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隕落

第一百一十三章 隕落

第一百一十三章隕落

三月下旬最後一周,八院和醫大組成的三波醫援隊伍浩浩蕩蕩,先後相繼出發。

北城到藏區距離太遠,大部隊依舊是坐飛機,上午出發,中午到達,下午在醫院門口集合休整一晚。

俞銳提前在周六動身,先坐高鐵到寧城北,接着轉普通火車,路上輾轉折騰了近二十個小時。

趕上雨季,火車進入藏區,沿途一路暴雨。

凌晨六點,他到的時候外面天都是黑的,雨勢也不見小,出站口的冷風吹着,冰涼的寒意直往臉上撲。

剛從閘機檢票口出來,俞銳低着頭正想用手機叫輛車,前方人群里有人兩步過來,直挺挺地擋在他前面。

俞銳抬起頭。

諾布摸着後腦勺,叫他:“俞哥!”

“你怎麼來了?”俞銳一愣,還挺詫異。

八院醫援每年都會來這邊,藏區醫院提前收到消息,早早就給他們安排好了酒店住宿。

俞銳盯着手機,拇指懸在鍵盤上空,猶豫半晌,他最終還是敲下幾個字,跟顧翌安說:翌哥,我到藏區醫院了。

哪怕回也極度簡潔。

他心細善良,對俞銳也始終心存感激。每回俞銳來,他都很高興,哪怕俞銳不說,他也會偷偷跑過來接。

俞銳自己也淋了雨。

紙巾在臉上亂抹一通丟到儲物箱,諾布啟動車輛並調頭:“我估計這雨一時半會兒也停不了,要不我先送俞哥你去酒店休息?”

居然一覺睡到中午十二點,也真是夠可以的。

直到外面有人敲門,俞銳迷濛中醒來,摸了半天手機,隨後看眼時間,‘蹭’地一下坐起來,瞬間就醒了。

那頭還是沒有回應。

酒店定在醫院附近。

自從那天顧翌安說給他時間想,還真就給他時間想,甚至連人都不出現,信息也幾乎不怎麼回。

駕駛座上,諾布擰着身子把行李箱放到後排。

雨的確下得狠,‘砰砰砰’直直地往雨棚上砸。

雨還在下,雨聲‘嘩嘩嘩’地響不停,襯得屋裏一片寂靜,天也還沒亮,依舊是黑的。

直到俞銳下高鐵到了寧城北,那邊才丟給他一個不咸不淡的:嗯。

航班落地后,機場也會有專人專車接送。

臨睡前,他躺在床上,拿着手機,再度打開微信點進置頂。

回過身時,他握住手剎正要開車,俞銳從中控台上抽出紙巾遞給他:“先擦擦吧,不急。”

俞銳睡眼惺忪,按着太陽穴醒神,無聲自嘲地笑了笑。

但俞銳並沒有透露他的行蹤,為的就是不想勞煩桑吉院長,也不想諾布專門開車跑過來接他,實在沒必要。

聊天記錄依舊停留在昨天。

大雨垂直下落,濺起的水花裹挾着晨間寒意和濕氣,漸漸蒸騰出一縷縷白煙。

諾布接過他手中的行李箱,說:“寧城過來的火車就兩趟,一早一晚,我猜俞哥你肯定早上到,所以五點多就過來等了。”

加之昨晚火車上俞銳睡得並不好,隔壁上下鋪住着一家老小,小孩兒一路鬧到半夜一兩點,導致他翻來覆去三點多了才漸漸入睡。

算起來半個多月沒見了。

俞銳抬眼看向前方雨幕,應了聲:“嗯。”

下雨天總是好眠的。

車鑰匙解鎖,倆人冒雨快速跑過去,前後不到十秒鐘,肩背和頭髮幾乎全部濕透。

漸漸地,上下眼皮開始打架,困意也恍如潮水般席捲蔓延,手裏的電話一點點鬆開,滑到一邊,俞銳歪着腦袋,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睡眠不足,路上又折騰這麼久,前台辦理完入住,俞銳回到房間換下衣服,沖了個熱水澡,出來打算重新補一覺。

