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25

第二十五章25

黎曼枝坐在沙發上,蜷起身子。

她的手機擺在面前的茶几上，屏幕不斷亮起又熄滅。

一小時前她媽媽發微信來說，她哥哥在外面欠了一百萬,追債的人都找上門了才敢對家裏說，因此她想找黎曼枝借錢。

彼時黎曼枝在回酒店的車上，江雲照在她身邊坐着。她握着手機,在短暫地靜默幾秒后,回復了兩個字：不行。

按下發送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的心情意外地平靜。

不久，那邊發來長長的語音條。

黎曼枝沒有聽，她關上手機。

那些語音條點開後會是什麼，她已經不陌生了。

從黎曼枝出道以來,家裏的索取就沒有斷過。最開始是試着要一點錢,黎曼枝當時剛混出個人樣來,好歹會惦念着當年的生養之恩給一些。

後來便開始增加數額了。這種原本對子女漠不關心、在他們爆紅后便纏上來打秋風的家人並不少見,經紀人得知此事，建議黎曼枝回家和他們進行談判。

屋子裏的燈被黎曼枝打開，她卻沒有轉身。

她哥哥從那份合同簽完后就再沒有和黎曼枝聯繫過，要錢的事也一直是母親在中間周旋，如今放下面子自己打電話找黎曼枝，估計也是被討債的人逼得沒辦法了。

她猛地抬頭，江雲照的臉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她只聽出了他剛才聲音里的遲疑。

門外走廊上的燈很明亮，黎曼枝突然接觸到強光，沒忍住眯起了眼。

她轉身要往門口走，然後小腿猛地磕上了什麼尖銳的東西。

她做了個深呼吸，起身的時候收拾了一下表情。這是她的家事，對於公司而言卻是公事，她不願自己的情緒影響到旁人。

敲門聲是在這個時候響起的。

“簽字吧，從此之後不要再來糾纏我。”

她話音未落，筆尖隔着紙張點在木桌上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少抽點煙，生病了賺再多錢也不好治的。”

“我給你發了消息，你沒……”

她低頭摸索了一下，才發現這個茶几下面的抽屜不知什麼時候被自己打開了，剛才她沒留神，撞上了抽屜的角。

而不是在看到他的瞬間，下意識地將他扯到自己身邊。

其實她有意識到，從今天下午兩人進行了第一次歡愛開始，他們之間的氛圍就一直有些奇怪。她直覺這和自己動情時在江雲照身上留下的印記有關。

屋子裏很暗，只開了一盞很小的壁燈，她的大半張臉都湮沒在黑暗中。

等她回到房間再看手機，最新打來的電話已經換號碼了——是她哥哥的手機號。

而她掛掉電話后就沒有再做別的事，只是靠在沙發上發獃。

剛才在車裏，從她沒有回復的第五分鐘起，電話就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打了過來，然而黎曼枝已經早有預料地設置了靜音，她只是掃了一眼屏幕，就在江雲照詢問的眼光下搖了搖頭，將手機放回兜里。

就是因為那滴眼淚，黎曼枝容忍了母親這些年想出的千奇百怪的借口，一次又一次私下給她轉了錢過去。

黎曼枝疼得“嘶”出了聲。

還是那間小房子，灰撲撲的，連燈都只開了一盞。黎曼枝坐在客廳正中央抽煙,衣着華美妝容精緻,周圍的環境像一張單調的黑白畫,她的紅裙是唯一塗抹在上面的色彩。

她摸索着關好抽屜，心裏卻在盤算接下來兩周的拍攝要如何和化妝師溝通。

黎曼枝沒回頭，只是靜靜地抽着煙。

她腦子裏有些亂。

母親一直坐在沙發上沒動，定定看着自己的女兒，曾經因為營養不良而總是發白的嘴唇被塗得艷紅，一張一合間吐出煙霧，漂亮的臉在視線里變得朦朧。

接着她又打給了自己的經紀人，簡明扼要地把事情說了一遍。經紀人在她說完第一句話之後就火急火燎地通知助理備車往酒店來了。

黎曼枝有些驚訝，經紀人到達的速度比她想得要快很多。

這時候她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的眼眶有些發熱——是剛才小腿撞傷時被刺激出的生理性淚水。

黎曼枝直接拉黑了那個號碼。

這是黎曼枝的第一反應，霎時間她的心情變得更糟了。

黎曼枝立刻把他拉了進來，房門被關上，屋子裏重新陷入黑暗。

父親和哥哥探頭去看,掃到金額欄的數字,對着那張紙倒吸一口涼氣。他們抬眼望向黎曼枝,神情中帶着敬畏。黎曼枝在看自己當年睡過的房間，如今那張小床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堆滿的雜物。

