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譚昭昭安靜躺着,怔怔出神。
嶺南迄今還是流放之地,韶州更是偏僻中的蠻荒之地。
能去到很遠的地方,除了路途上的遠方,還有他抱負上的遠方。
柔夷溫軟,透過指尖撩撥心弦。
張九齡在家中,很少能與人說話。父母對他寄予厚望,他總時刻惶恐,大唐能人志士輩出,落魄不得志者不知凡幾。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張九齡低聲吟道。
聲音悵然惋惜,這兩句詩在後世赫赫有名,譚昭昭不禁微微側頭,看向了張九齡。
他睜着眼,定定望着某處。高挺的鼻樑,薄唇,眼尾透出的茫然,剎那脆弱。
“劉希夷才情過人,姿色昳麗,尤其善琵琶。中進士之後落魄不得志,為小人嫉妒而亡。”
祖宅里住着張氏的族人,譚昭昭要一同去,勢必要與長輩妯娌們打交道。
譚昭昭嗯了聲,她試圖抽回手,他卻沒鬆開。
他每日勤學苦讀,練習大字,騎馬射箭,每一刻都不曾停歇。
譚昭昭一想也是,加之有張弘愈在,她更不方便隨行了,道:“我不去了,你去吧。”
張九齡聲音柔和,帶着幾分笑意道:“韶州城沒甚可逛之處,城池又小。我知你不喜應酬,若你不與我一同去祖宅打個招呼,到時又會生出一番口角。”
如今李白杜甫尚未出世,譚昭昭幫着張九齡曬書,看了些當今已經成名的詩人才子。
錦被蓋在身上,好像有些熱。
譚昭昭以前最喜歡詠月的詩,當屬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人生代代無窮己,江月年年望相似”。
或許先前只是譚昭昭的幻覺,張九齡很快便恢復了疏朗的模樣,道:“明日我與阿耶一同前去韶州城祖宅,你可要一併前去?”
張九齡緊了緊她的手,輕聲道:“睡吧。”
且張九齡的一生,仕途並不太順利,幾經起伏。
今年他十八歲,她十六。
張九齡告訴她,賀知章科舉高中乙科狀元,官職為四門博士,即在太學教書。
張九齡已經睡著了,濃密的睫毛覆蓋在眼瞼上,他的肌膚白皙,眼底那點青色疲憊就尤為清楚。
年少,他尚在困頓中掙扎。
譚昭昭聽到耳邊傳來均勻的呼吸,她忍不住偷偷看去。
若她這般說,與一心期盼他建功立業的父母並無不同。
大唐的英才多如天上繁星,譚昭昭無法對張九齡說,你能脫穎而出,能站在頂峰,實現你的抱負。
除了故去的盧照鄰,駱賓王等人。出仕為官,後世知曉得多些的,她看到了賀知章的名字,便隨口問了一句。
張若虛不過是小小的兵曹而已。
因為喜歡,她去查詢了詩人生平。結果張若虛的這首詩,在唐時寂寂無名,直到在宋朝收錄的《樂府詩》中才得以一見。
眉豆說,前院的燈,要在深夜方會熄滅。
他太累了。
譚昭昭腦子亂糟糟的,在他清淺的呼吸聲中,逐漸進入了安眠。
翌日,張九齡前去盧氏院子請過安,便與張弘愈一起,出發去了韶州城。
譚昭昭回了院子,難得閑暇下來,無所事事躺在胡塌上數着藻井的花紋。
在半晌午時,徐媼來請:“九娘,娘子差婢子來問九娘一聲,若九娘不忙,就前去正院與娘子一同用飯,說說話。”
盧氏定是有話要說,譚昭昭心想估計沒甚好事。反正無所謂,只當沒聽見就好,就隨着徐媼一同去了。
小盧氏照樣陪在盧氏身邊說話,張大娘子與戚宜芬一起在玩投壺。譚昭昭進屋,她們便一起抬頭,朝她看了過來。
譚昭昭眼觀鼻鼻觀心上前見禮,盧氏道:“坐吧。”
幾人都坐得隨便,譚昭昭與她們一樣,盤腿坐了。
盧氏看了她一眼,倒沒說什麼,道:“我不喜歡胡床胡塌,你要是坐着累了,伏着憑几歇一陣。”
張九齡吩咐千山去搬的胡床胡塌,昨日洗刷曬了一天,今日方擺放好。
盧氏神色嚴肅,不過話倒隨和,譚昭昭就恭謹應是,道了謝。
小盧氏湊趣道:“我一樣用不慣那胡床胡塌,胡人傳到長安,長安再傳到嶺南道,連韶州府都時興起來了。”
盧氏道:“大郎在外走動得多,家中也是他讓做了,卻未曾用過。大郎喜歡疏闊,說是擺在屋子裏擁擠了些。前幾日突然想了起來,讓千山來拿了。既然大郎說好,我估計也是個好的。”
小盧氏忙賠笑說是,誇道:“大郎見多識廣,他看中的呀,定不會有錯。”
盧氏的臉上便浮起了笑,小盧氏陪着說笑了幾句,尋了個借口,起身喚了戚宜芬與張大娘子,一同出去了,留下譚昭昭與盧氏兩人單獨說話。