內容沒別的,就一個字“嗯”。

顧翌安當時沒回。

車停門口,諾布本想跟着下去,俞銳把他按住不讓他跟,還囑咐他趕緊回去洗個澡換身衣服,以免着涼。

道牙邊的排水口都堵了,四周路面也到處都是積水。

消息發出去,俞銳背靠床頭,等了好一會兒。

俞銳調派藏區的兩年,諾布一直跟在俞銳手底下做事,不僅學到了很多,成長也非常快,甚至現在已經可以獨立接手處理神外二級手術了。

綠色信息條里,俞銳說:翌哥,我去藏區了,這次醫援周期有點長,去的地方挺多的,估計得有一個多月。

諾布接到手裏,應道:“好的俞哥。”

停車場在戶外,諾布開的還是那輛灰色麵包車。

倆人沿着雨棚走向停車場,俞銳無奈搖頭:“火車站過去也不遠,我隨便打個車就行,哪用你覺都不睡專門跑一趟。”

他來得早,本來也沒什麼事。

諾布邊走邊回頭,還衝俞銳憨憨笑了笑:“沒事的俞哥,雨太大了,車不好打。”

“俞哥?俞哥你在嗎?”諾布還在喊。

俞銳掀開被子,起身去開門。

本以為是大部隊到了,諾布過來催他。

誰知門一開,對方竟是來給他送飯的,還是趕着醫院午間休息,從食堂打包好飯菜特意跑過來。

俞銳側身讓他進門,搖頭無語道:“我去隔壁小飯館兒隨便炒兩個菜吃就行,哪用你親自跑一趟,這麼麻煩。”

諾布將盒飯放在房間小桌上,跟他說:“是蘇主任叫我送來的,他說雨天不便出門,酒店這裏也沒有餐廳,怕你錯過飯點胃會不舒服。”

“蘇晏?”認識那麼多年,蘇晏向來心細周到,俞銳倒也不覺得奇怪,隨口問了一句:“他人呢,不在醫院嗎?”

“在醫院,”諾布解釋道,“本來他想親自過來的,可中午那會兒突然有台急診手術找他,蘇主任走不開,這才吩咐我過來。”

轉身回來,諾布接着又跟俞銳說:“對了俞哥,藏區這邊大雨,航班全都晚點了,八院同事可能得下午才能到。”

俞銳看眼窗外細密朦朧的雨幕,輕“嗯”了聲。

出門時,俞銳見諾布手上還拎着一份飯,於是問他:“還有人提前到了嗎?”

諾佈點頭:“對,顧教授也到了。”

“顧教授?”俞銳一愣,像是呼吸都停了半秒,跟着便問:“他什麼時候到的?”

“應該是剛到不久,來之前我碰上院長,他跟我說的,還特意囑咐我多帶一份飯過來給顧教授。”諾布停在門口說。

“等等——”

眼看對方要走,俞銳摘下房卡,反手關上門:“我去送吧,正好我找顧教授有點事要聊。”

“成,”諾布應聲回道,“那我就先回院裏,俞哥你有事就給我打電話。”

俞銳點頭又問:“顧教授住哪間房?”

諾布伸手往上指:“就俞哥你樓上,506號房。”

於是半分鐘后,電梯拐出來,俞銳穿着劣質的酒店拖鞋,手上拎着兩盒飯,順着自己房間的方向走,很快便停在506的房門口。

太久沒見了。

尤其這段時間顧翌安始終不怎麼理他,導致俞銳此時既忐忑又期待,胳膊微頓兩秒,曲起的指節才輕叩下去。

“誰?”裏面的人嗓音依舊清啞低沉。

懸起的心倏然落地,俞銳沉肩回道:“是我,翌哥。”

木門隔音並不好,屋裏的腳步聲漸漸靠近。

緊接着,門把轉動,緩緩拉開,俞銳抬頭看向眼前朝思暮想的人,嘴唇翕張,再度叫了聲‘翌哥’。

“嗯。”顧翌安擦着頭髮,語氣平靜如常。

他站在門縫間沒動,就這麼看着俞銳,像是一點沒有讓他進門的意思,就等着俞銳說下一句。

俞銳抿了抿唇,說:“諾布給你帶了午飯。”