黎曼枝對於那天最後的印象，就是母親哽咽的聲音，和自己抬頭時看到她眼中的那一點淚光。

茶几上，手機因為發進來的信息太多，屏幕已經維持常亮狀態很久了。黎曼枝望着它出神。

這個力道撞出來的淤青，上鏡了恐怕不好遮瑕。

她叼着煙，眉眼冷冽,把合同往桌上一拍,再推過去。

黎曼枝原本在抬手抹眼睛，聽到這個聲音動作頓住了。

敲門聲又響了起來，黎曼枝捂着腿小跳了兩步，摸到牆以後扶着牆走到門口去開門。

而當黎曼枝轉身去開房間的燈時，才反應過來，自己原本可以隨便編個理由把他拒之門外的。

兩人之前有過約定，在去對方的房間之前會提前通知，剛才在進電梯之前他們已經說好今晚各自有事要做，自己剛才一直沒看手機，自然錯過了他發的消息，她根本沒想到江雲照會來找自己。

如今看來，她之前眷戀的那一點溫暖，反倒成了貪婪得以攀爬的繩索。

羞惱、被冒犯？黎曼枝並沒有細想江雲照會是什麼心情，要忙的事還有很多，她覺得這些齟齬可以之後有空了再慢慢解決，反正江雲照一向順着她。

可是他現在卻直接找上了門。

經紀人已經快要到了，要怎麼把他打發回去呢？

黎曼枝靠着牆，在腦海中挑選起不那麼傷人的詞彙來。

雖然江雲照這一次的貿然舉動讓她有些不舒服，但自己對他的新鮮感還在，她不想讓兩人的關係鬧得太僵。

但下一秒，她感覺自己被溫暖的氣息籠罩住了。

是江雲照見她遲遲沒有轉身，從背後抱住了她。

黎曼枝盯着牆壁，睜大了眼，沒有回頭。

她自然也就看不見，江雲照眉眼間的失落，以及他是如何像一隻預感到自己即將被拋棄的小狗一般，慢慢地、眷戀地將腦袋埋在了她的頸窩裏。

他的手虛虛地攬着黎曼枝，不敢用力，呼吸也是輕輕的。那樣高的個子，那樣寬闊的肩膀，落在她身上的分量卻那樣謹慎，生怕她察覺到自己濃重到快要溢出來的佔有欲和不安感。

黎曼枝始終欲言又止，他又何嘗沒有問題想問她。

在車上時，她在和誰頻繁地發消息？

回到酒店后他終於下定決心發去的那一長串話，為什麼始終沒有等到她的回復？

剛才開門的一瞬間，她眼睛裏的淚光又是因誰而起？

他的嘴唇能蹭到黎曼枝頸側的皮膚，只需一點點力氣就可以留下屬於他的痕迹。他能輕易地用手圈住她纖細的腰肢，如果他想，她根本無法掙脫。

半天之前他曾在這個房間裏觸碰到她的最深處——這些年來只在夢中出現過的場景終於變成現實，然而當他從令人神魂顛倒的失重感中回過神、抬頭看向黎曼枝時，卻只看到她笑得風輕雲淡，戲謔地拍了拍他的臉頰。

江雲照聰明又謹慎，他很少錯過黎曼枝偶爾流露出的那些脆弱的情緒，然而只要她有一點點不願回答的跡象，即便他的話到了嘴邊，也能硬生生忍住。

因此江雲照也時常痛恨自己的這份聰明和謹慎。黎曼枝只需笑着看向自己、一言不發，他就會輕易地放棄攻城陷陣的勇氣，繼續在她的堡壘下沉默地等待。

“我剛才不是在哭……”

江雲照聽到黎曼枝的聲音悶悶地響起來。

她是在向自己解釋嗎？

這個念頭只在江雲照腦中停留了一秒，但他很快又有些喪氣地想，或許只是黎曼枝終於想好了搪塞自己的借口。

“在茶几上磕到了腿而已，眼淚是因為疼。”

江雲照感覺到黎曼枝掙了一下，從自己的懷中脫了出去。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任由黎曼枝轉過身來，一手撐着自己的肩膀，另一隻手去掀開長裙。

