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我那麼欠呢,我非嫁過去當寡婦。”
佟大姨仔細瞧着蘇嫣,這些日子見的不多,總覺得哪裏不一樣了。
蘇嫣把東西收拾完,要走回大隊把今天的錢票交給幹事。
本來賣菜這樣的輕鬆的活輪不到她,但她賣的又好又快,別人能賣出去一擔子,她能賣出去三擔子,也不比其他賣同樣青菜的人便宜。
村委會不會跟錢票過不去,就把這個每個禮拜趕集賣菜的活兒交給了她。
加上到了夏末,北沙鎮處於下風處,西北的風沙全都吹了過來。
早晨的塵沙吹過,要到中午天空才能澄清。室外拋頭露面的活兒,其他人不願意干。
蘇嫣把東西收拾好,把化肥口袋疊好放在擔子上,肩膀輕輕一挑,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大姨,天不好了,我先走了,你也早點回去。”蘇嫣轉頭像是想起什麼似得,跟佟大姨說:“誰要是再說我閑話,你就告訴我,反正被人在背後說成這樣了,我也不怕撕爛她的嘴巴。”
空氣被沙塵瀰漫,身後傳來一聲聲的呼喊。那些當媽的女人,一邊扯着嗓子招呼自家的孩子們回家,一邊用石頭壓在院子裏的破井蓋上。
路途遙遠,蘇嫣加快腳步。
“姐,起風了,你要是再不回來,我倆都要去找你了。”蘇智比蘇嫣小四歲,是這個家的老二,今年才十五。他還有個雙胞妹妹叫做蘇碗,比他小上三分鐘。
蘇嫣走着走着,看着天際發出暗黃的光,而太陽紅的像血。
吃大鍋飯、拿工分的年代,所有的物品、牲口、勞動力、思想都屬於集體。只有她們家中的水井,搬不走、要不去,是她們賴以生存的寶貝。
她躲在土牆後面,拍了拍頭髮,雜草和沙土稀落落的掉下來。她又用小掃帚掃了掃身上,再跺了跺腳,這才繼續往院子裏去。
從水泥路走到石頭路,在走到兩旁都是紅高粱的土路上。
蘇嫣還要趕路,她從鼻樑處扯出一層薄薄的紗巾蓋在眼睛上,又把包里她媽給她裝的翠綠色頭巾拿出來,一圈圈裹在頭上掖好。
高粱地的農民們見了這天,紛紛喊着自家的人趕緊往家裏走,沙塵暴又要來了。也不知道會有多少莊稼遭災。地本就旱的厲害,勉強有了收成,還得面對這樣的鬼天氣。
已經有沙塵落在高粱葉上、牆沿上、瓦礫上
小孩子們沒有鞋,光着腳在地上跑着。抓着地面的腳指頭縫隙擠出乾燥的土壤。
蘇嫣鼻子裏有股熱辣的塵土味道。她把布包里的紗巾掏出來,遮擋在口鼻上。
她是北沙鎮張家村人,比其他村子來趕集的人要走更遠的路。
走進村口,上坡的土路上。
蘇嫣把扁擔取下來,抽出擔子,夾在胳膊下面,免得起風被刮跑。
蘇嫣從集市上往村委會走。
哪怕十天有近半的日子井是乾涸的,也要仔細地維護好家中唯一金貴的東西。
因為早上的那場風沙,高粱穗上、屋頂上、鞋面上還有雜亂枯黃的草上全是塵沙。
村委會離家不遠,蘇嫣剛才圖省事,摘下頭紗就沒戴上。短短十分鐘的路程,還沒走到家中院子,頭髮上已經被蒙上一層黃沙。
嬌俏又不失活潑的一張臉就這樣被埋沒在塵沙中。
蘇嫣加快腳步走了二里地,總算趕在風沙到來前進到村委會辦公室,將今天的收益交給了值班幹事。