視線下移,顧翌安看眼他手裏的盒飯,再看眼俞銳腳上的拖鞋,隨後側身將門拉開了些:“進來吧。”

俞銳邁步進去。

剛洗完澡,衛生間門開着,屋裏瀰漫著一股濕熱的水汽,換下的襯衣西褲散放在床上,顧翌安身上是家裏常穿的棉質白T和灰色休閑褲。

外面下雨,熱汽散盡后,室內溫度最高也只有幾度。

俞銳起床就過來,穿的也是短袖。

顧翌安看他一眼,手裏的毛巾掛到椅背上,隨後走到床頭拿起空調遙控器,將溫度調高。

房間格局都是一樣的,俞銳將飯菜放在小圓桌上,站在旁邊沒動。

直到空調‘嗡嗡’開始運轉,俞銳抬眸看向顯示屏上亮起的制熱模式,心裏霎時一酸。

他緩了緩,問顧翌安從哪裏過來的。

顧翌安放下遙控器,說江北。

江北到這邊並不近,也得動車轉火車,路上少說也得十幾個小時,只要稍稍算下時間,俞銳就知道顧翌安昨晚肯定在火車上。

轉頭看向床邊的顧翌安,俞銳問:“還沒吃飯吧翌哥?你要不先將就着吃一點。”

“先放那兒吧。”顧翌安沒看他,沉默着將床上的襯衣西褲收起來,放進行李箱另一側。

收完衣服,他轉進衛生間洗漱,期間除了‘嘩嘩’的水聲,以及窗外淅瀝的雨聲,屋裏屋外再無其他動靜。

像是陷入了一陣漫長的沉默。

顧翌安沒怎麼說話,態度平淡而冷漠,俞銳站在圓桌旁邊,想來想去想開口,但始終也沒找到切入口。

最後還是顧翌安從衛生間出來,擦着手問:“想好了?”

房間狹小,顧翌安立在床頭,俞銳站在床尾,倆人分隔在床的斜對角,俞銳抬眼望向他,沉吟一聲說:“想好了。”

顧翌安點頭,將擦過的紙巾丟進垃圾桶:“行,想好了,就說吧。”

他沒看俞銳,依舊站在那裏。

俞銳垂下眼,沉沉呼吸好幾次,而後道:“翌哥,十年前我讓你走是因為我走不了,我能看到的世界只有那麼一小塊——”

稍許停頓。

拇指用力按着指關節,俞銳緩慢又道:“你那麼好的人,我不能把你也一起困住,我去不了的地方你得去,我看不了的世界你可以.”

他其實不是不知道顧翌安所求為何。

但那可是顧翌安,是他的信仰,也是他畢生仰望的摯愛,一輩子那麼久,一生那麼長,他怎敢真的拿顧翌安的未來做賭注。

賭他們一生相愛。

賭上顧翌安原本璀璨明亮的一生。

科里聚餐那晚,顧翌安問他,後悔過嗎?

他當時說沒有,是真的沒有,他不後悔推開顧翌安,就算是回到當年,重新二選一,他依舊會做那樣的選擇。

他不是不懂顧翌安內心的痛楚.

只是他不敢想,不敢後退,只能固執地堅持,自以為是地幻想顧翌安可以重回他的人生。

甚至哪怕顧翌安身邊出現別的什麼人。

哪怕他們就此走散。

直到當他看到顧翌安右手腕骨處猙獰的舊疤,頃刻間,他所有的固執和堅持,轟然倒塌…

情緒堆積在胸口,俞銳轉頭,視線正對窗外,喉嚨哽咽道:“可我沒想過你會受傷,沒想過會傷你一隻手,讓你再也拿不起手術刀”

“放哥問我,他說如果那天你的航班真要是出事了,我有沒有想過後果——”

“老實說,我不是沒想過,我是不敢想。”

“我可以等,可以一直等,你想去哪裏都行,什麼時候回來,回不回來,我都可以,只要你好,我只要你好”

“但你不能出事,一點都不能,不可以——”

他始終在說,偶爾因情緒太滿而停頓,閉眼又睜開,一遍又一遍。

外面雨好像停了,雨水滑過玻璃,蜿蜒出道道清澈的痕迹,俞銳眼裏卻噙着溫潤的水光,視野朦朧,一片模糊。

“你不是符號翌哥,你怎麼會是符號,怎麼會只是符號——”

他閉眼,咬住牙關,啞聲道:“你是我的命啊.”

