后出發。”
老張是八院的副院長張明山,也是霍驍的老師。
事實的確如此。
但再怎麼看侯亮亮都不認為,他俞哥是個會養花養草的人,還養得如此寶貝,連高科技都用上了。
侯亮亮第一次來人家裏,不敢亂動也不敢亂看,老老實實拎上早餐就往露台去。
那是經過特殊培植的品種,能四季開花。俞銳也是養了好多盆,養了十幾年,最後才活了這麼三株。
本質上俞銳是個極其念舊的人,杏林苑住十幾年不肯搬,鋼筆用到掉漆也不肯換,就連學校里連根拔除的花也要養到家裏。
這一點霍驍自然也清楚。
但輸人不輸陣,霍驍‘嘖’了聲,涼颼颼道:“這麼說來,某些人把這花捧回家裏,還養得跟親兒子一樣,可能就是喜歡那種自虐的感覺吧。”
侯亮亮接着又說:“難怪呢,我就說嘛,這個品種的白海棠,據說只有在老校區的情人坡種過,國內別的地方好像都沒有。”
一擊命中,霍驍抬手沖他指了指,又點點頭,然後拐到露台逗猴子去了。
“情人坡?”
露台是裝了自動澆水系統的,手機遠程也能操控,不過平時一般沒打開。
所以出門都走到樓梯口了,侯亮亮靈光一閃,突然轉頭問道:“俞哥,你養的那花我看着有點眼熟,該不會是我們學校以前種的那種白海棠吧?”
“不用。”俞銳從鞋櫃裏翻出拖鞋拿給他倆,然後指着外面露台對侯亮亮說:“客廳沒收拾,露台上有桌椅,你要吃早餐就去外面。”
俞銳吐掉嘴裏的泡沫,透過牆面鏡子跟他對視,眉梢微挑着,不答反問:“神經科學研討會,你一個麻醉科的跑去幹嘛?不會剛好是為了躲什麼人吧?”
霍驍卻不一樣,屋裏屋外來回逛,一點沒把自己當外人。
俞銳沒接話,嫌他倆墨跡,出單元樓直接邁步走到了最前面。
俞銳收完行李出來,惦記着自己的花,也跟了過去。
他不愛坐飛機,容易暈機,也容易耳鳴。
俞銳又看向霍驍,霍驍聳聳肩:“我是不想被老張念叨,所以才過來蹭你的車,順便給你當回司機。”
霍驍‘嘶’一聲吐槽:“你一個大男人,居然還有閒情逸緻養花?”
俞銳也是沒想到能被侯亮亮認出來,他鎖上門走在最後,應了聲:“嗯,是同一種。”
其實在這之前,侯亮亮也沒真的見過這種白海棠,他只在醫大校刊里瞄過幾眼,自己也不確定。
剛被堵了一嘴的霍驍,像是抓到什麼關鍵詞,“我聽說白海棠代表苦戀,寓意求而不得。你們學校的人是怎麼想的,在情人坡種白海棠?”
“深夜買醉,你這是受什麼打擊了?”俞銳在衛生間刷牙,霍驍就倚在門邊開始八卦。
霍驍搭着侯亮亮肩膀,嗓門兒拔高了故意沖前面人喊:“我說的對吧,小猴子。”
是真的沒收拾。
八院大部隊坐的是飛機,只有俞銳一個人選擇開車過去。
所以一般稍遠的活動,俞銳要麼不去,要去也是高鐵或自駕。
莫名被引入燒身,小猴子癱着一張臉,並不想接話,只能“嘿嘿”乾笑兩聲。
“那某些人偷偷摸摸,滿世界追着參加別人的演奏會,卻連張臉都不敢露,豈不是更自虐?”俞銳將行李放到後備箱,拉開車門,長腿一抬坐到後排位置。
霍驍搖着頭‘嘖嘖’兩聲。
啟動車后,他又沖身旁的侯亮亮說:“誒,小猴子。聽說你想跟你俞哥是吧?”
黑色越野迅速駛離小區,侯亮亮扭頭看他,‘昂’了一聲。
“驍哥給你個建議。”霍驍打着方向盤,勾唇一笑,“找點你俞哥讀書時候的黑料,威逼利誘,保准管用。”
當著本尊的面說這話,怕是不想在神外混了。
侯亮亮靠回椅子,坐得規規矩矩:“呵呵,我俞哥哪兒有什麼黑歷史啊,驍哥你別開玩笑了。”
他心裏一陣白眼,你倆放冷箭也別捎上我啊,我可是無辜的。
“嘖——,現在不都流行考古嗎,”霍驍搖了搖頭,權當後排的人不存在,“回頭找找你們醫大以前的校內論壇還有人人貼吧,保不齊就能發現點蛛絲馬跡啥的呢,像你俞哥這樣的,在學校還能沒點人氣?”
