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遺憾
第一百一十一章遺憾
視頻掛斷後,顧翌安單手插兜站立在陽台,視線落在城市夜幕中,久久未動。
凌晨三點,喧囂散盡,高樓霓虹泛着冷意,街燈隱匿在茂密的枝葉背後,偶有車輛路過,碾壓一地斑駁搖晃的樹影。
夜風冰涼,一陣陣吹過,連發梢都染上了寒意,卻怎麼也吹不散胸口炙熱翻攪的情緒。
握在手機上的指節漸漸收緊,顧翌安閉了閉眼,心臟像是被人狠狠揪着,疼得發麻。
當年分手的那段過去,一直都是顧翌安心中最隱秘的痛,也是他這些年深埋在心底,最不願意觸碰的回憶。
被放棄的滋味並不好受。
尤其是在他規劃並企盼着,他和俞銳共同的未來的時候,俞銳卻忽然跟他說想要自由,說他負擔不起他的犧牲…
於是,毫不猶豫地將他推開
顧翌安是真的怨過,也恨過。
意氣之下,他甚至一度跟徐暮和陳放都斷了聯繫。
他從未走出過那場大雨,也從未對此真正地釋懷。
冷風吹着,無數情緒翻湧至胸口,像是來回不斷地擠壓他的心臟,直至破開口,撞出洞,空空蕩蕩漏着風。
兩天後,安和試驗點的工作處理完畢,顧翌安帶着俞銳一路高鐵回到北城。
脊背僵直,雙手垂落在側狠狠攥緊,俞銳猛地閉上眼。
可他怎麼也想不到,曾經那個囂張不可一世的小刺蝟。
“等會兒就睡。”顧翌安轉過身,右手緩慢抬起,掌心貼上俞銳側臉,指腹輕捻着俞銳的耳垂,問他:“耳朵現在能聽見嗎?”
他微仰着頭,面向顧翌安,也迎着初升的太陽。
時間過去很久,久到夜色褪盡,晨光沿着天際線蔓延,城市街道也在朦朧的薄霧中蘇醒。
他總是舉重若輕,也總是淡笑着將過往置之度外。
玻璃門被推開,腳步聲靠近,兩秒后,俞銳停在顧翌安身後,環住腰,額頭在顧翌安的肩膀上很輕地蹭了蹭。
那是他放在心尖上寶貝的人。
眼底也溫潤,恍如一片幽深靜謐的湖,像是含着無數濃烈而複雜的情緒,就這樣直直墜入俞銳眼裏。
顧翌安曾經最大的希望,就是俞銳眼裏永遠有光,希望他永遠明亮耀眼如年少,也希望他永遠洒脫,永遠自由。
他剛從被窩裏出來,連人帶衣服都是暖和的,嗓音也透着一股晨起獨有的慵懶和啞意。
卻不曾想過,在那場分手背後,壓在俞銳身上的,不止有病重的俞澤平,有他的前途未來。
那個曾經半蹲在教務處窗檯,嘴裏叼着錢包,沖他叫喊同學的俞銳。
俞銳試圖放鬆心情,笑笑對他說:“沒事,不用擔心,會好的,等過段時間就能恢復。”
顧翌安深知俞銳能扛事,知道他總是悄無聲息就把事情往自己肩上攬,不會說苦,不會說難,不會有半分委屈,甚至從不會開口提及。
俞銳卻正好相反。
原來只在一夕之間,就消失了
顧翌安仰頭閉上眼。
心底驀然間酸澀難忍,掌心也隨之滑至後頸,顧翌安扣着俞銳,把人抱進懷裏,鼻尖蹭着俞銳耳廓,低聲說:“別這麼扛,俞銳”
視線依舊專註,顧翌安很輕地應了聲:“嗯。”
晨間金色的陽光淡如薄霧,不偏不倚,正好投映在他眼底,讓他的目光起來清澈而柔和。
還有那個心裏氣不過,擅自就改他成績的俞銳。
回國以後,周遠清曾經跟他說,俞銳現在身上隱約有着他的影子,說他成熟了,也沉穩了。
可直到今天他才恍然發現,並不是。
“別這麼扛,”眼睫顫唞,眼尾也暈染出濕意,他抿緊嘴唇復又鬆開,哽咽着重複,“你這麼扛,我受不了,也受不住.”