腳步聲靠近,顧翌安越過床沿移步到身後,環住他的腰,手臂漸漸收緊,親吻着俞銳的額角,眼尾,還有耳朵,動作緩慢而輕柔。

半晌沉吟。

俞銳轉身,抬眼看向顧翌安,眼底溫潤模糊,眼神卻堅定:“我不鬆手了翌哥,以後我都不會再鬆手,不會把你推開,也不會逼你走。”

指腹緩慢擦過俞銳微紅的眼尾,顧翌安輕聲問道:“想好了?”

“想好了。”俞銳應道。

這些日子他想了又想,無數次糾結矛盾,直到陳放徹底點醒他。

的確如果航班出事,如果顧翌安出事,哪怕只是假設,他也無法想像,根本承擔不起那樣的後果。

他期望顧翌安前路光明,可所有的榮耀,成就,甚至地位,都不及顧翌安本身重要。

當年那一走,顧翌安失去的是一隻手。

而今,除了徹底失去顧翌安,他早就已經無所畏懼。

四目相對,顧翌安眼神漸漸柔和,眼尾也掛上淺淺的弧度。

他其實一點也不意外,可當親耳聽到俞銳說出這些話,他依然無法平靜相待。

他深刻明白,俞銳所有矛盾和糾結都是因為他,也只會因為他。

不是因為不夠愛,恰恰是因為太愛,也太在乎,在乎到全部有關他的一切,俞銳都會權衡,都會猶豫。

可如果不是因為這份在乎,他也不會如此篤定俞銳不會放他走。

看似放手一搏,他賭贏了。

但事實上,是俞銳從來不會讓他輸。

情緒漸漸平復,俞銳再次叫了聲:“翌哥。”

“嗯?”

“也許我比不上叔叔阿姨,還有斯科特能帶給你的幫助,也許你的諾獎可能會慢很多年——”

微頓兩秒,俞銳抬眸看向他,認真道:“但我會陪着你,我會跟你一起,直到你走上山頂。”

年少時,他狂妄且自信,以為世界不過一方天地,盡在他腳下,如今也許他早已不再是當年無所不能的俞銳。

也許他一人不敵千軍萬馬。

但這次,他想想試試,為顧翌安,更為他自己。

顧翌安握着他的手,輕柔地按着他的指節,他看進俞銳清亮的眼底,看着俞銳眸光中倒映出的自己。

某一瞬間,他好像從這雙眼睛裏,看到了當年十六歲的俞銳。

看着他站在大巴車前,璀璨的陽光落在他眼底,連額頭汗珠都閃動着金色的光,他沖他彈舌,笑容明亮而自信。

他說以後我就是你學弟了,親學弟。

這十年,顧翌安無數次回憶起俞銳眼裏的這道光,像是一縷執念不放,陪他走過這十年,也走過萬水千山。

如今這道光重新落入俞銳眼裏。

顧翌安靜默不言,深深地看着,看進俞銳的眼睛,眼底眷戀和懷念相互交織,此起彼伏。

沉吟許久,無數情緒堵在胸口,可他想不出別的,於是語氣輕緩卻鄭重地應了聲:“好。”

該聊的聊了,這些糾結的矛盾的,也全都捋順了,年後這些日子倆人都不好過,俞銳瘦了,顧翌安也一樣。

此時心中大石落地,所有的包袱也都沒有了。

面對面站着,顧翌安剛洗完澡,身上一陣溫和清冽的味道全都縈繞在四周。

彆扭兩個月,別說親熱,俞銳連顧翌安的手都沒摸到幾次,心裏貓抓似的,早就想到不行了。

他看向顧翌安,再次開口叫了聲:“翌哥。”

“嗯?”顧翌安抬起眼。

俞銳湊近,腦門兒貼在顧翌安鼻尖上,很輕地蹭着,嗓音低沉微啞:“我想你了。”

顧翌安輕挑眉梢:“哪兒想?”