俞銳閉着眼在休息,這會兒睜開眼,笑了聲說:“要說人氣,誰能比得上你的人氣?”
他從車裏翻出眼罩和耳塞,提醒道:“新聞熱搜榜牢牢掛了一天一夜,連八院都跟着你沾光。”
霍驍追星小提琴音樂家柴羽的事原本沒人知道,無奈因為某次意外,幾乎成了公開的秘密。
那是一檔綜藝訪談類節目,主持人接連提問柴羽的個人私隱,很是無禮。
霍驍當時坐在台下,最後到底是沒忍住,直接衝到台上,當場就把主持人給揍了。
節目是直播的,網絡上幾百萬觀眾圍觀,以至於這件事壓都沒法壓,當時就上了新聞頭條,連八院都跟着被扒上熱搜。
但霍驍這人慣常會挑事,臉皮也厚到刀槍不入,聽完俞銳說的,倒也沒有半分尷尬,反倒搓出個響指,點頭道:“這麼說也對,回頭記得提醒我,我去找老張收點宣傳費。”
車已經上高速,俞銳懶得再搭理他。
他缺覺缺得厲害,昨晚吐完,胃裏又火燒火燎的,一晚上都沒睡好。
俞銳拿了兩個抱枕墊在脖子後面,扣上眼罩和耳塞,雙腿一蜷縮後排椅子上便開始補覺。
行駛途中路過休息站,三人簡單吃了點快餐應付肚子,後面半程侯亮亮接替開車。
夏季雷雨多,天氣也陰晴不定。
俞銳一路犯困,眼皮重得沒法撐開,聽着外面斷斷續續的雨聲半醒半睡。
前面侯亮亮小聲在問霍驍,知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在家種白海棠。
霍驍輕嗤一聲,沒了那副弔兒郎當的樣子,反而淡淡道:“不知道,有些事想做就做了,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俞銳聽着他倆對話,眉頭微蹙,嘴巴也跟着牽動了一下卻說不出話來。
恍惚間他好像聽見有人在叫他:“俞銳!”
清啞熟悉的嗓音落在耳邊,即使知道是做夢,俞銳依然心頭一顫。
他轉過身,發現自己好像身處在醫大校園,四周一片白茫茫的晨霧籠罩着那片海棠樹林。
這裏他太熟了,即便什麼都看不見,俞銳也知道叫他的人此刻站在哪裏。
他走過去,果然發現顧翌安立在樹下,背對着他,衝上面的人喊:“太高了,別在往上爬了。”
樹上有個人影半蹲着,俞銳站在距離二人不遠的位置,靜默着沒敢發出聲音。
片刻后,他看到‘自己’從樹上縱身一跳,穩穩落地,手上還抓着幾根剛折的海棠樹枝。
“小心點,摔着你。”顧翌安伸手扶了‘自己’一把,語氣顯得有些無奈。
他曲起指節,又在‘自己’頭上輕敲了一下,問道:“為什麼一定要種起來?”
俞銳抿唇不語。
晨霧之中,俞銳看不清‘自己’的臉,只能聽見‘自己’的聲音。
“就覺得挺有意義的。”對方笑着又叫了聲‘翌哥’,嗓音清亮,帶着明顯的少年氣。
“它見證了我們在一起,所以我想看着它長大。”咫尺之外,‘俞銳’笑了笑,下巴微揚,跟對面的人說,“等以後有我們自己的家了,就把它種到院子裏,讓它陪着我們一起變老。”
顧翌安看着他,揉着他的腦袋,眼底是清凌凌的一片水光,溢滿了溫柔。
當時的畫面倏然從腦海中閃過,俞銳狠狠閉上眼。
沉默半晌,顧翌安捏着他的下巴,輕柔地貼近他的唇,似吻似啄,只回了一個字——好。
夢醒總是一瞬間,像是一腳踩空,墜落懸崖。
俞銳睜開眼,盯着車頂反應了好幾秒。大概真的是魔怔了,他自嘲地笑了聲。
一米八幾的個子縮在一米五不到的椅子上睡這麼久,全身筋骨僵得都快脫節了一樣。
他擰着脖子坐起身,發現侯亮亮動不動就往後瞅他兩眼。
“我臉上長花了?你沒事兒老往我這兒瞟什麼?”俞銳最後被他給看無語了。
“沒、沒有。”侯亮亮立馬坐直身子,老實開車。
俞銳透過後視鏡看回去,沒好氣道:“沒有你十分鐘往我這兒瞟了好幾次?”
霍驍抖着二郎腿,樂出一聲說:“他是想問你剛夢見誰了,喊的那麼撕心裂肺。”
“.”
