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28
第二十八章28
車行駛進隧道,周圍的暗下來,隧道壁上昏黃的燈點連成線。
黎曼枝把頭靠在窗戶上,光影在她臉上明暗閃爍。
說來奇妙,她已經記不清那天晚上KTV里的場景了。
斑斕而讓人心慌的燈光,男人摸上來的手,她下意識揮出去的啤酒瓶。流血、流淚,倉惶之下哪裏有心思注意誰在拍攝,她一心只想逃離那個地方。
再後來,是警局的女警給她包紮傷口,一杯熱水遞過來,熱度經由指尖蔓延開,她才從剛才的混亂中醒神。
筆錄、調解書籤字,她機械地完成了這些流程,卻在走出警局后不知該去向何方。
這樣傷着腿回家,少不了被刨根問底。這一次的確是她闖下彌天大禍,她知道家裏等待她的除了打罵不會有別的。
可疼痛卻依舊存在。
身上的傷、哭腫的眼睛、緊張得抽搐不止的胃、熬到後半夜湧上來的疲憊感,甚至深夜的冷風也變得更加刺骨。
這段經歷是黎曼枝拍哭戲時最喜歡用的回憶素材,只需要回想起那個夜晚,一切無助的、絕望的、悲傷的、茫然的情緒,都能瞬間湧現而出。
小助理在前面開着車,忽然聽到黎曼枝笑了一聲。
小助理沒有再說什麼,將前座的一個手提包拿給黎曼枝。
小助理轉過身來有些擔憂地望着黎曼枝。
正當他還想再說些什麼的時候,黎曼枝注意到有新的電話打了進來。
說來奇妙,偶爾她會覺得老天在眷顧自己,在她貧困之時給她向上的機會,在她心灰意冷之時送來江雲照這樣一顆捧着赤誠之心愛她的人。
約在一個停車場見面,她獨自來,不許帶人。用五十萬現鈔來換他的消停,否則等着明天繼續上熱搜。
黎曼枝接過來,打開拉鏈看了一眼——裏面是一層層摞好的百元大鈔。
車載導航發出提示,下一個路口就要抵達目的地。
車駛出隧道,午後的太陽重新照進車窗。
“這支法律團隊擅長的領域不止一個方面。只要你想,讓黎輝進監獄、進醫院,再或者……”江雲照的聲音越壓越低,卻又恍然醒悟般突兀地中斷,意識到不該讓黎曼枝察覺到他不光明的這一面,“總之,我是想告訴你,我是你這一邊的。”
這是一個有些老舊的地下停車場,牆壁因為掉漆而斑駁,廣告牌上的廣告也有些年頭了,外頭的光從天窗照進來,光柱里映着漂浮的灰塵。
而如今,托她這位親哥哥的福,這一段最令她痛苦的回憶,以一張意味不明的照片為形式,展現在了全世界面前。接下來她要面對的,不只是自己回想過去時產生的負面情緒,還有無數揣測的、嫌惡的、鄙夷的目光。
“我讓人查過了,發佈這張照片的賬號註冊者名叫黎輝。江氏旗下的法律團隊是業內頂尖的,你有需要的話隨時告訴我。”
但當她想要好好回應這份愛時,老天又把她扔進這樣一個難堪的境地里去。
黎曼枝這下是真的笑出聲來了:“我知道。這種事兒都和我說了,你可真不把我當外人。”
黎曼枝在包里翻找,卻在放打火機和煙盒的位置上摸到一根桃子味的戒煙糖。
她拉上拉鏈,開門下車。
電話那頭江雲照很明顯地沉默了一會兒。
在片場看到那張照片后,她就動身回酒店了。上車時江雲照打電話過來,她停了兩秒才接起。就在這兩秒里,她發現自己心裏的第一反應竟然是鬆了口氣,彷彿她知道這通電話背後帶來的一定是安慰,而非質疑。
黎曼枝今天穿的是一雙平底鞋,走起來悄無聲息。她在停車場裏尋找着黎輝發來的那個車牌號,腦子裏卻還有閑心想,早知道穿一雙帶跟的鞋來。電影裏的談判時分,都是由主角皮鞋跟打在地上的清脆聲開場。
黎曼枝點點頭,拆了那根糖放進嘴裏。
“的確沒那麼嚴重,你沒發現黎輝和我一個姓嗎?血緣關係上來說,他是我哥哥。”
江雲照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清了清嗓子,再開口時聲音就和緩了許多:“現在還有心思打趣我,看來這件事沒有我想得那麼嚴重。”
遠處傳來一聲渾濁的咳嗽聲,黎曼枝轉頭看去,黎輝坐在一輛很舊的二手車裏,在打量她的四周。
“雖然我們的人都在附近,但畢竟是你一個人去,你……”
黎曼枝把嘴裏那根桃子糖咬碎,咔哧咔哧地嚼了幾下。
黎曼枝把車窗放下來,向外看去。
黎曼枝失笑:“謝謝你的好意,小江。不過我們公司已經……”
而接下來,那份笑意卻化為了更深的憂愁。
剎車的動靜讓黎曼枝回過神來。
“是的,我特意囑咐了他身邊的人,今晚的事兒瞞着他。”
“再怎麼樣我和他一起生活過十八年,他是什麼樣的人我心裏有數。”
這便是當時黎輝打電話來的目的了。
電話那頭的聲音倒是比黎曼枝想的要冷靜很多。
黎曼枝眼睛抬起,對上小助理詢問的目光。
因此,黎曼枝匆匆結束了和江雲照的對話,轉而接起新的來電。
“小江回酒店了吧?”