“哪兒都想。”俞銳抬起頭,視線正對顧翌安的眼睛,而後往下,掠過鼻樑,落在顧翌安微微上揚的嘴角。

他剛要湊近,外面有人‘砰砰砰’地敲門。

莫名被打斷,俞銳一股火直竄腦門兒,剛想發作,外面人大聲喊道:“俞哥,顧教授,出事了!”

俞銳一怔,頓時心頭一跳。

“是諾布,我去看看。”他和顧翌安對視一眼,快步過去開門。

諾布氣都沒喘勻,剛要抬手,俞銳拉開門問:“出什麼事了?”

諾布拍着胸口,急促說道:“俞哥,顧教授,303省道連環車禍,有輛貨車還撞翻了另外一輛旅遊大巴,現場輕重不計,急救中心說至少過百人受傷。”

俞銳當即皺眉:“救護車去了嗎?大概什麼時候回醫院。”

諾布搖頭:“去了也回不來,那段路剛好碰上山體滑坡,車開不進去,兩邊全堵上了,院長現在正召集人手準備趕到現場救援。”

顧翌安接話問:“人夠嗎?八院過來的同事到了沒有?”

“航班落地不久,人都在路上,還沒到醫院。”諾布說。

“不用到醫院了,我現在打電話通知他們,你讓司機直接把人帶去現場,”俞銳邊說邊按手機,又問:“院裏的車出發了嗎?”

“還沒。”

“行,我和顧教授換身衣服也過去。”

——

大雨過後,山道濕滑難走,沿途到處都是滾落的碎石。好在當地交警公安,還有消防人員集體迅速出動,沿路趕在前方開道。

兩個小時后,醫院派出去的中巴車,以及車上二十幾號醫護人員,總算趕到現場。

救護車也去了。

急救中心接到電話,得知旅遊大巴當場被撞翻在地,車上好幾個人沒系安全帶,摔落在地,當場陷入昏迷。

到達現場后,俞銳和顧翌安迅速組織醫護人員檢查現場,清點出重傷患者,情況嚴重的,迅速做好緊急處理,交由救護車拉回醫院。

半小時后,八院的車也到了。

侯亮亮下車后當即傻眼。

現場冒着滾滾濃稠的黑煙,貨車橫在路中間,旅遊大巴被撞翻在地,後面還有一排連環相撞,擠壓到變形的小轎車。

公路正好卡在兩座山中間,滾落的山石,以及撞飛的玻璃跟金屬碎片遍地都是,受傷患者不計其數,要麼靠在車上,要麼癱在地上,滿臉痛苦不時地發出哀嚎。

八院同事趕到的時候,俞銳和顧翌安帶着藏區醫院幾十號人,早就已經開始忙碌了。

入目雖亂,但亂中有序,所有人都在緊急參與搶救。

侯亮亮睜大眼睛,站在原地發愣,他第一次參加醫援,壓根兒沒想到自己能遇上這麼大陣仗。

俞銳剛包紮處理完一個老人,起身看到他,遠遠地喊了一句:“杵在那兒幹嘛?趕緊過來幫忙。”

侯亮亮‘哦哦’兩聲,立馬拎着急救包跑過去。

醫護人員緊急忙碌的過程中,電視台的新聞記者也到了,還有附近的鄉里居民,也紛紛帶着工具趕來幫忙。

大雨過後,天空明澈乾淨,連山間的空氣都是清新的。

但事故現場混着一股濃烈刺鼻的油煙味兒,以及淡淡的血腥味,醫生護士全程繃著神經,誰都沒辦法輕鬆下來。

所幸這次事故雖重,實際卻並沒有人員傷亡。

加上醫護人員趕赴及時,藏區加八院過來的同事,總共七十多號人投身其中,中途連喝水的時間都沒有。

整整三個小時,直到太陽都快下山了,省道公路漸漸通暢,病情嚴重的早已送回至醫院,其餘輕傷患者也都相繼處理完畢。

現場人太多了,救護車,救援車只能一趟趟地往返來回拉。

受傷患者先走,部分醫護人員也隨車返回。

剩下的三三兩兩等在路邊,一邊轉着胳膊脖子休息,一邊正對夕陽閑聊。

藏區三月,天亮雖晚,天黑也晚。

雨過天晴,白雲浮動,縫隙間是大片明亮的藍,落日緩慢下沉,不偏不倚卡在兩座山之間,餘暉沿着雲層一路燒灼至公路盡頭。

俞銳胳膊手背上全是干硬的血塊,搶救時染上的。

他用指甲摳掉一些,但並沒有弄乾凈,顧翌安走過來,遞給他一瓶水說:“用這個沖一下試試。”

