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第七十三章
一場宮變使得顯元十年的年節顯得有些血腥氣,闔宮上下都小心謹慎。
慶元帝徹底清醒之後,雷厲風行地處理了跟着褚元墨造反的人,該砍頭的砍頭,該流放的流放,宣昌長公主代為監刑。
雖然作為主犯的褚元墨與太后都已死,但謀逆之事過大,慶元帝也無法包庇梁王,賜下一壺鴆酒,了結了梁王性命。
至於南康郡主,雖有救駕之功,可因那一劍傷得太深,太醫們也回天無力,已然香消玉殞了。
梁王府從此消失在了眾人視線里,從聖寵優渥的皇親貴胄淪為無人敢提的禁詞。
梁王世子謀逆案,在京中也流了不少血,這個年眾人過得也都格外心驚膽戰。
已經是謀逆案的第六天,年初六了,慶元帝依然面色沉鬱,愁眉不展,便是與慶元帝一母同胞的宣昌長公主也不敢去勸。
太子殿下中毒頗深,又身中一劍,好險挺過來了。
可公主殿下自那日昏迷過去,便一直都沒有醒來,神醫蒼塵子是跑了東宮又跑昭鸞宮,太子情況穩定之後,蒼公便一直都留在了昭鸞宮。
桑樅扭頭瞪她,江綿又道:“這些時日我也哭了好幾次。”
慶元帝來之前,蒼塵子已經給公主殿下把完脈,今日脈象也並無異常。
眾所周知,慶元帝的心肝肉就是公主殿下,如今公主殿下昏迷不醒,慶元帝每日都不高興,每日都帶着低氣壓來昭鸞宮親自詢問蒼公,公主殿下的情況如何。
才知心動,便生死相隔,叫人扼腕不已。
可長英王府的府邸賜下之後,長英王謝宴疏這個主人一次也沒有回去過。
桑樅是眼看着謝宴疏一日比一日消瘦,那腰帶一紮,他使點勁兒都能把人捏斷了吧。
在看身側的徐景行,也沒好到哪兒去。一身官服穿在身上,風一吹,衣袍之間都是空蕩蕩的。
公主殿下一日未醒,眾人的心就一日高懸。
而慶元帝也默許了謝宴疏整日陪伴着公主殿下。
江綿到底是有些沒忍住,方才她還勸了桑樅讓時間去化解,可自己反而忍不住了。
徐景行與桑樅下朝之後,便同慶元帝一同來探望公主殿下。
蒼塵子走後,桑樅委屈得很:“我們哪能跟陛下比,真看得起我們。”
桑樅愣了愣,看着江綿,眼睛突然就有些發紅,鼻子還有些酸澀。他固執地偏過偷取,不想讓江綿看到自己的眼淚。
徐景行與謝宴疏都一樣,像是風都能把人吹走。
蒼塵子也是不甚明了,公主殿下沒有中毒跡象,也沒有內傷,蒼塵子猜測是公主殿下受了刺激,不願醒來。
已經是第七日,謝宴疏依然守在公主殿下`身邊,一眼不錯地看着她,整個人消瘦了不止一點半點。
“不必勸慰,唯有時間可解。”
“會沒事的。”
謝媞姐弟也一直都沒有見到過兄長。
溫綽也一直都在昭鸞宮的偏殿住着,每日都與謝宴疏在公主殿下床前守着。
從前跟隨父親上戰場時他就知道,戰爭,權勢鬥爭都是會有犧牲和流血的。
他有心想勸勸謝宴疏,又不知從何說起。
就在江綿要開口勸慰徐景行時,崔吉突然從殿內出來,面色欣喜道:“蒼公何在,蒼公何在!”
蒼塵子從藥房出來,看到幾個年輕人杵在門口跟門神一樣,臉色一臭:“杵在這當柱子呢?一個個喪着個臉做什麼!大過年的,晦不晦氣!”