這樣的眼神,俞銳接不過兩秒,心裏便開始發酸。
甚至還有一紙檢測報告,以及顧伯琛…
吹了半宿冷風,顧翌安滿身潮氣,連身上那件白襯衣都泛着冷硬和冰涼。
徹夜未眠,顧翌安筆挺佇立在陽台發獃。
他動動嘴唇,再次叫了聲:“翌哥.”
甚至是隔三差五就和人動手打架,渾身上下,胳膊膝蓋總能弄出點傷的俞銳。
可顧翌安此時最看不了他這樣。
“嗯,能聽見。”俞銳看着他說。
顧翌安臉上的表情卻並未舒展,眉心微蹙,薄唇也輕抿着,清冽的眸光逐漸變得深邃,濃似墨染。
無論五歲,十五歲,亦或如今三十二歲。
休息近一周,俞銳耳鳴和刺痛的癥狀正在逐步緩解,間歇性失去聽力的時間也在慢慢變少。
顧翌安一直以為,俞銳的變化來自他錯失的這十年,也來自這十年裏俞銳成長的每一個瞬間。
——
過去的這十年,他被深深的無力感包圍,在茫無邊際的時間縫隙里行走沉浮,猶如困獸。
“翌哥,”俞銳開口叫他,“是一晚上都沒睡嗎?”
但距離完全恢復,仍然需要一段時間。
八院神外的病人多,尤其是俞銳手下的腦瘤組,門診排號短則兩三周,長則一兩個月,病區床位也緊張,基本從無閑余。
科里本就人手不足,能挑大樑的更是屈指可數,俞銳突然休假,導致科里更加手忙腳亂。
因而,這段時間,顧翌安不僅要處理COT103八院試驗點的工作,還得手術出門診,兼顧俞銳手下未出院的病人。
偶像消失小半月,侯亮亮坐不住了,每天捧着手機,見縫插針地給俞銳發消息。
陳放在科里基本沒透露,只含糊說俞銳身體不舒服,最近都會在家休息。
見不到人,狗皮膏藥的本性卻不改,侯亮亮一天三問,鍥而不捨地騷擾俞銳,追着俞銳不停地問他哪裏不舒服。
俞銳沒去上班,但工作群里的信息,住院醫每天發出的病程記錄,手術方案,還有工作總結,他都會細細看一遍。
電腦放在膝蓋上,俞銳盤腿坐在沙發。
屏幕下方,侯亮亮的微信頭像一直往外蹦,實在給他煩得不行。
尤其這中二少年,發一句話,能刷十條表情包,俞銳都懶得往上翻,每次只看一眼最新消息,就給他關了。
——俞哥,你理理我啊?
——星星眼.jpg
——可憐.jpg
——委屈.jpg
無數個動圖jpg,唰唰唰地往上蹦。
俞銳點開侯亮亮的聊天框,眉頭瞬間就蹙了起來,食指按動鼠標,剛要給他設置屏蔽,屏幕再次蹦出一條消息。
——俞哥,你再不回,我下班就去杏林苑看你。
動作一頓,俞銳往後靠上沙發,淡淡挑了下眉。
他還真怕這野猴子跑到杏林苑來,指節輕抵着下巴,俞銳想了想,隨後按動鍵盤,胡謅了一句:腳崴了。
正值周一大查房,侯亮亮收到微信,心頭一驚,也不管前面站着兩位老主任,偷摸縮到隊伍背後,低着頭,拇指飛快按動肩膀。
——怎麼會突然腳崴了,嚴重嗎?