她透過車內後視鏡看去,見黎曼枝上車以來就沒有表情的臉,難得地有了一分笑意。
不過接起后,對面傳來的聲音卻不是黎曼枝預想中的溫柔與小心翼翼,反而有些肅殺之意。
是黎輝。
“說個數,你今天之內能拿出多少?”
開車門,關車門,兩聲響動后,黎曼枝坐在了自己多年未見的哥哥旁邊,老舊的皮椅發出咯吱聲,黎輝挪動身子,把窗戶玻璃搖了上去。
“把煙掐了。”
黎曼枝一邊說一邊把手提包放在膝蓋上。
黎輝的動作僵住,黎曼枝冷漠地看着他的背影,後背駝着,領子上有沒洗掉的暗黃污漬。
猩紅的光一閃而過,他將煙蒂丟到了車窗外,關好車窗後轉過身來。
這張本應該很熟悉的臉,因為多年歲月的磋磨與糾纏不清的仇怨而陌生起來。黎輝並沒有她想像中的那樣趾高氣揚,滿是血絲的眼睛不安地轉動了幾秒,眉毛本想硬氣地皺起來,最終只形成一個可笑的抽搐。
“我也沒心思和你扯皮了,錢給我,剩的照片我當著你的面刪。”
“媽的傷好些了嗎?”
黎輝的視線原本鎖定在那個手提包上,聞言迷茫地望向了黎曼枝,似乎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問這個。
“前幾天她說爸又打她了,讓我給她轉醫藥費。”
黎輝這才有些遲鈍地哦了一聲,似是而非地點點頭。
他伸出手去,想拿包。
黎曼枝的手卻扣在了包上:“寫個欠條吧?”
黎輝終於變了神色,防備地瞪向黎曼枝,脖子上青筋跳了幾下,卻沒說話。
“當年我們不是簽過合同了嗎,說好給完那筆贍養費后互不往來。這些年媽又陸陸續續找我要了不少錢,我也都給了。現在你找我要錢還債,我怎麼知道你以後不會再欠下新的?”
“你搞清楚,現在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
“你也搞清楚,是你違背誓言在先,對不對?”
“我他媽管你什麼誓言,現在我就是手裏有這些照片,和你換一百萬,你換不換?”
黎輝的話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顯然黎曼枝今天的狀態出乎了他的意料,沒有想像中的慌亂無措,反而氣定神閑得讓他發憷。
黎輝拿出手機,點開相冊,展示給黎曼枝。
被人拽着頭髮的少女,臉上掛了彩,眼神卻兇狠地望着拽着自己頭髮的男人。
模糊而白花花的一片,是她被扯着衣服,露出肩頭,上面還沾着不知誰的血。
黎曼枝坐直了身體,望着黎輝,黎輝的手還僵硬地舉着,腮邊一抽一抽的,是掩藏不住的緊張。
黎曼枝忽然覺得很可笑。
這是他最後的底牌,幾張刺激而令人心生遐思的照片,一個隨時準備拋出奪人眼球混淆黑白的故事。
因為這個故事的主人公是大明星,是一個本就以反派形象出現在銀幕上的女人,一個換男友換到媒體都脫敏的花花心腸,因此無論如何添油加醋,也會有人相信。甚至今天只放出了那一張照片,才過了幾個小時,就已經有無數非議甚囂塵上了。
“你從哪裏搞到這些照片的?你找過當初在場的人?”
黎曼枝的鎮定讓黎輝更加煩躁,他把手機收起來,順便拿出了煙盒,想點支煙。
“你管我怎麼搞來的。”
“如果我說你爆出去也無所謂呢?”
“那你今天這一出是幹什麼,耍我?”
黎曼枝搖搖頭,把手提包的拉鏈打開,裏面的百元大鈔讓黎輝臉上的怒意僵住了片刻。
“我要你打個借條。合同我已經帶來了,兄妹一場,我可以借錢給你,但你以後不要再去賭了。”
“黎曼枝,你……”
“當年我是在KTV打了人,因為他要拉我去開房。我和他你情我願談朋友,但是沒打算你情我願地上床。我反抗了,沒覺得自己有罪。後來我們簽了調解書,打他的醫藥費還是我自己打工掙的。這就是這些照片背後的真相,你可以在外面亂說,只要你良心過得去。”
黎輝的咒罵到了嘴邊被打斷,此時一副目眥欲裂的表情聽着黎曼枝咄咄逼人。
“黎輝,你是我哥,我被打的時候你在哪裏,我被人追着要錢的時候你在哪裏?爸要我嫁給那個大我三十多歲的土老闆的時候你在幹什麼?我秉着做家人的本分給了你們這麼多錢,你在幹什麼?你去賭博!”