佟大姨愣了一下,抬頭看蘇嫣說這話的神態。只是蘇嫣已經走遠,遠見着婀娜的背影離開。
蘇嫣還沒等說話,正房屋裏跑出一個短髮“小子”,她故意壓着嗓子粗聲粗氣地說:“姐,今天張大哥又來了。沒遇到你,說明天上集市上接你。”
蘇碗原名叫做蘇婉,年紀小,少不經事,長得跟蘇嫣有五六分相似,窮山惡水,免不了有些人在她身上動心思。
她性子倔強,氣惱自己給姐姐添了麻煩,前些日子聽從蘇嫣的話,剪短頭髮,行為做事學着她哥的模樣,廣而告之改名叫做蘇碗。
有些迷信的老人家都說外來戶家的小女兒“遭了”,說不定是被什麼公妖怪附身,變成個假小子。
只有蘇嫣知道,這都是她小妹不得已而為之的事。
事實上,蘇嫣的主意很有成效,對她騷擾的人一下少了。當然也有了多幹活、出苦力的反效果,只是沒有噁心巴拉的人盯着,到底輕鬆些。
“知道了,媽幹什麼呢?”蘇嫣把扁擔給了蘇智。蘇智和蘇碗的工作是在地里砍高粱杆子,這些日子搶收下來,倆人的手都磨出水泡。
因為他們倆還沒成年,哪怕乾的活不比成年人少,只能算半個勞動力。倆人加在一起一天只有五工分。
蘇嫣今天去賣菠菜,是個輕鬆活,只掙了四工分回來。
她先瞅了眼黃泥巴矮牆邊上高大的板栗樹,沒什麼異樣,這才往正屋裏去。
說是正屋,進去就是一個單邊灶台,另外一個灶台廢棄了。左邊門裏是黃泥巴夾着稻草砌築的炕,右邊是個木製的床。
這還是蘇嫣的爸爸親手給她媽做的木板床,就因為蘇嫣的媽是南方人,住不慣北方的炕。
現在蘇嫣跟小碗住在炕屋,她們的媽住在對面。
弟弟蘇智住在下屋,用石頭和廢門板搭的簡易床上。
蘇嫣進到外屋地,看到母親正在灶坑前煙熏火燎的做飯。
他們這邊主糧是高粱米。像是綠豆一樣白色顆粒,用水煮熟后還是散的。撈出來瀝干,口感發硬。
“媽,你本身就有哮喘,還聞柴火味。”蘇嫣起身把她媽拉起來。年過四十的蘇嫣媽陳玉蓉,黑白相間的頭髮,臉色發白,看就知道是腎血不足,肺也不好。
陳玉蓉咳了兩聲,小碗進來把她推走說:“我剛出去你就坐這裏,就不怕夜咳睡不着覺了?”
“我把鼻子捂着就能燒火。”陳玉蓉看着面前孝順的孩子,心中頗有內疚:“是媽拖累你們,這個家——”
蘇嫣不愛聽這種話,這些天她彷彿跟“蘇嫣”的思想融合在一起,不但不覺得這家人陌生,反而像是自己的真正的親人一般,相互的愛護和關照。
“媽,你別說這種話了,你在邊上幫我看看油鹽放的怎麼樣。”蘇嫣當然不用陳玉蓉幫她看,只是給她找了個事情做。
蘇嫣又從懷裏掏出掌心大小的一塊肉,放在灶台上說:“今天咱們過個年。”
風沙到來,家家戶戶都把門窗緊閉。蘇智用大張破塑料布把正屋門窗蓋上,又將水井蓋上壓好。進到屋子裏,聞到一股只在夢中縈繞的香味。
“肉!”蘇智半大個小子,咽了咽口水,眼睛都能發出綠光。
小碗忙叫他小點聲說:“哥,你還不把門關好了。”
蘇嫣說:“等等,我要把栗子樹罩上網,好不容易結果了,都被風刮跑怎麼成。”
蘇智說:“年年都沒見栗子樹結上栗子,今年怎麼就有了?我去把樹兜上,回來我就要吃肉。”
等到蘇智出門,小碗趕緊把門關的緊登登的。
多虧有了風沙天,他們屋子裏的肉香味就算飄出去,也被塵沙把香味卷散了。
陳玉蓉忐忑地說:“咱們這樣的行為行嗎?”
