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第一百零七章
朝堂上鬧得很是厲害,朝臣們還是要臉面,絕口不提結黨營私,只堅持稱舉薦制乃歷朝歷代的規矩,以德以才選士,不可輕易更弦改轍。
隨着朝堂的爭論日盛,逐漸分為了三派。
姚崇保持中立,張說成為了守舊之首,宋璟堅決支持張九齡。
陛下李隆基看似公允,卻連着罷了舉薦上來的官員,在開元之初,堅持州郡官員的重要性,下令考核州郡的官員,從刺史到縣丞,皆必須經過考核。
各州郡的刺史,節度使,乃至縣令縣丞,大多都是世家子弟,舉薦出來的官員。
事態蔓延開來,朝臣們徹底看明白了李隆基的態度,猶在努力掙扎,試圖做最後的抵抗。
京城貧寒,投靠無門的讀書人,紛紛出來抗議。
科舉是開拓了貧寒弟子走上仕途之路,但這條路,本就狹窄,還要努力鑽營。
大唐的官員,以到長安做官為榮,從長安到一州郡任刺史,都算是貶謫。
州郡縣的官職,都被有門道的人佔據,他們要出仕做官,這條道算是懸崖峭壁。
譚昭昭看着她的落寞,不知如何開解,默默隨着她走到迴廊,依偎在廊柱下,望着滿園春色。
“換作以前,我倒會以為張相是大題小做,不過是給自己博虛名罷了。如今看來,我倒以為,那些靠着關係得了官做之人,終是走不長遠。”
對於兒孫的富貴,武氏已經夢醒,一切端看他們自己的本事,家族能庇護他們,一旦覆滅,他們會因此小命都不保。
譚昭昭挺意外看了武氏一眼,被她橫了回來,柳眉一揚,道:“怎地,你竟是不相信,我只知曉吃喝玩樂,也能有此般見解了?”
“富貴權勢,就跟這花一樣,嬌嫩經不起風霜。”
譚昭昭頓了下,一時半會沒能明白那人是指誰。
譚昭昭忙賠不是,笑道:“我是挺意外,夫人變了許多。”
武夫人得知了朝堂上的紛爭,這天外面日頭好,春光燦爛,太陽照得滿樹粉嫩的櫻花,遠看去像是一樹煙雲,她趁着歇息時,拉着譚昭昭去賞花。
兩人在櫻花樹下轉悠了一會,武夫人慾言又止,終是未能忍住,低聲問道:“我聽說了朝堂上鬧得厲害,張相可會有事?”
武夫人一愣,倒也是,這次不比從前,張九齡的主張,是要斷了許多等着攀附關係之人的路,他們如何能善罷甘休。
武氏揀了片落花拈在指尖,粉嫩的花瓣嬌艷,不知何時掉落,已經失去了水靈,開始枯萎褪色。
高力士上次離開時稱張九齡會沒事,看李隆基的舉動,實則在支持張九齡。
武氏惆悵萬分,拂去落花,挽着披帛,緩緩往前走去,眉間的金絲花鈿,在太陽下熠熠生輝。
譚昭昭靜默片刻,坦白地道:“我不清楚。”
不過如今武氏幾近沒落,李隆基後宮武氏出生的嬪妃,只有定王的女兒,被封為了婕妤。
以前無人敢提及此事,如今被張九齡撕開,有了人領頭,他們如何能不憤怒?