——不嚴重,靜養,幾天就行。
靜養?
侯亮亮摸着腦袋,目光緊盯白色信息條,仔細一咂摸,立刻就品出了他偶像的言外之意,嚴禁過去騷擾。
於是,心不甘情不願地,侯亮亮撇着嘴,回了聲:哦。
人雖然沒到,侯亮亮也沒閑着。
很快,科里上到主任副主任,下到住院醫小護士,幾乎全都知道俞銳腳崴了。
自此,俞銳接到的電話信息不斷,外賣也開始每天定時定點地往家送。
外賣員頭回敲門時,俞銳還很意外,以為是搞錯了。
結果掀開保溫壺一看,裏面又是燉好的骨頭湯。
筒子骨慢火熬煮了很久,湯汁都是乳白色,鮮濃醇厚,湯汁表面連一點油沫都沒有。
聞着就很香,味道也是真好喝。
可上次胳膊脫臼,俞銳就已經喝到吐,以至於這股味兒鑽進鼻子他就反胃,蓋子立馬就給扣了回去。
看着眼前這盅暖心湯,俞銳撐在餐桌邊緣,眉頭皺着,鼻息都沉了,實在很想用針把侯亮亮那張大嘴給縫起來。
煩人是真煩人。
不過,小猴子也並非毫無用處。
科里的情況,包括顧翌安每天在醫院的動態,侯亮亮就跟個實時播報員,但凡有點風吹草動,轉頭就跟俞銳禿嚕。
顧翌安向張明山遞交實驗室組建申請的事,俞銳就是這麼知道的。
看到信息那會兒,俞銳對着手機怔忪了好半天。
直到趙東敞着嗓門兒銳啊銳地在樓道里喊,俞銳才恍惚回神,按掉手機,移步到玄關給他開門。
出差半個月,趙東也才回來兩天。
本來他是去八院辦事,忙完繞到神外想找俞銳一起吃頓飯的,誰知科里的小護士跟他說,俞銳最近崴腳了沒上班,在家休養。
趙東當時還很納悶兒,好端端地怎麼會崴腳。
進門鞋都沒換,手上兩盒東西徑直懟到旁邊矮凳上,趙東掰着俞銳胳膊,前看后看,上下打量好幾遍。
可不管怎麼看,俞銳都不像是有事的樣子。
上樓跑得急,氣都還沒喘勻,這會兒泄下口氣,趙東撐着膝蓋緩了緩,仰頭望着他問:“怎麼你們科的人都說你崴腳了?我看你這也沒事啊?”
俞銳無語,胳膊越過他,關上門,打開鞋櫃翻了雙拖鞋給他:“本來就沒事,我瞎說的。”
趙東撐着門框,揚眉“喲”了聲,換上鞋跟在他後面:“真是沒想到啊,我銳竟然也有消極怠工的一天。”
這會兒不用讀唇語,俞銳其實也能聽見。
他沒理趙東調侃,側身繞向島台,給他倒了杯水。
趙東走兩步又退回玄關,把他拎來的東西放茶几上,俞銳將杯子遞給他,問:“這些又是什麼?”