溫綽抿嘴,公主阿姊絕對不會有事的。
江綿見他還能調侃,便也放心了,只是看着徐景行有些回不過神來的樣子,想到已經香消玉殞的南康郡主,不,褚元慈,未免覺得有些可惜了。
江綿聞言看向溫綽,微笑着點點頭:“嗯,我也相信公主殿下會沒事的。”
謝宴疏猛地抬頭,拔腿就衝進殿中,江綿立即命人去尋蒼塵子,他方才剛離開應當不會走太遠,隨即也跟着眾人小跑進殿內。
褚元墨謀逆之事與容王謝季額沾點邊,原本看在謝宴疏的面子上,慶元帝是打算給他留一分顏面的。可想到公主殿下昏迷不醒,慶元帝火上心頭,直接廢了謝季,將其發配邊疆。
這場宮變死的人太多了,多到菜市口行刑之後的血現在還沒沖洗乾淨。
桑樅沒說話,他又何嘗不是。
蒼塵子拿他們跟慶元帝相比,差點嚇得桑樅原地跳腳。蒼塵子又是連連搖頭,一副很是看不上的樣子。
對於這個回答,慶元帝沒說話,只是在公主殿下面前坐了半個時辰之後離開了,往後也還是每日雷打不動地來看公主殿下。
徐景行被這大嗓門子嚇了一跳,又看到蒼塵子開始罵人:“我說了,小殿下沒事!你們就當她累了睡著了,什麼時候睡夠了就醒了不成嗎?哎,一群沉不住氣的小崽子們,看看陛下,多沉穩。”
如往常一樣,慶元帝來探望公主殿下時,謝宴疏等人都退出來,給慶元帝留下和公主殿下相處的時間。
褚元墨謀逆,實屬他意料之外,此人偽裝地極好,在他翻臉之前,京城的風流人物他可是頭一份兒啊。
江綿覺得好笑,“我又不會笑你。”
另一道聖旨又將謝宴疏封做了長英王,賜婚與朝寧公主,其弟妹可與謝宴疏常住長英王府。
江綿見桑樅這左右搖擺,左右為難的樣子,想到他是自己的堂兄,比照着青梅竹馬的情誼,又多了分心疼,便拉着他往旁邊走了幾步。
至於謝宴疏留在宮中的身份,自然是駙馬。
江綿這些時日也都在宮中,一是照顧貴妃,二則是探望公主殿下。
果然看到公主殿下已經坐了起來,慶元帝老懷欣慰,這幾日來心中的煩悶可算是一掃而空。
公主殿下睡了七八日,現下醒了還有些無力,驚蟄將她扶起來,倚靠在床邊。
她面色還有些蒼白,剛剛同慶元帝說了話,看到熟悉的面容,她第一眼就發現謝宴疏瘦得幾乎沒有個人形了。心裏忍不住一抽痛,勉力翹了翹嘴角,“青檀,過來呀。”
慶元帝也扭頭看他,謝宴疏像是近鄉情怯,有些不敢說話,也不敢動。他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徐景行恨鐵不成鋼地推了他一把,結果謝宴疏毫無防備,被他推了個趔趄,人差點摔了。
徐景行與桑樅又連忙去扶,桑樅見狀也忍不住瞪徐景行,小聲低估:“你輕點兒啊,這一摔怕是都能把他摔折了。”
謝宴疏也全然聽不見別的聲音,倒是被這麼一推搡清醒過來,緩緩地靠近公主殿下。
一點點地靠近她,半跪在她床榻前,直到她的手輕輕地撫摸上他的臉。
謝宴疏捧着她的手,埋首在她手中,眼淚才掉落在她掌心,有些燙。
“我睡了幾日啊?”褚明華目光落在謝宴疏的身上,語氣輕緩溫柔,只是許久未醒,嗓子還有些沙啞。
慶元帝原本想回答,但看着女兒目光都在謝宴疏身上,心裏又有些酸酸漲漲的,這句話,她肯定是問的這小子!
女兒長大了,早晚是要成親的。還好眼前這個小子,哼,還算不錯。
謝宴疏緩緩抬頭,“還差兩個時辰,就八日。”
“真久啊……”褚明華這才看向慶元帝,眼神里飽含歉意:“阿爹,穠穠讓阿爹擔心了。”
慶元帝自認是個心狠之人,許多事都不曾輕易掉淚,但女兒這一句,叫慶元帝淚灑當場。
“醒了就好,阿爹只要你平安。”
褚明華輕輕點頭,她再看向一直都殷切等待的夥伴們,笑道:“久等了。”
江綿溫綽最先忍不住,兩人的淚珠都掛在臉上,連連搖頭:“殿下醒了就好。”
徐景行和桑樅兩人也是瘋狂點頭,“殿下醒了就是最好的!”