這一場鬧,直到年後都未平息。
武氏側頭,突然道:“那人,回來尋我了。”
算上讀書人以及宰相宋璟,張九齡的勝算應當很大。
裴光庭與武氏皆出生世家大族,武氏的娘家親族,裴氏皆因此出仕。
武氏數次親歷巨變,近親之人慘死,早已不如以前那般,看重家族權勢富貴。
但事情最終未有定論,譚昭昭與張九齡都不敢妄下決斷。
武氏杏眼圓睜,嗔怪地道:“就是從前我同你說的那人。”
此刻,武氏似嬌似嗔,如少女般嬌俏,眉眼盈滿了春意,勝過庭院裏的春,曾經讓她輾轉難眠,魂縈夢牽者的就只有李林甫。
譚昭昭徹底愣住,情不自禁暗暗擔憂起來。
武氏雙眸閃亮無比,朦朦朧朧望着遠處,聲音幾近低喃:“他又回來尋我,述說離情,稱他永遠忘不了我。”
她轉過頭,雙手攏在了胸`前,喜悅噴薄而出:“他忘不了我呢。他稱我比小娘子還要嬌艷,是最動聽的樂聲。”
譚昭昭怔怔問道:“夫人又與他在一起了?”
武夫人笑容更甚,頭一歪,髮髻上的點翠梅花簪隨之晃動,咯咯笑道:“你猜?”
譚昭昭搖頭,道:“我猜不出來。”
女人傻得很,會相信甜言蜜語,一頭扎進去。
其實不只是女人,男人亦一樣,會相信甜言蜜語,人皆喜歡聽好話。
男人與女人不同之處在於,一邊是逢場作戲,一邊是死心塌地。
至少武氏曾如此,否則,她不會在裴光庭剛去世時,就迫不及待去替李林甫謀求宰相的差使。
武氏呵呵一聲,臉上的笑容漸漸散去,直起身子,修長的脖頸透着高傲:“說來奇怪,聽到他說這些話,我當時會心動,回味起來時,亦覺着甜蜜。只我不會再一頭撲上去。前日他曾差人送信來,說是邀請我出城去賞春,學堂里有事忙碌,我想都不想就拒絕了。在閑暇時,我可能見他,享受着他的奉承,他的萬般殷勤討好。”
說到這裏,武氏朝譚昭昭眨眼,“有何嘗不可呢?”
譚昭昭暗自鬆了口氣,隨着她一起笑起來。
是啊,有何嘗不可呢?
閑暇寂寞時的消遣罷了,跟大多數男人一樣。
武氏吭哧吭哧笑,打趣她道:“你呢?這麼多年了,還看不厭你的張相?”
譚昭昭笑而不語。
他不負她,她自不會負他。
武氏斜了譚昭昭一眼,說了聲沒趣,感慨地道:“還是得有事情做。我如今方能懂得,以前的太平與薛紹,那般的深情,她終究還是再嫁了人。後來太平可曾忘了他,我不敢斷定,但她與上官婉兒一樣,都不是困囿於情情愛愛之人。她們有正事做,像是我現在一樣,學堂的這攤子事,許多人都覺着我們是在玩鬧,可我做得很起勁,覺着自己除了武這個姓氏,還有那麼點用處。”
譚昭昭笑着挽起她的手臂,道:“有用處的武姓娘子,事情都做完了?那麼多的賬本擺在那裏,你要拖到何時去?”
武氏佯怒,哈哈笑着隨着譚昭昭回屋去盤賬了。
兩人一進屋,就直忙到天色暗沉下來,武氏抬起頭,轉動着脖子道:“時辰不早,我得回去了。”
譚昭昭道:“夫人離得遠,你先走,我來收拾。”
武氏也不推卻,起身離開,留下譚昭昭收拾着賬本。
譚昭昭將賬本收進匣子中鎖好,放在木櫃裏,聽到身後有腳步聲,以為是武氏拉下東西回來了,笑着道:“又丟了什麼?”
屋外安靜了瞬,有人很快答道:“丟下了你。”
譚昭昭眼中浮起了笑意,轉過身看去,張九齡立在門口,負手看着她笑。
“怎地這般早就回來了?”
譚昭昭放好匣子,朝着張九齡走去,他上前幾步進屋,攜住了她的手:“天色已晚,我來接你回府。”
張九齡常年練劍,手掌溫暖乾燥,略有薄繭,很堅定有力地牽着她往外走去:“回府去沒見着你,想在府里等着,着實冷清,便來了學堂。”
譚昭昭笑問道:“阿拯呢?”