火急火燎趕來的,趙東是真渴了,接過杯子仰頭就灌,之後抹了下嘴說:“專門給你帶的,以後少喝咖啡,對你胃不好。”
趙東這次出差去的是新西蘭,會後應酬的時候,他聽客戶說那邊有款茶,不僅比咖啡提神醒腦,關鍵是還養生。
他知道俞銳工作一向忙碌,胃也不太好,臨走前特意託人買了幾盒帶回來。
俞銳怔然垂着眼。
關於他基因檢測異常的事,這些年除了陳放,身邊基本沒人知道。
可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趙東始終對俞銳當年醉酒說的那句飛不起來耿耿於懷。
於是每次出差去國外,他都會給俞銳帶東西。
哪怕行李箱裝都裝不下,花的託運費比買東西的錢還多,哪怕這些東西,海淘其實全都能夠買到。
本是大大咧咧的人,有時候卻比誰都心細。
很難說這是種什麼心情,俞銳原本還想跟以前一樣,說他兩句,讓他不用這麼折騰。
可話到嘴邊,俞銳沉吟半晌,最終還是選擇閉口不言,拍了拍趙東肩膀,無聲地接受了這份好意。
工作日下午,杏林苑相對安靜。
立春半個多月,北城氣溫今天也有所回升。
天氣難得晴朗,微風輕拂而過,淺淺金色的陽光透過露台玻璃門斜落進來,照亮客廳,同時送進一股慵懶的暖意。
難得有時間,趙東來了也沒走,擼起襯衣袖子,坐上飄窗和俞銳喝茶,說是順便晒晒太陽,補補鈣。
倆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半天。
忽然,趙東捏着茶杯,“誒”了聲問:“我看這新聞炒得沸沸揚揚,徐老該不會是真打算回國吧?”
這兩天國內外各大媒體,甚至許多權威官媒都在報道,說是徐頌行不日就會結束與斯科特研究所為期二十年的合作,將整個實驗團隊帶回國。
雖說斯科特研究所旗下,不乏獨立實驗室,也不乏知名人物。
可徐頌行剛拿下諾獎,實驗室好幾個項目都在緊鑼密鼓地展開,關注點也都是未來三十年亟待解決的醫學難題。
徐頌行實驗室和斯科特研究所屬於合作關係。
是否違約先不提,光說團隊這一走,實驗室的項目也會跟着走,無論怎麼看,這對斯科特研究所,甚至對實驗室幾家長期合作的葯企都會是巨大的損失。
這件事俞銳知道的不比趙東多。
新聞大多真假難辨,具體情況他也不清楚,趙東問起,他只搖頭回了句:“不知道。”
趙東“嘖”了聲:“我看新聞里說,霍頓和斯科特那邊都想把顧師兄留下,還說要給他出資組建獨立實驗室?”
俞銳“嗯”了聲,輕轉茶杯,而後吹走杯口氤氳的熱氣。
“真的假的?”趙東有些驚訝,眼睛都瞪大了,“那顧師兄怎麼想?他還打算回美國嗎?”
俞銳抬眸瞥他一眼。
南城出差前,俞銳和顧翌安冷戰矛盾,最大的分歧點就在這裏,這人聊什麼不好,非聊這個,簡直是精準無誤地在給他添堵。
許是感覺到俞銳眼裏的殺氣,趙東靠回牆上,自行終結話題,擺手道:“算了,當我沒說。”
後來他倆繼續悠悠喝茶,倒的確沒再提這個。
但這事兒俞銳就算不跟趙東聊,也得跟顧翌安聊,不可能就這麼放着不管,假裝它不存在。
尤其當他得知顧翌安已經開始向院裏申請組建實驗室,俞銳就更加坐不住,無時無刻不在惦記這事兒。
於是周末下午,趁着顧翌安在家休息,俞銳旁敲側擊提起了徐頌行,問他徐老是不是真的打算回國。
顧翌安當時正在書房,手上拿着幾本德語原文書,聞言抬起眼皮,看着門口的俞銳說:“應該是真的,年初新年酒會上朱院長就跟徐老聊過,估計談妥了很快就會定下來。”
俞銳一時啞然。
本來他也只是將信將疑,卻沒想到顧翌安直接給出肯定的回答,頓時讓他話都沒法接。
顧翌安拿着書過去,伸手攬上俞銳的腰,嘴唇貼近,親在俞銳的額頭,鼻尖很輕地蹭了蹭,而後笑着走向客廳。
“徐老回來,是因為老師嗎?”俞銳在他身後追問。
“沒聽徐老提過,我也不確定,”顧翌安坐到沙發,長指翻動書頁,抬眸看他,“不過我猜應該是和老師有關。”
俞銳按着沙發靠背,視線從書頁上掃過。
顧翌安手裏那本書,俞銳只看一眼便認出是跟他有關的,基因缺陷和基因治療方面的書。
甚至不止這幾本書,最近顧翌安電腦上看的,期刊論壇里搜索的,也全都是這些。
俞銳抿着嘴唇,站在旁邊久未出聲。
屋裏很安靜,顧翌安看了會兒書,還有些奇怪,轉頭望向他問:“怎麼了?怎麼一直站着?”