“不給錢就滾下車!”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欠這一百萬不止是賭博,還因為你和人家酒後鬥毆,把人家打成殘廢了。黎輝,你可真有出息。媽快六十的人了,還要靠騙我的錢接濟你。爸早在我和你簽合同的那年就跟她離婚了,和自己的新老婆過着好日子,哪裏有空打她?那些錢你們拿了多少,她拿了多少?”
黎曼枝說完,車裏安靜下來,只剩下黎輝粗重的呼吸聲,他顯然沒料到黎曼枝有備而來,抖出來的事一件件都讓他理虧。
黎曼枝盯着黎輝,像她在電影中盯住即將手刃的仇人,或是獵物。
遠處傳來汽車駛過的聲音,車內的寂靜也隨着響動聲消散,黎輝抽了抽鼻子。
他的眼睛神經質地眨動幾下,長期的晝夜顛倒、賭博、煙酒,讓他的臉色看着更加灰敗。一道亮亮的細痕在他臉上,黎曼枝從緊繃的狀態中回過神來,意識到那是眼淚的反光。
“你這是要逼死我……”
暗格打開的咔噠一聲,眼前一道銀光閃過,黎曼枝眨了眨眼睛,看到黎輝拿出的是一把小刀。
“你要逼死我!你們都要逼死我!”
他雙手握着那把刀,抬起來要往自己脖子上放。明明已經稱得上是中年男人,但在崩潰邊緣時的行為舉止,卻和撒潑的孩童沒有兩樣。
“把錢給我!你今天不給我錢,我就死在你面前讓你做一輩子噩夢!”
隨着他的情緒失控,握着刀的那隻手也不自覺揮舞起來,黎曼枝不動聲色地往後仰,背在身後的手摸到門把手。
黎輝的身體往前傾過來,黎曼枝扣動把手,卻發現上了鎖。
咔噠一聲,在黎輝咆哮的空擋里格外清晰,他猛地盯住黎曼枝。
“想去哪?叫人?你不是一個人來的?”
黎曼枝的團隊的確在停車場。
裝着錢的手提袋底下有收音器,另一端連在經紀人手機上,兩人在車內的一切對話都被錄音下來,黎輝的暴起肯定也被他們聽見了。
這是一個為了拆除原生家庭這顆隱雷,而籌劃了兩年的局。如果他們見好就收,則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但顯然,黎輝如她預料的那般,不聽阻撓地向著深淵滑去,並且在事態無可挽回的時候,想拉着她一同墜落。
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雖然那張照片節外生枝地給她增加了公關負擔,但團隊也立刻想出了解決辦法——見面,錄下對話,讓黎輝自己承認黎曼枝當年的事只是正當防衛,反而是他在用這些似是而非的照片進行勒索。
只是黎曼枝沒料到黎輝會拿刀。
在她印象里,黎輝並不是一個跋扈的人。窮人家的孩子即便鬥狠也有個度,因為沒有靠山能讓他放肆,而雙親皆在,又使他不至於孤注一擲。或許是這些年的接濟助長了他的膽量,然而他的膽量即便到了如今這個暴怒的地步,也就是拿着刀以自殺作為威脅而已。
黎曼枝望着刀尖,卻意外地冷靜。她篤定這把刀不會刺向自己,黎輝已經打了人又欠着債,如今要是被警察抓到,肯定沒有好下場。只是如今他的情緒極其不穩定,不排除會在激動情況下誤傷到她。
她今天來是挖了個坑讓黎輝跳,可沒打算把自己拉下水。不知道團隊的人現在是否在靠近這輛車,黎曼枝垂下眼,思索出去的方法。
“說話!你叫了誰?警察嗎?我告訴你,老子找自己妹妹要錢,是天經地義,他們警察管也管不到家務事,你他媽別在這裏耍心眼,以為我不敢死是吧,我什麼都沒有了,你不幫我,你就是害死我的……”
“嚓!”
車窗破碎的聲音格外清脆。
黎曼枝猛地抬眼,慢放一般看着無數碎裂的玻璃渣折射着周圍的燈光,外面的空氣流動進來,一個身影站在窗外。
黎輝的身體猛地向後仰,被橫空出現的手勒住脖子。他手中的刀也被來者一把握住。
黎曼枝看着那隻指節修長的手被刀刃割出血痕,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你怎麼在這?”
“下車!”
兩個人的聲音撞在一起,她對上江雲照因怒意而睜大的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