張九齡道:“他差了千山來回稟,說是與同窗去了西市玩耍,要晚些歸家。”
譚昭昭道:“這小子,成日玩得不想歸家,我看他是皮癢了。”
張九齡道:“我有交待過學堂的夫子,他敢不完成功課,我只會罰他。他不在,也是好事,省得見到他頭疼。”
叛逆的少年張拯,處處惹人嫌,譚昭昭聽得樂不可支,道:“高三郎上次來學堂,他很是不解問我,為何學堂的學生都很乖巧,他卻很想要揍阿拯?”
張九齡亦笑了起來,道:“阿拯人憎狗嫌,高三郎既然稀罕,就讓他多去幾次。”
譚昭昭聽到無語,高三郎多來了幾次,張九齡開始嫌棄他來得太勤,吵到了他們的親近。
回了府,張九齡也不急着進屋,趁着月上天際,朦朧的月輝灑在庭院的繁花上,與譚昭昭在花間穿梭散步。
“昭昭,朝堂的爭論,有了結果。”
譚昭昭猛地看過去,緊張不安地問道:“如何了?”
張九齡手上些微用力,握住了她的手,那股歉疚,止不住地上涌,道:“陛下着我整理諫言,擬定為律法規矩,作為吏部選拔考核官員的標準。補闕的差使撤銷,官員的任命等一應差使,全權歸為吏部。”
譚昭昭瞬時大鬆了口氣,腳步都幾乎站立不穩,千言萬語,皆化作了一句:“那就好,那就好。”
張九齡擁住了她。愧疚地道:“昭昭,終是讓你受驚嚇了。”
譚昭昭頭抵在他的胸`前,左右搖了搖:“大郎,不全是因為這些。”
張九齡要是落敗,罷官流放貶謫,不外乎這幾種。
最慘的便是流放,她與張拯都要一併前去。
流放之地向來都是嶺南道,他們本身就來自嶺南道,最難處,在於走到嶺南道的艱辛。
朝堂選拔官員能摒棄舉薦制,安祿山與史思明楊國忠他們,永無走上朝堂的機會。
李隆基昏聵以後,朝堂局勢會變得如何,譚昭昭不敢斷定。
至少現在看來,掐掉了安史之亂的苗頭,這才是最令她高興得想哭之事。
張九齡安慰着她道:“貧寒士子,遠比有門道的多,陛下也在防備,一方權勢過大,會影響到他的江山,故此會支持我。高三郎暗中出了不少力,下次來時,給他酒釀煮蛋里,再添加兩隻蛋。”
譚昭昭大笑,道:“你就這麼謝他?”
張九齡抬眉,道:“他是大唐的子民,官員,這是他應做之事。高三郎,哼,他在長安可是家財萬貫。”
譚昭昭恍然大悟道:“對啊,我怎地忘了他,學堂缺錢得很,得要讓他拿出來!”
張九齡笑着點頭,兩人一起算計完了高力士,他突然緊緊擁住了譚昭昭,顫聲道:“昭昭,其實,我並非如你所見到的這般淡定,我還是害怕。”
譚昭昭依偎在他懷裏,聽着他砰砰跳動不停的心,就這麼靜靜陪着他。
他會軟弱,他的弱點,便是必須跟着一道前去的他們母子,流放之苦,他們都親眼見過。
“我數度想要放棄,昭昭,你從未露出過任何的軟弱,擔憂,是你給了我力氣,讓我義無反顧向前。”
還有高力士,若非因為譚昭昭,他不會在一旁幫手。
畢竟,高力士是舉薦制的得益者。
張九齡細細地親她,眼中滿是溫柔繾綣:“昭昭,若是沒有你,我會如何呢?”
譚昭昭抬起頭,望着他笑靨如花:“你還是張大郎啊,可能這條路會走得很艱苦,但你不會放棄,就算會因此被罷官,被排擠,你也不會退縮。你就是你,是張九齡,會名留青史的張丞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