他握住俞銳的手,把俞銳從沙發側面拉過去坐他旁邊,拇指摩挲着俞銳手背上凸起的筋脈,視線再度落回書上。
“翌哥。”俞銳低聲叫他。
“嗯?”顧翌安應得很輕,尾音淡淡上揚。
猶豫片刻,俞銳試探着開口:“實驗室的事,你真的不打算再考慮考慮嗎?”
驀地,顧翌安翻頁的動作頓住,轉頭看了他好幾秒,隨後闔上書,放到茶几上,等着他的下一句。
俞銳看他一臉嚴肅,解釋道:“我只是覺得,那麼好的機會,就這樣放棄太可惜了。”
“所以呢?你希望我怎麼考慮?”表情漸漸變冷,眸光也一瞬斂縮,顧翌安直直看着他,“還是你想分開?”
“沒有,不是,”俞銳皺眉,踩着他話音馬上就回,“我沒想跟你分開,真的沒有。”
他側開視線,深吸一口氣,再度迎上顧翌安的目光:“我只是覺得,就算在美國組建獨立實驗室也沒什麼,只是異地而已,何況叔叔阿姨都在美國,你總是要回去的。”
見顧翌安眉宇漸漸鬆開,俞銳於是靠近,認真又道:“翌哥,你想什麼時候回來都行,我就在這裏,我可以等——”
“我不可以!”顧翌安沉聲打斷。
眉心再次蹙起,顧翌安看着他說:“三年,五年,哪怕就算一年,我也不行。”
俞銳啞然怔住。
沉默了很久,誰都沒動,連視線都沒移動半分,就這麼無聲對視着,情緒在眼波中悄然傳遞。
自從俞銳聽力出現問題,他倆始終不曾聊過這件事,分歧依舊是分歧,矛盾只要一天不解決,事情就不會過去。
倏地,顧翌安收回眼,同時也鬆了他的手。
露台玻璃門沒關,有風吹進來,書頁被吹起,一頁頁掀開又落下,除了那點‘唰唰’聲,連空氣好像都是靜止的。
時值傍晚,溫度驟減,風吹着容易着涼,顧翌安起身將露台的玻璃門關上,而後握着門把,停在原地。
手指用力,他低下頭問:“俞銳,你究竟是怕拖累我,還是對我根本就不信任,所以每次總會下意識把我推開?”
“十年前是這樣,上次醫鬧事件是這樣,這次實驗室的事還是這樣.”顧翌安自嘲地笑了笑。
俞銳僵直在沙發,抬頭望向顧翌安。
顧翌安背對着他,肩膀緩緩下沉,俞銳看不見顧翌安的表情,可他能聽見顧翌安語氣里漸漸染上的落寞和無力。
“你什麼都能扛,什麼都能忍,你想好了你的路,甚至——”
顧翌安頓了頓:“甚至你連手語和唇語都學了.”
“你已經打定注意,要跟老師一樣守着八院,守着這間屋子過到老,好像我回不回來,在哪裏,對你來說都無所謂。”
俞銳想說不是,可嘴巴張開,卻發不出聲來。
沉吟許久,顧翌安再度開口:“我曾經以為,對你來說,我跟其他人是不一樣的——”
“可是後來我才發現,也許對你而言,我可以只是名字,只是符號,或者只在你過去的某段記憶.”