陳玉蓉來到這裏七八年,早就把資本家太太的秉性磨沒了。她深知人性的惡劣,不免多想了些。
蘇嫣拿起菜板,麻利地把肉切成肉丁,頭也不抬地說:“公款吃喝的人少了?只不過給咱們都是摻了沙土的高粱米罷了,都不是關上門偷偷吃香的喝辣的。這塊肉是我幫別人忙別人給的。咱們趕緊吃,天熱,放不到明天。”
說著,蘇嫣讓小碗從她布兜里掏出一把鮮嫩的菠菜,她說:“今天咱們吃燴酸菠菜和芸豆肉丁。”
小碗也咽着吐沫說:“姐,咱不炸點葷油留着,一次把二兩肉全吃啦?”
“不留,要是被檢查的人翻出來怎麼辦?”蘇嫣炒菜的小臉認真地說:“吃,吃完我明天再去弄。”
小碗激動地說:“姐,你膽子變大了好多,之前我們讓你偷拿兩根菠菜回來,你都不敢.”
蘇嫣失笑說:“你想什麼呢,這是我拿工分換的。佟大姨就在我邊上,情況不允許。”
陳玉蓉端着鹽罐子在旁邊,小聲說:“情況允許咱們也不能小偷小摸,你爸的在天之靈若是看到兒女這樣,該難過了。”
蘇嫣看到鐵鍋邊上冒出白白的煙汽,這就是一家的鍋汽。
蘇嫣放軟聲音說:“手裏有吃的,偏要把自己餓死的話,我爸更會不高興。媽,一切有我頂着,你把你的病好生養着,家裏你照料着,外頭有我們呢,你別操心了。”
小碗抓抓短茬的頭髮,開始很不習慣這樣的頭髮,現在覺得比長發方便多了。
她恢復原來的細軟的聲音說:“是啊媽,我姐說的對。再說這也不是小偷小摸回來的,你就放心吃。”
蘇嫣把食材準備好,讓小碗到下屋醬缸里舀半碗醬芸豆出來。
這裏的芸豆皮是花皮嚼不動,剝開來的芸豆像大腰果,顆粒很大吃起來軟糯。家家戶戶都腌成醬豆子成為每日的高粱米飯的搭子。
因為這邊水源珍貴,一個個都灰頭土臉的不說,吃飯捨不得放鹽。放鹽就會多喝水。每家每戶的菜都是一樣的寡淡。
要是天氣好,吃到大鍋飯,那就不一樣。
為了省菜,裏面的廉價海鹽不要錢似的放,一筷子的菜能齁死一頭牛。基本上都是七鍋高粱米,一鍋菜。連湯帶水,一人一碗,一天兩頓。
像這種大風沙天,就吃不成大鍋飯,家家戶戶就自己關上門吃小灶。
蘇智從外面進來,站在門口把頭上身上的風沙拍掉。吸吸鼻子,聞到鍋里的肉香味就走不動路了。
他們家沒有飯桌,在炕上用炕桌吃飯。
炕桌上有了葷菜,大家很饞,反而不先動筷子。一家的教養就體現在這裏。
蘇嫣先給陳玉蓉舀了勺肉丁,說了句:“開飯吧。”小碗和蘇智這才開始舞着筷子吃。
蘇嫣看着他們吃的飛快,但就是撿面前盤子裏的菜吃,沒有翻盤子找肉丁的動作,眉眼彎了彎。
她又給弟弟和妹妹一人舀了勺肉丁,又給自己舀了勺肉丁,這才開始扒拉着高粱米吃。
蘇嫣剛吃下幾口飯,嘴裏的高粱米還在滾着,傳來拍打門板的聲音。
陳玉蓉嚇得筷子都要掉了,還是挺着膽子說:“該不會有人聞到味道來抓咱們了?你們別出去,媽去開門。”
敲門的聲音還在繼續,夾雜着風沙席捲的呼嘯聲。
“你別去。”蘇智把筷子往炕桌上一拍,狠氣地說:“要戴高帽子遊行讓我來,你們別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