倆人都挺狼狽,衣服都是髒的,污漬血塊都有,誰也不比誰乾淨,俞銳看眼他的手,搖頭說:“你用吧翌哥,我沒事。”

顧翌安徑直擰開瓶蓋:“你自己洗,還是我幫你洗?”

胳膊擰不過大腿,俞銳啞然片刻,笑了聲接到手裏:“那還是我來吧。”

說話的功夫,侯亮亮拿着兩隻凍梨跑過來,二話不說,先塞了一隻到顧翌安手裏。

顧翌安問他哪兒來的,侯亮亮扭頭往後指,說:“那邊那輛冷櫃車的司機大叔給的。”

他們所在的這段路並不算完全通暢,後半段還有很多車堵着沒動,前方半條道也還卡着許多車沒走。

能過車的路面太窄,暫時還得留給急救車通行。

冷櫃車運送的蔬菜水果,體型跟大型貨車差不多,短時間內過不去,貨車司機守在這邊半下午,看着他們忙碌辛苦,於是好心發了些水果給大家。

俞銳捏着空瓶走過來,侯亮亮正要把另一隻梨塞給俞銳,顧翌安攔住他說:“你俞哥不吃,太涼了,他吃了胃撐不住。”

俞銳一愣,伸手摸了兩下,的確是夠涼的,摸着跟冰塊差不多。

“我就不吃了,你自己拿着吧。”他說。

侯亮亮“哦”了聲,收回手。

也不止水果,他們在這兒忙活大半天,八院的同事還都是從機場直接過來的,到現在別說晚飯了,連午飯也沒吃。

附近好心的村民在家炒了大鍋飯過來,此時正在廢棄的大巴車旁邊,招呼着大家過去。

侯亮亮拔腿跑得飛快,俞銳目光跟着追過去,問顧翌安說:“翌哥,你餓嗎?”

顧翌安本想說還行。

但俞銳沒等他反應,很快便補了一句:“你在這兒先等我一會兒,我去幫你拿點吃的過來。”

顧翌安抬了下手,沒拉住人,頭還有些暈。

其實不止午飯沒吃,顧翌安早飯也沒吃。

繃著神經忙半天,體力消耗太大,估計是低血糖犯了,四肢發軟,連站都有些站不住。

他手扶額頭,揉按着太陽穴。

忽然間卻像是天旋地轉,耳邊也響起沉重的‘轟隆’聲。

地面都在晃,俞銳腳步剎停轉過身。

山體二次滑坡,山腰那處斷裂的山脈上,有一塊兩米高的大石搖搖欲墜,晃動過後,大石頃刻間滾落,不偏不倚直直衝向顧翌安。

“翌哥,小心——”五米之外,俞銳大喊。

顧翌安倏然抬眼。

他頭是暈的,眼也是暈的,根本就看不清俞銳的表情,只能看到俞銳狂奔向他。

前後不足三秒。

不僅其他人沒明白怎麼回事,顧翌安自己更是毫無所覺,還沒反應過來,他便已經被俞銳飛撲着,狠狠推向另一邊。

與此同時,巨石砸向路面,正正將俞銳整個人撞向空中。

那一瞬間,俞銳突然想,明明說過再也不鬆手的,可他好像,還是把顧翌安給推開了.

視線正對天邊最後一絲淡淡的餘暉。

像是電影鏡頭裏最慢的動作,他輕緩地眨了下眼,將手遠遠地伸向顧翌安,腦海中倏地閃過一個念頭——

假如他的一生就此結束,

真的,太短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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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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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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