“我只要這樣存在你心裏就可以了,你的世界隨時都可以將我踢出去,並不真的需要我存在”
“不是——”俞銳艱難出聲,“不是的翌哥”
俞銳再次否認。
上次爭執,他也說不是。
他好像總是在說不是,可顧翌安所說的一切,俞銳心裏清楚,他根本就無法辯駁。
他不想成為顧翌安的負累。
不管因為什麼,只要顧翌安因為他而有所失去,他都會介意,很介意,非常介意。
可偏偏他既沒辦法徹底放手,也沒辦法說服自己心安理得去接受,接受顧翌安為他放棄,也接受顧翌安為他犧牲。
他好像總是很自私。
十年前,以愛之名逼走顧翌安.
十年後,似乎又在故技重施
甚至,如同十年前分別的那天一樣,他們此時就在這間客廳里,他埋頭坐在沙發,顧翌安站在落地窗前。
他說了不是,卻又沉默。
長久地沉默。
久到黃昏散盡,小區樓里逐漸吵鬧,又逐漸安靜。
皎白的月光穿透玻璃窗戶灑落進來,月光下顧翌安的影子恰好落在他的視線氛圍。
影子和人,雙雙挺拔佇立,而又狹長孤獨。
俞銳靜靜看着,眼底漸漸瀰漫出濕潤的水汽。
時鐘分秒不停,情緒也被時間一點一點地沖淡。
漫長的沉默過後,顧翌安叫出他的名字,對他說:“這些年,我們各自生活,我過得不錯,你也成長了很多,好像分開了,不在彼此的世界裏,我們一樣也能很好地往前走。”
“可是,我還是覺得好遺憾”
“這十年,我錯過你的成長,錯過你每一次意外,每一次變化,你每一年平安夜唱的歌,甚至每一次海棠花開,還有你每一天的早安和晚安.”
顧翌安低垂着眉宇,嗓音依舊清啞低沉。
俞銳抬頭看着他,看向他的側臉,看他停在這裏,而後很輕地閉上眼睛,然後再次重複了一遍——
“俞銳,我還是覺得很遺憾。”
俞銳眼底瞬間就紅了。
曾幾何時,因為徐頌行和周遠清,顧翌安對他說,別的什麼都可以,除了他。
他說,他沒辦法接受俞銳成為他生命里的遺憾,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都不行。
可是今天…
顧翌安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遺憾。
這兩個字恍如一把鈍刀,割在顧翌安,也割在俞銳心口上,唯獨割不斷橫亘在他們中間,無法找回的十年。
明明語氣平靜,顧翌安整個人卻像是被深深的無力感纏繞着,牢牢捆縛,無法動彈。
他用盡全部力氣想要掙脫,換來的卻只有疲憊不堪。
“我能理解你的所有選擇,無論是當年,還是現在。”顧翌安緩慢轉身。
像是話說一半,情緒溢滿胸口極力往下壓。
他平復着呼吸,倏又抬眼:“可我沒辦法不難過,也沒辦法一次次經歷被你推開,永遠遊離在你的世界之外。”
俞銳眼底通紅,抬起胳膊蹭了蹭眼尾。
哪怕十年前,顧翌安也從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毫無保留地將心裏話全部告訴他。
他想要回應,偏又張嘴忘言,說不出話來,連喉嚨都發緊,根本張都張不開。
“俞銳——”顧翌安遠遠地,低聲叫他。
俞銳咬緊牙關,倏又鬆開,抬頭望向顧翌安。
天早就黑了,屋裏沒開燈,一盞燈都沒亮,顧翌安背光面向他,黑暗中,俞銳看不清他的表情,連眉宇眼神都看不見。
他只能聽見顧翌安緩慢而沉重的鼻息。
聽見他最後說:“這一次,我讓你選,是讓我走,還是要我留,我給你時間想清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