雪白的皮膚上，那一大塊淤青是那樣觸目驚心，江雲照的心臟像是被灼了一下，他下意識地伸手想去觸碰她的小腿。

黎曼枝卻在這個時候放下了裙子。

“消息沒來得急看，我一會兒還有事要談。”

江雲照的手在空中懸停了幾秒，終於收了回去，卻沒有說話。

他自然知道這是黎曼枝在下逐客令了——她並不打算接受他的關心，對於他措辭許久才發出去的消息，甚至連看都沒看。今晚的躊躇彷彿成了一個笑話，那條微信里經過對內心艱難地剖白后才打出的文字也失去了應有的力量和意義。

兩分鐘之後就不能撤回了，江雲照有些自嘲地想，不知道等黎曼枝處理完她所謂的那些事之後，再看到那條微信，會是什麼心情。

然而他垂眸望去，卻沒有在黎曼枝臉上看到意料之中的、帶點公式化的笑容。

黎曼枝在仰頭看着江雲照，神情很認真。

“等我談好了就去找你，有什麼事到時候聊。如果太晚的話，就明天說。不是在敷衍你，你記着這件事，明天提醒我。”

黎曼枝忽然踮腳，在江雲照唇上落下了很輕的一個吻。

江雲照的眼睛睜大，看到黎曼枝因為自己的反應而露出了一個滿意的笑容。

“謝謝小江，原本覺得很疼的，但是現在不疼了。”

-

江雲照有些暈乎乎地從黎曼枝房間裏出來了。

表情還是冷着的，心裏卻亂得厲害。

理智告訴他，或許一切不過是黎曼枝哄他的新手段而已，毫無成本地用一個吻和一些甜蜜的話讓他安心，然後輕而易舉地將他打發回去。

可是，儘管不願意接受他的安慰，至少這次她會告訴他，她受了傷，而不是把眼淚擦掉后就當做無事發生，面對他的探究一言不發。

她還承諾會抽出時間來聽他說話，和他好好聊一聊。

江雲照安慰自己，她到底是有一點在乎他的。

黎曼枝甚至願意向他解釋，她之所以讓自己先回去，是因為今晚要談的事情太過重要。

“有一件事我籌劃了兩年，終於等到機會了，現在是緊要關頭，一點都不能耽誤。”

彼時黎曼枝已經把江雲照送到了門口，他回頭看她，卻沒有在她眼中看到收穫的喜悅或是興奮。

她只是很平靜地靠着門框，望向江雲照，朝他揮了揮手，笑容和之前別無二致。

直到幾天後江雲照才意識到，自己當時察覺到的那一絲不對勁是因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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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邊，黎曼枝關上門，坐回到茶几前，終於鬆了一口氣。

她回想剛才發生的事，有些懊悔。

原本不該吻他的，不對，甚至最開始就不應該由着他抱上來。江雲照是聰明人，其實只需她一個眼色就會自覺地離開。

人是很容易貪心的，只要有了一次的縱容，離第二次、第三次也不會遠。

她能感覺到江雲照對自己的喜歡比她的那一份要濃烈許多，這意味着即便他在自己這裏碰幾次壁也不會輕易地心灰意冷。

黎曼枝是最會計算感情籌碼的人，在江雲照這裏，她難得地失了一次手。

他的懷抱太過溫柔，年輕的身體每一塊肌肉都蘊蓄着力量，卻在環抱她時輕柔得像在擁抱即將消散的雲。

當時黎曼枝的小腿還在鈍鈍地發疼，那個擁抱中蘊含的珍惜簡直像一個引人放縱的誘惑。黎曼枝不是沒有被伴侶擁抱過，唯獨這一次，她的背貼着他的胸膛，兩人的心臟近得彷彿能感受到彼此的跳動。她用了很大的毅力，才忍住沒有轉過身去地把腦袋埋在他懷裏，用依賴的姿態要求他的撫摸。

黎曼枝想，江雲照真的很擅長給人一種“自己是他一生摯愛”的錯覺。

只是，人生那麼長，兩人不過是因為一部戲萍水相逢，又哪裏來的摯愛可言呢？

她搖搖頭，把那些綺思從腦海中清空，然後起身去拿茶几上的手機。

點亮屏幕後，果不其然又看到幾個新的未接來電，以及幾十條未讀消息。

黎曼枝有些好奇，她哥哥是怎樣在討債人的步步緊逼之下還有空找個新的手機卡給自己打電話的。

她解鎖手機，進入微信的聊天界面，一排下去全都是未讀消息的紅點。

她耷拉着眼皮隨意翻看了幾條，視線卻在一處定格了。

然後她睜大了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