蒼塵子離得不遠,侍女很快就把蒼塵子帶來,見着公主殿下真的醒了,眼神一亮,小老頭就立刻快步走了過去。
看着謝宴疏還握着公主殿下的手,重重地咳嗽兩聲:“把脈呢,鬆開。”
慶元帝顧及女兒心情,沒有打攪兩個孩子,但蒼塵子就不一樣了。不得不說,叫慶元帝看起來非常順眼。
謝宴疏自然是讓開,蒼塵子也沒管他,就給公主殿下把脈,過了好一會兒,又看了看她的舌苔眼瞼,問了幾句,公主殿下都一一配合。
“無事無事,這幾日飲食清淡些,叫夏至那幾個丫頭給你好好養養,這人哪,心裏不能藏太多事兒,事兒把人壓垮了,就什麼都沒有了不是?”
蒼塵子收了針,看來也不需要用針了。
這后一句,蒼塵子說得小聲,慶元帝也聽見了,現在卻不是說話的時候。
他也不想給愛女再增添什麼壓力,便是了解愛女,這幾日他也是會擔心,生怕愛女就這麼睡過去了。
現下好不容易醒來,其他的事都能緩一緩。
蒼塵子這會兒就開始趕人,他是發現了,這位皇帝陛下吧,在有關公主殿下的事情上非常不好說話,又非常好說話。
一言蔽之就是好的好說話,壞的鐵定不行。
於是,蒼塵子這會兒膽子大:“都出去,我給小殿下再看看,人這麼多,啥也看不明白。”
慶元帝果然起身了,他都起身準備離開,其餘人自然也不好在這兒等着,只能跟着慶元帝一同走出了殿外。
蒼塵子叫公主殿下躺下,這次把的是雙手脈,臉色也不如方才好看了。
“小殿下這是心力耗損,力竭而疲,再者……”
褚明華聽出了蒼塵子的言外之意,“覺得像是一場夢,但的的確確死了不少人。”
蒼塵子沒接話,這些話已經是禁忌了,公主殿下可以說,但是他不行。
好在公主殿下也沒有想讓蒼塵子接話的意思,只是同他道謝:“這些日子您累壞了吧,我阿兄和南康阿姊怎麼樣?”
蒼塵子想起來前些時日,他搖搖頭:“太子殿下無事,那位已經不在了。”
褚明華神色一僵,“她……”
話剛起了個頭,褚明華自己也停下了,已經過去七日,不論什麼也已經塵埃落定了。
“這些事兒,小殿下少操心吧,說不得陛下馬上就要安排你和長英王的婚事了。”蒼塵子還是給公主殿下扎了一針,這是刺激穴位用的。
公主殿下正要應下,反應過來哪裏不對,“長英王?”
蒼塵子剛要解釋,又聽得她有些嫌棄:“這封號是誰想的,一點兒也不合適青檀。”
蒼塵子怔了一下,笑道:“小殿下知道這是小青檀的封號?”
公主殿下闔上雙眼,“父皇也不會把別人指成我的駙馬,罷了,難聽了些,但到底比容王世子好聽多了。”
蒼塵子收針,看來知女莫若父,這王爺之位是給對了。
“小殿下這幾日好生休息,老朽呢,正好這些時日受太醫令所邀,在太醫院學習學習。”蒼塵子起身,“若有何需要,小殿下只管開口就是了。”
“辛苦蒼公了,驚蟄,送送。”公主殿下倦了,叫驚蟄送人。
蒼塵子出來之後,發現慶元帝居然還未離開,他便又與慶元帝說了一遍公主殿下的情況,這幾日便可多休息。
慶元帝聽罷便離開昭鸞宮了,將時間留給江綿等人,而眾人也看得出慶元帝面色愉悅了許多。
從昭鸞宮離開之後,慶元帝卻沒有回到文德殿,而是親自去了東宮。
太子是中毒太深,蒼公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解了,只是餘毒未清,這些時日在東宮休養。每日除卻文德殿請安與昭鸞宮探望妹妹之外並無他事。
聽說陛下來了,太子才要起來,還是臨田上前給他扶了起來。
慶元帝來時,見到臨田,頓了一下,叫他下去了。
太子身子實則很虛弱,拔毒之事九死一生,加太和殿那一劍失血過多,這條命說是撿回來的都不誇張。
慶元帝也不叫太子行禮,方才看到朝寧醒了他是高興,可看着太子半死不活的樣子,他也忍不住心中煩悶起來:“可有好轉?”
“一日比一日好,手上逐漸有力。父皇突然過來,是妹妹醒了嗎?”太子還是很聰明的,他這幾日見父皇都能明顯感受到他身上的鬱氣,今日反而覺得父皇似乎有些高興。
慶元帝頜首:“她醒了,我想給你定下的太子妃人選,也定了。”
太子好奇:“父皇定下誰?”