俞銳眉頭微蹙:“我剛說夢話了?說什麼了?”
“你叫我聲哥,我就告訴你。”霍驍扭頭看他,俞銳白他一眼沒接他話,繼續活動脖子和胳膊。
“也行。”霍驍點點頭。
俞銳看着窗外,胳膊剛伸展到一半,就聽見他又說了一句,“或者你也可以考慮告訴告訴我們,剛你夢裏喊的那聲‘翌哥’是誰。”
——
到南城已是下午四點。高速下來,俞銳接手了最後一段路。
黑色越野一路沿海行駛,俞銳搖下車窗,濕熱的海風吹進來,帶着海水獨有的淡淡的咸腥味。
侯亮亮聽見動靜,醒過來:“快到了嗎?”
補覺之後,俞銳已經舒服多了,這會兒胳膊隨意搭在車窗上,指尖在方向盤上輕敲着,回道:“快了,還有半個小時就到。”
從北到南,城市景觀已然換了模樣。棕櫚樹挺拔矗立在兩旁,道路盡頭是沉浮在海天一線之間的橙紅落日,大片橘色染透了雲層和海面。
侯亮亮沒到過南城,這樣的景色很難不讓他興奮。
嘰嘰喳喳了一路,他突然想起來問:“對了俞哥,晚上好像有一個歡迎酒會,我能跟去看看嗎?”
“這有什麼不能去的,想去就去。”霍驍坐在後排插話。
正式酒會對着裝都有要求,俞銳看他一身T恤長褲,問道:“帶正裝了嗎?帶了就去,沒帶就在酒店房間獃著。”
“帶了帶了。”侯亮亮‘嘿嘿’一笑,“我可是有備而來。”
因為要開車,俞銳自己穿得也很隨意,頭上還扣着一頂鴨舌帽。
霍驍打扮跟他平時也差不多,工裝褲馬丁靴,腰上還掛着一根銀鏈子,要多騷包有多騷包。
三人從車上下來,倒一點看不出年齡差,但乍一看誰都不像是來參會的,更像是主辦方找來的大學生志願者。
舉辦地定在海邊一處度假酒店。到達已是傍晚,酒店大堂里清一色都是西裝筆挺的參會人員。
辦理入住的人太多,俞銳站在落地花瓶旁邊,肩膀上掛着個雙肩包,一身休閑打扮格外醒目,路過的人總時不時瞟他幾眼。
俞銳皺了皺眉,等得非常不耐煩,最後乾脆先一步拿了房卡走人。
他邁步繞進電梯廳,正好趕上一輛上行的電梯。眼看門就要關了,俞銳喊了聲:“等一下。”
門應聲而開。
最外面立着三個人,中間是一位鬢角斑白,眉眼帶笑氣質儒雅的老教授,看起來比俞院長和周遠清稍許年輕一些。
右邊一位戴細框眼鏡,有股書生氣,手正按着開門按鈕。
而最左邊那位——
俞銳眼皮稍抬,視線落在對方身上時,邁出的腳步頓時剎在原地。
那人身型挺拔修長,個子很高,面容極為英俊,此時正用着流利的英語和身後幾位老外,還有身旁的教授對話。
電梯打開的瞬間,他眼尾的目光只從俞銳身上一掠而過倏然收回,俞銳整個人卻如同靜止一般,定在原地。
直到眼鏡男問了聲:“還要進來嗎?”
俞銳這才低着頭走進去。
上升的過程中,俞銳盯着反光鏡面發獃。緊閉的環境讓他有些窒息,也有些恍惚。
周圍都是西裝革履,他卻依舊一身T恤牛仔,好像自己還是個沒畢業的大學生,時間還停留在他最無憂無慮的年紀。
可是電梯門“哐”地合上,就像一錘定音,敲斷他腦子裏某根神經。
俞銳視線往後。
顧翌安站在那裏,褪去學生時代的青澀溫和,換上一身剪裁合體的黑色西裝,眉眼清雋,薄唇輕揚,舉手投足間是他全然陌生的成熟和穩重。
等到電梯再次停住,身後的人帶着淡啞地嗓音開口:“不好意思。”
俞銳反應過來側到一邊,說了聲抱歉。顧翌安繞開他,長腿闊步走出去,路過時頷首回他一句:“謝謝。”
出去的人越走越遠,俞銳抬眼看去,視野里的人恰好轉身。
四目相接的瞬間,俞銳一愣,顧翌安卻像是隨意一瞥,很快便收回視線,頭也不回地走了。
再回神,電梯已然合上。
俞銳沖鏡子裏的人自嘲一笑。
十年匆匆而過,再重逢,竟不過輕描淡寫地交付給“不好意思”“抱歉”和“謝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