盧氏臉上的笑容淡去,上下打量着譚昭昭,道:“大郎回來了,你們年輕夫妻,多日未見親近些,也是好事。只大郎讀書到深夜,你身為娘子,定要多關心一二。”
譚昭昭只管敷衍着,悉數應下,“阿家提醒得是,是我疏忽了,以後定會改正。”
盧氏見譚昭昭聽話,便滿意地點頭,目光在她的肚皮上來回掃過,道:“你與大郎成親已有幾月,平時要少吃些寒涼之物,尤其是這個時節的楊梅,不宜多食,早些為張家開枝散葉。”
催生了。
譚昭昭想笑,卻笑不出來,乾巴巴說是。
仔細端詳盧氏,張九齡的眉眼肖似她,身形微豐,肌膚比張九齡還要白皙,容貌秀麗。
盧氏年方三十六歲,興許是平時總是皺眉,眼角一條深深的魚尾紋,看上去就顯老了些。
在這個時代,盧氏再生孩子就危險了。張弘愈身邊有侍妾伺候,盧氏與其他富裕人家的婦人一樣,與丈夫只談兒女家事,一腔心血全部灌注在了兒女身上。
盧氏說道:“若身子不適,尋個郎中給你把把脈,開幾劑藥方調理調理。”
譚昭昭忙道:“有勞阿家關心,我身子沒事,無需服藥了。”
盧氏眉毛皺起又散開,最終道:“不得諱疾忌醫。”
譚昭昭繼續說是,盧氏絮絮叨叨說起了張九齡平時的習慣:“大郎喜凈喜潔,身邊之物定要擺放整齊。不喜吃腥膻飯食,不喜見到菜中出現蔥韭姜蒜薤等。你須得注意着,灶房疏忽了,你要趕緊幫着挑揀出去。大郎夜裏睡眠淺,睡不足,氣血就不足,起身後習慣不聲不響,亦不喜聽到動靜,你要有些眼力見,別出聲擾了他清凈。”
譚昭昭安靜聽着,不時應和一聲。
盧氏直說到午飯時分,留了譚昭昭用飯。徐媼與侍妾送了飯食進屋,小盧氏與戚宜芬,張大娘子也一同來了。
飯食與譚昭昭平時吃的一樣,羊肉畢羅,胡餅,粟米粥,冬莧菜,鹽漬薤菜。
張大娘子她們神色如常,顯然平時都吃的這些。
胡餅烤得香脆,譚昭昭吃在嘴裏,味同嚼蠟。
盧氏並非針對譚昭昭,她對自己也如此。
滿腔的母愛,所有的好東西,全部留給了他。
飯後盧氏要午歇,譚昭昭起身告退。
午間太陽熱烈,照得人睜不開眼。經過前院時,草木葳蕤,滿眼化不開的濃綠。
如果譚昭昭生了孩子,在韶州府的偏僻之地,她估計也會變成盧氏那樣,餘生就只剩了孩子。
羊肉畢羅堵在胸口,悶悶的。譚昭昭午間沒能歇好,反正下午也沒事,她躺在塌上沒起身,直睡到黃昏時,被眉豆喚了起來。
譚昭昭躺着一動不動,問道:“大郎回來沒有?”
眉豆道:“還沒呢,都這個時辰了,大郎與郎君定要留在祖宅。九娘快起來吧,等下得遲了。”
羊肉的膩味好像還留在喉嚨口,譚昭昭用力才壓了回去。張九齡不在,說不定她去盧氏院子請安,又會被留下用飯。
百般無奈中,譚昭昭掙扎着起身,洗漱梳頭完畢。正走出屋,張九齡負着手,徑直穿過庭院而來。
譚昭昭停下腳步見禮,心想張九齡回來得真是及時。
張九齡背着夕陽的餘輝,鼻尖微微冒汗,他見譚昭昭彎起的眼睛,不由得也含笑道:“可是要去阿娘院子?進屋吧,我已經吩咐千山去打過招呼了。”
譚昭昭腳步輕快迴轉身,隨口問道:“你忙完了?”
張九齡嗯了聲,手從身後拿出來,遞了個匣子給她,“我先去洗漱。”
譚昭昭接過匣子,望着張九齡的背影,他穿着廣袖寬袍,此刻袖口束起,身後衣衫皺巴巴,袍角帶着泥灰,應是騎馬趕路了。
早上出門時,他與張弘愈明明是坐着馬車出行。
打開匣子,裏面放着枝不算昂貴,做工精巧,靈動的梅花簪。
眉豆送了熱湯進屋,跑去前院拿張九齡的換洗衣衫。捧着衣衫回來,眉豆見譚昭昭倚在廊柱上,手上拿着簪在怔怔出神,湊趣上去打量。
“九娘手上的簪子真好看。原來這就是大郎跑了好幾個鋪子買到的呀!”
譚昭昭回過神,不解看向眉豆。
“千山將衣衫交給了婢子,他陪着郎君在城裏轉了許久,身上髒了,恐大郎嫌棄,要趕緊去洗一洗。郎君還留在韶州,大郎將馬騎走了,明朝要重新派人將馬車送進韶州,去將郎君接回來呢。”
眉豆將衣衫托到譚昭昭面前,笑嘻嘻道:“大郎不允婢子近身伺候,九娘快送進去吧。”
譚昭昭只能收起簪子,接過衣衫進屋。剛走到凈房門邊,聽到裏面傳來咚咚聲。
譚昭昭估計張九齡等得不耐煩了,她得了教訓,先出聲道:“大郎,衣衫送來了。”
話音剛落,門刷地拉開。張九齡烏髮濡濕,裏衣濡濕柔順貼在在身上,勁瘦的身形一覽無餘。
白膚紅唇,如春雨浸潤過的雙眸,美色無雙。
譚昭昭愣住,被熱氣撲得臉跟着發燙,他這是故意的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