“江綿,再合適不過。”慶元帝看向太子,“你不也是多關心這個小姑娘?朕看她舉止端莊,進退有度,太和殿之內,她也奔着你來了不是。”
太子沉默了一下,“她是奔着我來的還是奔着貴妃,父皇難道不知道嗎?”
慶元帝又看了太子一眼,話鋒一轉,“臨田如今你還要留他在身邊?”
“是,他忠心,兒子信他。”
太和殿的臨田,自然不是真的臨田。真的臨田,是桑樅帶人去梁王府抄家時,在梁王府的密室中發現的。當時被發現時,面容被毀,已經只剩下一口氣了。
太子知道此時便又叫桑樅把人帶來,養了幾日傷,便求着來太子殿下`身邊伺候了。
聽太子的意思,他是不打算換掉臨田了。
慶元帝也不至於在這種小事上為難兒子,“此時朕親自來知會你一聲,你們兄妹倆的婚事也都定下了,朕就放心了。”
太子看着慶元帝鬢邊生出的白髮,心中也有些心疼起來:“父皇。”
“朕累了,朕看你和朝寧都已經能當大事,等你大婚,朕就禪位與你。”
“父皇?”太子愣住了,“太早了些吧?父皇正值壯年,為何……”
“朕累了。”
慶元帝再從東宮出來之後,神情是更加輕鬆了,而公主殿下醒來的消息也逐漸傳了出去,有慶元帝聖旨在前,也沒幾個人敢來昭鸞宮打攪公主殿下,當然除了未來的准駙馬長英王謝宴疏。
那日公主殿下醒來之後,便把謝宴疏趕回長英王府,在長英王府待着的姐弟倆才終於得見長兄。
也就那一日,謝宴疏還是每日入宮探望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醒是醒了,身子骨有些軟,每日就賴着謝宴疏,叫他扶着自己走路。
蒼塵子哪看得下去,說謝宴疏就慣着公主殿下吧,這哪裏需要人扶了?又不是三歲娃娃。
公主殿下置若罔聞,一連下去又過了半月,在欣賞完謝宴疏的箭術之後,她終於才開口問起了梁王府的事。
謝宴疏看着公主殿下消瘦了許多的眉眼,溫和一笑,“殿下終於想知道了嗎?”
公主殿下輕輕點頭,面上看不出什麼情緒。
謝宴疏輕聲將這些時日發生的事情一一說來。
聽到慶元帝對蘇家的處置,公主殿下長嘆一口氣,“賢妃可惜了。”
蘇家與褚元墨勾結已久,都是有蘇家長子蘇少淮與褚元墨來往,蘇州牧也是可惜了,受了兒子牽連。
但受了兒子牽連的又豈止是蘇州牧一人?首當其衝的就是梁王了。
“他葬在哪。”
“不在京城。”
這個答案叫公主殿下愣了一下,隨即又問道:“那南康呢?”
“與他一處。”
公主殿下像是想明白了什麼,突然笑了一下,“我們去江南吧?”
“去江南?”
“是啊,去江南,看看江南的好山水。”
“殿下,我有一事想問殿下。”
“什麼?”
“殿下想何時給我一個名分?”
“名分?父皇已經賜婚,待阿兄成親,我便可以成親,總歸,我不能在阿兄前面,懂嗎?”
謝宴疏哭笑不得:“陛下還未定太子妃,殿下是想耍賴嗎?”
公主殿下雙手環住他,嬌笑一聲:“謝青檀,你怎麼這樣沒信心?聖旨都昭告天下了,我不會跑的。”
謝宴疏無奈,公主殿下怎麼說都是對的。
看到謝宴疏面色無奈,公主殿下得逞地笑了,附耳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謝宴疏的臉色立刻由陰轉晴。
“過幾日就去欽天監轉一轉,這年頭的好日子應該不錯的。”公主殿下笑眯眯地看着他:“這樣總行了吧。”
謝宴疏微微一笑,氣質清華,一如她第一眼見到他時的模樣。
“謝宴疏,多謝你。”
“不謝,此生願為公主殿下裙下臣。”
“本公主脾氣可不好。”
“臣脾氣還不錯。”
“那以後有人欺負你的話,本公主罩你吧。”
“臣,多謝公主殿下偏愛了。”
“小事小事,互相偏愛。”
“殿下是臣唯一偏愛。”
(正文完。)
(本章完)